唐宋词名篇鉴赏（七十八）

——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于庆历三年（1043）春为秀州判官，据词题所记，这首《天仙子》当是到任后作。词抒伤春怀人之情，以“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名句享誉词坛，广为传诵。

词题里既说“以病眠不赴府会”，起句“水调数声持酒听”又写自己在家持酒听曲，看似矛盾，正见出词人殆倦无聊的不堪心情。因病卧床休眠，不赴州府的盛大宴会，内心不免寂寞。于是在家听曲小酌，聊作排遣，不成想触起了更为深浓的愁绪，这由第二句“午醉醒来愁未醒”可以看出。听曲小酌而至饮醉，午醉已醒而愁绪未醒，让人不禁要问：心中的郁积为何如许之多？“午醉醒来”四字，兼写午后的时间。第三句“送春春去几时回”，透露了个中消息，词人心里难以消解的愁绪，原来是为惜春、伤春而起。“送春”的依依有情，“几时回”的殷勤追问，无不透出词人的眷恋不舍之意。然而春天并不顾惜词人的心情，还是弃人而去了。“送春春去”的句中顶针辞格，直观地比对出词人的多情与春天的无情。这四个字，还交代了暮春的季节时令。“春去几时回”本来不是问题，但竟然成了问题，得让词人殷勤相询，表现了词人热爱春天、舍不得春天离去的一腔痴情。“临晚镜。伤流景”二句，描写词人酒醒之后起来揽镜自照，镜中映出的自是衰颜。写此词时，词人已五十多岁，早已“朱颜辞镜”，这更加重了他对岁华流逝的感伤。

'“晚镜”之“晚”回应第二句里的“午醉”之“午”，词人照镜之时，已是入夜时分。这个“晚”字既说黄昏的一日之晚，又说春暮的一季之晚，在最深的层次上，喻说的是衰飒迟暮的一生之晚。“惜春为惜年华晚”，与自然异质同构的人类，从时间季节、物色风光的变换中，最终看到的是自身的青春生命、美好往事的无可挽回的消失，所以有了前结“往事后期空记省”的一声叹息。这一句是词人酒醒之后、照镜之时的心理活动：回忆“往事”，“往事”已成空；想起“后期”，“后期”也无凭。在时间的维度上，不论是向后还是向前，任你铭心难忘，耿耿于怀，结果都一样，都无法把握住过去与未来，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现在，冷冷地摆放在词人面前。这样，词情就从惜时伤春进至怀人伤别。

心事沉重的词人推镜起身走出室外，来到庭院的池塘旁边游散一番。后起“沙上并禽池上瞑”，是词人的即目所见。沙洲上成双的宿禽已经闭目入眠。“瞑”是闭目的意思，可以通“眠”。这个字或作“暝”，日暮黄昏之意，回应“临晚镜”的“晚”字。这一句中值得注意的是“并禽”意象，池边成双栖宿的禽鸟，应该是鸳鸯鸂鶒之类，这对词人的孤凄独处构成反衬，对词人的心理是一种刺激。由此反观上片，则可以判断“往事”的性质和“怀人”的指向，词人虽不明说，但读者知道他就是为情所困。

踟躇徘徊的词人来到池边的花木之前，恰在这时云开月出，照见了花木的影子。原来这是一个阴天，厚集的云层像词人阴沉的心情。第二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向称名句，七字写了交织映衬的三种景物：“云、月、花”，并且细致地刻画出它们各自的动态：“破、来、弄影”，组成一幅极富动感的画面，很有意境。景物的动态描写暗示了“风”的存在，为下文写“帘幕遮灯”“风不定”“落红”伏笔。正是因为一阵风吹过，云才散开，月光一刹那间从云隙漏下，照见了地上花枝随风摆动的姿影。景物在风起的瞬间变化，被词人敏锐及时地捕捉并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词人还对句中的自然景物进行了拟人化处理，云破月来，若有情意；花枝弄影，仿佛不忍辜负“明月来相照”，而动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倩影芳姿。使景物画面活起来的三个动词，以“弄”字最为精彩，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词人像阴郁的云层一样晦暗的心情，在云开月出的瞬间，应该也有暂时的明亮。尤其是看到月下弄影的花枝，内心的触动应该是闪电划过一般的战栗吧。虽然往事成空，他还是忍不住记起了那些花好月圆的美好时刻；虽然后期无凭，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生出了某种隐秘的期待。就在他对着月下妩媚的花影出神的时候，又一阵风来，吹动着云团重新遮住了月亮，妩媚的花影一下子就从眼前消失了。定了定神，心有不甘的词人只好转身走回室内。

这时风更大了，进屋的词人赶紧拉起一道道帘幕，以免灯火被大风吹灭。“层层帘幕密遮灯”一句所写，就是上述情形。“风”在“云破”一句里已经悄悄登场，到“风不定”一句方才亮相，这三个字明写风的时大时小，实则暗写了云团的移动，月亮的隐现，帘幕的飘拂，灯焰的摇摆，关涉甚多。“人初静”一句，是说这时人声初寂，夜已渐深，听着帘外的风声，词人毫无睡意，他在担心春天最后的花朵被风吹落，明天的园林小路上，零落一地花瓣。这样，词旨重新回到惜花伤春上来，怀人伤别之意与岁华迟暮之感寓于其中，首尾呼应，意脉贯通，结构缜密完整。

这首《天仙子》作为名篇，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这一名句，它为词人赢得了极大的声誉。《贡父诗话》说欧阳修见到张先时，迎上去的第一句话就称赞道：“好！云破月来花弄影。”《遁斋闲览》记宋祁与张先二人，以“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和“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互相称赏。词人也颇为佳句自得，当人们称他为“张三中”时，他说：“何不目之为‘张三影’？”人们不解其意，他解释道：“‘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苕溪渔隐丛话》引《遯斋闲览》)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