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如人,常有灵性。尤其那些曾经伴随人们走过艰难岁月的器物,仿佛生命的一部分,透过时光的河流,渐渐成为骨中之肉、肉中之骨……
时光漫漫,让一切新鲜的东西都变得斑驳而沉重。在岁月的河水中,沉淀出一层层泥土,也洗淘出一粒粒闪光的金沙。
豫剧表演艺术家、阎派艺术创始人阎立品的一封亲笔信,就好像这时光长河中一粒晶莹的金子,久经时光打磨,愈发显现出厚重芬芳的气息……
“我还养得起你!”
“你去已半月多了,不知工作进行得怎样!若不能推自己的节目,那就失去外出的意义了!不如回来研究艺术,我还养得起你。”
刚毅的字体有着些许的潦草,透过薄薄的纸背,仿佛感受到写字的人下笔时的恳诚,甚至急切。
这是阎立品在1992年3月17日晚间写给她的爱徒朱巧云的信中的一段话。写这封信的阎立品并不知道,那时候她体内的癌细胞正在肆虐着侵蚀着她的身体。而这一年,她正好70岁,她在信中提出要“养得起”的徒弟朱巧云,已经50岁了。70岁的师父写给50岁的徒弟的心声,却是为了艺术的传承,以古稀之龄,养活50岁的弟子。在现在的社会情况中,恐怕是见不到的。即使在那个时候,这种情况也是少之又少。
饱经沧桑的阎立品,虽一生独身,但养家的负担比常人不但没有轻,反而更加沉重。数十年的时间中,她一个人的工资,要负担大弟、二弟妻子儿女两大家子的衣食住行,一概支出。
接到这封信的朱巧云其实刚刚离开阎立品不久,正在方城县豫剧团落脚。在这之前的三年中,她一直生活在师父家中,停薪留职、追随左右悉心聆听阎立品先生的教导。——这是阎立品特意对徒弟们提出的要求。三年之中,弟子停薪留职,而作为师父的阎立品,则一力承担起徒弟们的生活支出……
从来学艺,都是徒弟向师父“上供”,哪有师父向徒弟“纳税”的道理?但阎立品,却这样做了,而且,三年过后还不以为负担,为了传承技艺,她默默地以单薄的肩膀,承担起了现实的沉重。
何谓传承,何谓艺术,大概就是这样才得以完整地流传下来的。
“细致地揣摩人物的思想感情的变化,闺门旦的特点,要掌握一个【含蓄】”
“闺门旦的特点,要掌握一个【含蓄】,她的喜怒哀乐等情绪要表现出是个少女,不能让人有少妇的感觉。”
提到豫剧闺门旦,总是绕不开阎立品。
早在1953年,京剧大师梅兰芳就评价阎立品“是地方戏中少有的闺门旦演员”。阎立品塑造的闺门旦形象,清新、淡雅、独具幽香、哀而不伤、含蓄动人,占尽一个“细”字——她的表演、唱腔,每一个眼轮转动,每一个腔弯转还,都匠心独具,细致入微。可谓占据“秀丽美、典雅美、含蓄美、自然美、气韵美”,当一种美到了骨子里,便是物我两忘,内外难分了吧!
热爱读书,尤喜钻研国学典籍的阎立品,对闺门秀女的情态、心态、意态体会得入木三分,她从古典诗词中汲取中国传统文化典雅美的精髓,从列传史著中寻找古代女子的杰出气节,最重要的,是真正从那个时代深处挖掘、重塑属于时代的美,既不凌驾时空,又不落伍时代。因为真正的美好,既是亭亭玉立,又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那是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女性典雅美的精魂,勤奋敏锐的阎立品真正感受到了。
只有真正把握、提炼、升华了时代的美,才能具有穿越时空的持久魅力。
所谓艺术,只有脚踏实地,耐心寻找湖中的倒影,心波沉静,了无杂念,才能看清楚倒影在水中的虹霓。
“听团里有人反映,你台步有【蹦】的现象,注意这个问题。”
“好演员的区别,演戏都在分寸上,一个演员演戏不难,演好一个角色不容易!所以对每个角色,要仔细地去琢磨人物的出身、年龄、性格、时代背景等等,弄清这些,再细致地去揣摩人物的思想感情的变化。”
苛刻的根源,是因为对美执著,为纯粹较真。
阎立品的“苛刻”,有对生活,有对艺术。
生活中的阎立品,是一位简朴得“令人发指”的人,从她一肩挑起的家族重担,从她倾囊相帮的传授之道,从她乐善好施的公益活动中都能找到她简朴的根源。但台下屏气凝神欣赏她创造的出尘脱俗的美的人永远不能想得到,这样一位精致、精细、精美的女子,在台下的简朴几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蒜瓣西瓜】对亲友弟子都不吝啬的阎立品,独独对自己的衣食起居格外谨小慎微。夏天气候炎热,西瓜放久了就发酸,她不舍得丢,又担心吃了坏肚子,就让就着大蒜瓣吃。大蒜温补,正好与发酸的西瓜中和。可是,两种食物的组合,究竟是什么味道呢?想来,能体会到的人,大约只有阎立品先生了。
【白骨鱼汤】倘若改善生活,那一定是长久不遇的。工资发下来,总是要掰成几瓣花费。到了自己身上,旧衣缝缝补补,领口、袖口洗得泛白;头发是从来不进美发店的,粗略抓几下,又要忙着去辅导学生了。饺子总在弟子们来的时候包,偶尔一次鱼汤,大约是招待客人剩下的。残羹留盘,晚上可以再食一顿。独剩下从头到尾一副鱼骨,必要留到翌日早餐,开水一冲,放上葱花、细盐,又是一顿下餐的佐汤……
想必很多人记得,1984年,阎立品到封丘县豫剧团领衔主演,率团奔波于省内外城市乡村,历时半年,把演出所得1万元酬金,全部捐献给封丘儿童福利基金会。
苛刻,是因为爱。
都知道她收徒严苛,闲杂人等三教九流,若想与她攀交,也须得经过时间考验,诚心量证。何况我们这位洁身自好的艺术家,素来是不喜繁华独爱寥落的。门下的弟子,必然也是掂量了再掂量,才肯给那一个入门的“通行证”。可入了门,更难了。
五六十岁的弟子,已是蜚声菊坛的名角儿了,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她便厉声训教、不留情面。一个动作走不好,让你似初学者一样一遍接着一遍演习,直到与标准严丝合缝。那紧绷的唇角才算有一丝缓和。
她知道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知道艺术的品质是圣洁的,她知道,她和她的子弟们,所坚守的流派,所坚守的美的执念,是格外较真的。
苛刻,是因为尊重。
立身飘逸云中鹤、品曲悠扬叶底莺。她把一生活成了一卷精细的工笔素描。每一根线条,都透着人性的灵动,春蚕到死丝方尽,寸寸相思寸寸灰。
因为她坚守的美的执著,才有了豫剧闺门旦的典雅端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