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29）

宋·叶梦得诗之“惭愧儿童话请缨”（续完）

雨后为山亭独卧

[宋]叶梦得

过雨虚檐气稍清，卧闻刁斗起连营。

几看薄月当轩过，惊见阴虫绕砌鸣。

汹汹南江浮静夜，寥寥北斗挂高城。

白头心事今如许，惭愧儿童话请缨。

网友鹿出上林问：此诗中的“儿童”，网上有四种理解，一是“自己年轻时”，二是终军世称“终童”，三是“那些少年儿童”，四是叶梦得的儿子“叶模”。哪一个更接近诗意呢？还是有其他的解释？

钟振振答：（接上期）

（四）说此“儿童”是叶梦得的儿子叶模，只说对了一半。

为什么说它“只说对了一半”？因为这里的“儿童”包括叶模，但不仅限于叶模。

叶梦得在诗里固然曾对叶模的抗金报国之志与实际行动赞赏有加，却并未明确提及叶模有“请缨”之举。“请缨”二字，明确出现在其《建康集》卷一的另一首诗《小饮示幕府》里：边书日夜急，王旅方徂征。我非刘越石，长啸徒登城。缅想豺与虎，行当筑鲵鲸。传车日边来，风雷走天声（连日中遣奄人赍金帛犒师者经过）。黄旗三面至，捷奏纷纷横。天堑限南北，长江正东倾。诸君亦良苦，唾口争请缨。谁云凌烟阁，自昔无书生。巵酒安足辞，勉当建雄名。（李贺诗：请君试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首诗，当作于绍兴十一年（1141）年正月至二月间。当时金酋完颜宗弼（即金兀术）亲率大军南侵，南宋军民奋勇抵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诸君亦良苦，唾口争请缨”二句，说到了这首“示幕府”诗的正题：自己幕府里的幕僚们也很辛苦，在这场抗金战争中感慨激昂，口沫飞溅，争先恐后地请缨杀敌，人人希望建功立业。

唐代诗人李贺有《南园》诗十三首，其第五首曰：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凌烟阁”，是长安唐朝皇宫中的一处楼阁。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为了缅怀创业之艰难，太宗李世民命著名画家阎立本在阁中画了长孙无忌等二十四位开国元勋的肖像，皆与真人一般大小。其实，这二十四位开国元勋中，有文有武。李贺生活在中唐藩镇割据的特殊时代，希望朝廷能有杰出的将帅，率军削平藩镇割据势力，将他们盘踞的州郡收归中央，故在此诗中有意不顾事实地说：请君到凌烟阁上去看一看，有哪个书生被封为万户侯的？

叶梦得此诗的最后四句“谁云凌烟阁，自昔无书生。巵酒安足辞，勉当建雄名”，则反其意而用李贺诗。他勉励幕府诸君道：谁说凌烟阁上从来没有书生的画像？我敬大家一杯酒，请诸位不要推辞，要努力建功立业，在历史上留下英雄的威名！

鉴于叶梦得这首“示幕府”诗里明确写到了幕府诸君“唾口争请缨”，我们有理由说，其《雨后为山亭独卧》诗里“惭愧儿童话请缨”的“儿童”，应当就是指其幕府里的“诸君”。

叶模当时的职务是“江南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司书写机宜文字”，属于幕职官，当然也在幕府“诸君”之列。但说“儿童”专指他一人，未免以偏概全了。

古代将帅出征，有权物色人才，组建私人的参谋、工作班子，出谋画策并处理具体事务。由于工作地点设在将帅的军营帐幕，故称“幕府”。其成员通称“幕僚”，而将帅则为“幕主”。后来，镇守一方的高级将领、军政大员，办公地点固定在城市官署，不在军营帐幕，但“幕府”的称呼则保留下来了，没有变更。由于幕僚的遴选之权在幕主，不像其他下属官员那样由朝廷配置，故幕僚一般都是幕主的亲信，他们与幕主的关系更为亲近、密切，除了上下级关系，还有“宾主”关系。宋以前，幕主选用幕僚的自主权较大，朝廷一般不过问，实际上也管不了。宋代为了巩固中央集权，将幕职官也纳入整个官僚管理系统，定编定员，并规范了向中央朝廷职能部门报批、备案的例行手续。但在实际操作中，只要幕主选中的幕僚并无失当，朝廷一般也会尊重幕主的意愿，不加留难。在战争年代，多事之秋，急需用人之际，幕主遴选、聘用幕僚的自主权就更大了。

江南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既是本路的行政长官，又是本路的军事长官。绍兴八年（1138）至十二年（1142）叶梦得任此职时，已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了。其幕府成员，应多是其晚辈的“少壮派”。叶梦得视这批由他亲自遴选、提携，带在自己身边工作的青年才俊为自己的子侄，亲切地称他们为“儿童”，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