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话诗词|陈曦骏:潘岳元稹苏轼有了新挑战

小楼听雨是诗轩 2024-08-17 18:02:41

【趣话诗词】重读锦瑟

更宜作悼亡看

——潘岳元稹苏轼有了新挑战

《锦瑟》唐·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许多古诗词在不同年龄,不同阅历下品读,会有不同的理解。就像李商隐“不直说”的律体情爱诗,无论再如何训诂也殊为难解,必须要借助知人论世知人论诗方法,同时与诗人其他作品作参考。尤其是“一篇《锦瑟》解人难”“独恨无人作郑笺”,号称玉溪生最难读懂的《锦瑟》篇。在小时候初读时,只顾着欣赏“梦迷蝴蝶”“鹃啼春心”“月照沧海”“日暖碧玉”的美景;情窦初开时,耽于“此情可待”“回顾枉然”之惆怅;开始接触古代文学后,又开始对典故和含义有了细致的考究;真正喜爱李商隐时,又先后把这首诗理解为爱情诗,感遇诗和绝命诗。又随着对《李商隐诗歌集解》的通读与研究,加之与其他提到锦瑟的诗作横向比较,我最新的观点是《锦瑟》应是作于李商隐大中五年以后,在梓州幕府时期悼念妻子王氏的悼亡诗。接下来我详细解读一下这首诗题目和文本内容。

题目《锦瑟》,这个词语在《周礼·乐器图》中有解释,“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其最早出现在诗中是杜甫在安史之乱后所作的七律《曲江对雨》,所谓“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写得是在开元天宝盛世时期承天门城楼上撒钱,允许五品以上官员争拾的大撒币游戏后,李三郎醉倒在宫中美人弹奏的锦瑟上。而关于李商隐的《锦瑟》的诗题,我们现在一般将它视为取前两字的无题诗,同样的例子《一片》《为有》等,李商隐的无题和事实上的无题诗一般都与爱情有关。

为什么说这首诗是与妻子王氏有关,而不能是其他女子呢?除了这篇《锦瑟》之外,李商隐全集中曾经提到“锦瑟”的诗篇还有三首,按照时间线来看分别是《回中牡丹被雨所败其二》《寓目》《房中曲》,而这三首当中的“锦瑟”皆与妻子王氏相关。我们倒序来看,《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这是明显的悼亡诗(纪张姚冯等皆注),在李商隐回到长安的家中后,王氏已经去世,睹物思人作“锦瑟长于人”,指的是“物在人亡”(钱钟书),王氏的锦瑟还没有换掉,人已经不在了。王氏在大中五年春夏去世,李商隐到家已然秋日“柿叶翻时独悼亡”并没有赶上为妻子送行。

《寓目》一诗中有“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本诗应从冯浩注解为宜,“客中思家之作”,时在桂林郑亚幕府,应作于大中元年时。“新知他日好”是回忆两人刚结婚时,在朱窗下妻子为自己弹奏的场景。“新知”为新婚之时,“他日”应理解为昔日(以上为冯注),朱彝尊注时称“疑作当日”,这里就涉及到近古汉语相对于中古汉语“他日”含义的收窄了,“他日”在唐代既可以指前也可以指后。“锦瑟傍朱栊”在幕府无聊,远离爱人时的思念,刘学锴先生认为“王氏喜弹瑟”,这锦瑟一定的妻子的心爱之物,也是他们之间爱情相关的重要物件。

《回中牡丹被雨所败其二》中“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组诗是作于依泾原王茂元,刚刚新婚时所作。此诗含义并非如程注有长安歌女流落回中以牡丹比喻的艳情诗,而是以牡丹自比身世的诗作。当时李商隐虽然通过了进士科,但尚未通过吏部铨选授予官职。就在这时他接受了王茂元的邀请入幕,同时在同榜韩瞻和李十将军的介绍下娶了王茂元的小女儿。因此事李商隐在吏部铨选中,被令狐八郎等人认为“不堪”而落选。“回中牡丹”诗应与《安定城楼》对照品读,方知义山之郁闷和愁酸。“玉盘迸泪”句与《锦瑟》中“沧海月明”句使用都是鲛人泣泪的典故,而“锦瑟惊弦”句或用妻子所爱之物——锦瑟,来喻因新婚被嫉恨失去了一次授官的机会。

通过李商隐在其他诗作中三次提到锦瑟皆与王氏有关,可推测出《锦瑟》一诗与王氏的关系密切。那为什么不说这首诗情爱诗,寄远诗,而偏偏是悼亡诗呢?我们来看文本解读。

关于本诗,前人之注解有云赠令狐天平镇之姬妾,“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吴乔,冯舒注),有从东坡之论解为咏物之作(胡仔,冯班注),自伤和悼亡古人拥趸最多,刘学锴先生将本诗列于编年诗最后一首,倾向于自伤身世之意。我们上一期和大家详解了锦瑟与王氏的关系,我的观点更倾向于悼亡诗。本期我们来逐联解读《锦瑟》文本内容,来看这首诗诗为何是悼亡诗,他又是作于何时何地,文本中有些看似很难理解的用典,诗人又是有何用意呢?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首联就给读者出了一道题,去年的教资考试题目问“瑟有多少弦?”,许多不了解古代中国乐器的都因为李义山的《锦瑟》选择了五十弦,结果丢分了。前面讲过周礼中提到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后来与七弦琴相配的瑟,都统一为25弦,而五十弦瑟是传说中才有的。因为后来23弦诗词中用于代箜篌,在古诗词中用弦数代表瑟的,一般都用二十五弦和五十弦,“二十五弦弹夜月”“二十五弦弹不尽”“二十五弦多少恨”“五十弦翻塞外声”“五十弦瑟海上闻”“雨打湘灵五十弦”。

为什么李商隐要在这里写“五十弦”瑟呢,认为本诗是悼亡诗的朱彝尊的观点是“取断弦之意也”,妻子去世为断弦,二十五弦尽断就是五十弦了。这种说法不符合五十弦瑟在诗中的用意。五十弦瑟典出自《史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我个人的观点是李商隐的“五十弦”有三重用意:

一取五十弦瑟为仙人之乐器,类似于李贺的“三千宫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闻”,以素女代王氏,夸王氏有仙姿通过诗人认为妻子完美的化身,表达对妻子的深爱,同时也暗喻王氏的仙逝。

二取典故中太帝听五十弦瑟悲感,看到你曾经为我鼓过的瑟,人却已然不在,悲从中来。

三取典故中的“破”,姚注曰:“瑟本五十弦,古人破之为二十五弦,是瑟已破也”。破照可圆,破瑟却难全,以“破瑟”难全来指妻子亦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同时这还有可能是李商隐写瑟的创作习惯,比如他曾经作诗,用湘灵鼓瑟典故时也有“雨打湘灵五十弦”。而在首联中还有一个关键起兴词非常重要“无端”,无端即无理由的,无缘故的。有了这个词,首联出句的一唱三叹的感觉就出来了:你何故有着无与伦比的完美,何故先离去留给我难以接受的伤悲,又何故不再回来让我一个人面对无尽回忆尘埃。

“五十弦”重点不在具象上,重点在典故使用中的意象表达,不必去如朱彝尊般去作算博士。理解了五十弦,对句“一弦一柱思华年”就容易解释了,“一弦一柱”便是人生百年,用百年代指一生。在王氏逝去后,瑟上的弦柱令诗人想起和妻子一同度过的岁月。

颔联和颈联要一起来讲解,从诗法来看,这两联是对“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分写,诗人还用了时间上倒叙的写法,颔联写此刻,颈联写过去;从情感来看,颔联写得是当下的感受,颈联写得是不久前的回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两个典故比较熟悉了,庄周梦蝶和杜宇啼血,但是诗人加工之后这两个典故分别表现妻子亡故之后诗人昼夜的状态。出句庄周梦蝶之典故加上了“晓”,一言在白日里感叹世事变化无常,二言在白日睡梦里不愿相信你真的逝去,浑浑噩噩间有一种虚幻的感觉,不知是你去了哪个世界,还是把我留在了这里。出句明确写出时间,而对句典故不用特别去提时间,“子规夜半犹啼血”本就是夜里,晚上因为想念伤心得无法入眠,如杜宇一样在夜里呼唤你的名字。这夜里因“春心”无法入眠也解释了出句的“晓梦”。出句与对句,一昼一夜,一梦一醒,一幻一真间,如此痛苦思念,竟用如此唯美的意象去刻画,血色梦幻之美,又有几人能真正去欣赏和理解。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当下风的感受颔联从早到晚用的是正序,而颈联对回忆的叙述则是又用了倒叙。身在长安的你,如蓝田玉烟般散去。离家天涯海角的诗人,听闻你去世的消息流下了痛苦的泪水。颈联中也有两个典故,需要结合诗法来详细的分析。一是“紫玉成烟” ,在干宝《搜神记》中,吴王夫差的小女儿名叫紫玉,打算嫁给一位童生韩重,因为父亲不同意,紫玉抑郁而终。后来韩重离开三年回来之后,到墓前去凭吊紫玉,紫玉的灵魂出来与他相见。两人在人间完成了婚礼,在一起三天三夜后,紫玉离开送给韩重直径一寸的大明珠,让他去见父亲说明情况。夫差不信,以为韩重是发丘之贼,准备治罪。韩重逃脱之后,去紫玉墓前告诉她,紫玉灵魂再次重现人间去和父母说与韩重的关系。当紫玉的母亲想去抱住女儿时,紫玉化成一道烟仙去了。典故中紫玉就是《长恨歌》“转教小玉报双成”的仙女。所以“玉成烟”后来用于形容女子英年早逝。其实单凭这一个典故结合李商隐身世,就足以判断为悼亡了。

本联不止是沧海对蓝田巧妙的借对,“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用典极有灵性,蓝田近长安而产玉,“玉生烟”并非与玉石有关,而是人的名字。诗人巧妙把玉石与仙女美好的事物与人融为一体来隐喻逝去的爱人。“日暖”又有一种不甘和疑惑,意为在条件最好的长安城,在天子脚下,如何还会使你早故。

李商隐的对联往往都是一虚一实,对句的地理实写,到了“沧海月明珠有泪”就是有点虚写了。在接到妻子去世消息时,李商隐正在徐州幕中,他却用了南海鲛人泣泪成珠的典故,这个南海可视为在两年前李商隐在桂林幕时的场景。这一句就不能坐的太实了,这个典故一方面是他用更远的距离,来表达为了生计和未来,一直流离在天涯海角不能回家。另一方面,“珠有泪”同样与“紫玉成烟”中,紫玉赠与韩重明珠一事契合。“沧海”句的理解应是在得知你去世的消息后,远在天边的我看着你赠与我的信物都会流泪。两联用典与诗法正如梁任公所言:虽然理会不着事情,读起来却有精神上的愉快,让我们理解美是含有神秘性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学人皆云尾联含义明白,以“惘然”来呼应首联“思华年”之感受。但情深之意又怎能说得明白,谁能忍心舍得将对你如海般深邃的情感,只能在回忆里一遍一遍的追寻,可为何当时却不晓得这才是最珍贵的,只能怪心里的茫然不知。这里有对元稹《遣悲怀三首》“诚知此恨人人有”的共鸣,“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的伤感,也有“闲坐悲君亦自悲”的哀愁,《锦瑟》尾联之悼亡,说尽了不甘,也道尽了回忆,更哀尽了无力。

陈曦骏 就职于上海公安学院,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上海诗词学会会员,著有《晚唐五代诗史》,诗词作品及鉴赏类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诗学》《晶报》《中国电视报》等报刊杂志,曾获中国诗词大会第六季总冠军,七夕特别节目冠军,人民日报万卷风雅集诗词专家,多次在中国教育电视台、江苏卫视等电视节目及人民日报人文历史平台,央视频、新浪微博、腾讯新闻、抖音、云听fm喜马拉雅等新媒体平台文化栏目担任文化嘉宾。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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