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书院:谁知觉那时的读书时光

昕瞳看历史 2024-03-21 15:40:29

  旧时,私塾里课间休息再上课,塾师要摇动铜铃,铃声响亮,且十分悦耳,听到铃声,学童们立即走回学堂……

那时,学童们犯了错,塾师会用不甚长的戒尺打手板,其实打得并不重,就是为了让学童长一点儿记性……

不知崇文书院是否曾有摇铃上课和打手板这样的情景,不过,即便有也只是一种闲时的趣谈罢了。从文化的层面回望,其创建时清王朝虽然已走向末路,但因一位又一位掌院者的不懈坚持,传薪续火,一意为吉林和国家培育人才,使书院蔚然而成吉林教育的一个文化坐标。在历史的天空中,今天依然如一颗星辰般余晖闪烁……

创建崇文书院的倡言是在同治九年(1870)发出的,倡言者是庆福等多位地方绅士。

早在同治七年(1868)时,庆福即与伯都讷乡绅于凌云等呈请将军衙门和吉林府,欲捐建考棚试院。庆福姓乌雅氏,隶满洲镶黄旗。道光十七年(1837)举人,曾官国子监博士,以义行名闻乡里。试院地在城东隅(今教师胡同),按照规划,建大堂五楹;取科场高中、鱼跃龙门之意,建龙门一座;场屋(考场)分东西两厢,可容400余人。其余宾馆、吏舍,一一咸备,大堂后又有客厅五楹,名“景韩堂”;再后五楹,名“有妙香室”。从此,吉林、黑龙江的士子都可在此参考,省却了来回奔波的考场苦旅。一年后,学政张澐卿在“吉林试院记”碑中记述视学所见:“澐卿奉职按临其地,校阅弟子员百数十人,应童子试者千数百人,骎骎乎向盛矣。”

现在,试院建成之后,庆福又发出倡举,建立崇文书院,并带头捐纳家中地产作为学田。《永吉县志》“庆福传”记录:“又建崇文书院,合生童……资之膏火。一时文物骎骎,异厥初焉。”吉林文教,由此大异从前。

崇文书院建成,已是同治十一年(1873)。书院建在朝阳门内试院迤东(今船营区公安街永远胡同,原称崇文书院胡同),东西两侧后来一为多忠勇公(多隆阿)祠堂,一为伊壮愍公(伊兴额)祠堂。有大门一座,门房五楹,从屋十二楹;以后又添建客厅三楹。试院的房屋,后来也有部分归书院使用。生童们居住的炕屋,有火炕二十铺,小者可容一二人,大者可容三四人,日用器物统由书院购置。于是,“肄业有舍,讲论有堂,门厅庖厨,规制略备”。

为书院捐廉(俸银)或捐纳学田土地者,一直络绎不断。吉林将军奕榕、学政王家璧、张澐卿先后捐廉六百两,用作生童膏奖之资;庆福之孙晋昌,由崇文书院考取贡生,捐出尼什哈站附近安子沟土地一百五十三垧五亩,给书院作为学田;又有都司衔闲官季凤捐纳额赫穆、老爷岭熟地、毛荒数十垧,林地一大段;林木招佃制炭,用作院费。至于史籍不载者,则不知几多。为弥补经费不足,光绪七年(1881),将军铭安又特从试院生息银中提拨五千两,发商生息,作为书院专款。以后又两次续拨八千九百两,专以生息。此外,书院还有租额地一百八十九垧作膏火(日常经费)之用,使得廪给有资。

几十年里,从绅商百姓至将军、学政,几十年里,皆前后相继一起用心书院,盖因都深感于吉林文教之落后,清初以来,封禁之策,使得吉林文风不振;一意崇尚骑射,竟至令吉林又有“武城”之名。随着禁令日弛,人口增多,商贸渐兴,振兴文教,已是官民共有的认同。在吉林城里,这是第一个较大规模招收汉族子弟入学的书院。“凡吉林之生童,皆可往院读书”“礼聘师儒,增广课额”,最盛时代,有学子数百人。“以每月初八、二十三两日为考试之期,二月八日为将军莅院考试之期,八月八日为分巡道命题考试之期。此外每月八日为吉林府知事莅院考试之期,每月二十三日皆为监院府教授命题考试之日。”生童两榜,各分超、特、一、二、三等,按名奖赏现银,以资鼓励。将军、府知事、道员皆如期亲临书院主持考试,如此学风,在崇文书院之后已经看不到了。

对生童的管理,也非常严格,“在院生童必潜心诵读,专志进取,更宜身体力行,严自检束,以收群相观摩之效。倘有不遵约束,任意游荡、赌博、吸食洋烟及一切行止有污者,即系不率。教之人分别轻重,山长立予挂牌或饬逐出,以示惩儆”。生童“实有切己之事,须禀明山长,方准外出,不准过半月。一月不准过三次。倘有无故擅自出外,夜间赴街者,查出,即行逐出”。“端午、中秋两节,准其回家,近者五日,远者十日;延至半月不到者,停止膏火……”这些严谨细致的规程,培育了书院良好的学风,使得管理缜密,奖赏得宜,人人向学,个个争先。

光绪三十四年(1908),吉林提学使吴鲁曾撰书“吉林崇文书院德政碑”,立于崇文书院内。碑文记述了顾肇熙、丰绅泰两位山长的事迹。顾肇熙是同治三年(1864)甲子科举人,曾任工部主事、同治帝惠陵工程监修。光绪五年(1879),经李鸿章保奏,“廉正精细、稳练安详”的顾肇熙跟随吴大澂来吉,协同吉林将军铭安办理防务。

光绪八年(1882),清廷准设吉林分巡道,经吉林将军铭安奏荐,顾肇熙任首任道员,并以道员兼理崇文书院。几年里,他事必躬亲,筹集款项,延聘讲师,主持讲席。捐纳自己俸银,购买善本经史书籍,送给生童诵习。每逢自己授课日,一定亲临书院,口讲指画,谆谆教诲。他曾激励生童们说,士之有经史,犹农之有耒耜,工之有器用,商之有货贿也。如果学生不致力学习经史,还比不上农工商。后任丰绅泰,亦勤勤不倦,守其遗规,士林爱之一如肇熙。顾肇熙与丰绅泰两人离任时,曾分别立有德政碑,加之吴鲁所立的吉林崇文书院德政碑,书院内共有三座碑铭,时人的感念,遂留为历史的记录。

吉林省档案馆馆藏有一件崇文书院旧档显示:聘请之山长必须甲乙榜出身的学品兼优者。科举考试中,乙榜实即举人的别称,亦称一榜;高中进士则称甲榜或两榜。名出两榜,才是真正的中榜之人。在书院的历史上,除顾肇熙这样的“吴中名士”之外,继之者又有杨诚一、顾云、王文珊、由升堂等,也都是吉林地域文化间可称凤毛麟角之人物。杨诚一乃同治七年(1868)进士,曾任卢龙、永年知县;王文珊是光绪八年(1882)举人,补直隶州知州,后世誉之为“吉林近代教育家”;由升堂是光绪十一年(1885)举人,曾任抚松县知事,史传称其“公正廉明,果勇有为,学业道德尤足令人崇仰”。山长如此,监院、教授亦莫不如是,皆兢兢业业,谆谆不怠,勤勤忘倦。正是在此一位又一位山长、监院、教授的同心努力下,书院一直沛然而有生机,后世因此称誉是为“武城弦歌之化”……

此一办学经历,已尽可呈现一种历史体认,那时,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们还都很尊崇文化,将文教视为神圣事业,敬惜字纸,尊重老师,在乡间私塾,见塾师必称先生;城里学堂,则所聘必是科场中出来的贡生与秀才;至若书院山长,就必是一地的文化俊杰了。耆老们说,甚至书院和学堂里的生童,也为人刮目相看,看作未来不可量的青年才俊……

昔时崇文书院内生童们的学习生活情景,在吉林名人成多禄的诗文间还可隐约窥见。

成多禄

光绪十年(1884)二月,二十二岁的成多禄来到吉林城,寓居崇文书院景韩堂,学文、学诗、学字,从此开始在崇文书院的一段漫长学习时光。

同治二年(1863)十二月,成多禄生于“吉林城北其塔木屯”。五岁便识字,六岁时,先君荣泰公手抄《论语》,每日一章,且讲且读。至十二月,四子书均能成诵。八岁即能赋诗吟咏,十五岁时,已是“诗文赋及杂作皆能成篇”。十六岁在吉林城参加童子试,“榜发,列第一”。从童年到少年,成多禄因为父亲的循循善诱,又得良师苦心栽培,学业日日精进。八岁时,后来任崇文书院山长的杨诚一来访,曾为之以“秋郊”作题即席赋诗:“满地高粱红,四山榆叶风。”杨公大赞,谓“此子将来必能诗,好好为之”。八旗佐领金午堂公务之余路经其家,观其作业诗文,亦盛赞其“小秀才”,甚是爱重。

“小秀才”走进崇文书院后,很快就因出类拔萃获得山长顾肇熙的爱赏,成多禄后来在《澹堪年谱》中记述:“顾公(顾肇熙)博极群书,长于经世之学,为诸生教以读经、读史之法以及百家之书,朝夕讲解,娓娓不倦,余受益焉,遂为专课弟子。”这一年,适逢拔贡预科考试。贡生考试里,拔贡最难。三月,学使朱以增来主持考试。预考放榜,名列第一;选拔考试,又取第一。同取者,还有荫昌、牟康年、何清永几位同学。荫昌和牟康年都是吉林城人,独有何清永来自伯都讷(今扶余)。

中华传统文化,最是以诗文辉耀世界。几千年里,品评文人之才具,若不能诗,似乎便不入其流。书院里,教学内容以四书五经和诗文为主,而一班青年学子又正当诗情勃郁的年华,于是成多禄与几位同学在光绪十七年(1891)创建了雪蕉吟社。得闲时,即“共课古诗”,抒发怀抱。成多禄在他的日记里,留下了当时几个社友的名字:曹季武、李云松、邓节珊、宋百泉……想见当时互相唱和,那一份青春情怀都在诗语里喷薄而出,一定是好句连连激情滔滔如泻。可惜这一时期的诗作大都没有收入他的诗集,20世纪80年代编撰《成多禄集》,编者也为此深感惋惜。

书院里的同学于筠厚,慷慨轩昂而多义,诗文并有唐宋之风。成多禄为之赋《豪士歌》:“于筠厚,是我友,任侠流,文章薮,通德门,达人后。如此奇才世岂有?逃出天门,人莫敢守。霹雳一声,惊起雷公与电母。更与鞭鸾笞凤策六鳌,笑逐红日走。我乃乘风问元后:前身果是清莲否?天公笑不言,但指某人某。我惊谛视之,祇见三苏、曾、王、韩、欧、柳。所以气觥觥、声纠纠,胸含云梦常八九。当年文战来关右,五百余人,谁敢当前较胜负。唯我虱其间,竟忘无盐丑。投之以芝兰,报之以琼玖。是何意态颠如雷,如声得同射得耦。不斩孝侯之长蛟,而屠庆卿之短狗,或盘空而虎啸,或据地而狮吼;有时成诵书于手,有时悬河辩于口;有时起舞露其肘,有时掷杯战其拇。我亦横飞字数行,陡然郁律蛟蛇走。剑气龙谁驯,珠光蚌必剖。纵横七万里而不知遥,上下五千年而不知久。鲲鹏振翼方图南,何意垂天之云坠尘垢。茫茫宇宙知者谁?满腔热血酬樽酒。谱作扶风豪士歌,喝月倒行落珠斗。今日大才虽不偶,他日大名定不朽。勉乎哉,于筠厚!”

读这一首诗,让人陡然有魂魄惊悚、胸臆开张之感,在成多禄存世的八百余篇诗作中,此是最为奇崛、最为夸张、最为豪放、最是充满艺术想象的一篇作品,几可比之于李白《将进酒》《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情通天彻地,诗语奔放无羁,而流荡其间的感情,则是对同学的深切期许:我疑君(于筠厚)是逃出天门之青莲(李白),君之气宇胸含云梦,文战“五百余人,谁敢当前较胜负”!君之长才出口而成诵,“悬河辩于口”,如此大才怎可“坠尘垢”?今日“虽不偶,他日大名定不朽”。韵律铿锵,高情难禁,澎湃流淌的是青春意气的挥洒,是生命理想的飞扬,是一展长材的热望。若是切换视角深入推究,其实,诗中袒露高张的,应该也即成多禄的生命追求吧。曾经的“小秀才”,一次次考试皆榜列第一,怎能不对未来充满期待。

忽忽又是两年过去,光绪十九年(1893),成多禄移往局子街寓住。这一年有两件事,深深影响到成多禄之后的人生命运。一是在书院里“与徐敬宜(鼐霖)、于筠厚(翰笃)、钟寿(符祺)、刘仲兰(葆森)缔交”,几年来,在学业上相互切磋,平日里时相过从,已使他们相知相契,成为心灵的朋友。此番缔交之后,他们在各自的人生岁月里,都曾不时传递生命的灯火,互相照耀,互相鼓舞,是一生的朋友。另一件事是,本年是乡试之期,几个人“遂偕往。由营口附轮舶抵天津,坐风船至京,寓北城宏恩观”。考国子监,第一场八百余人,成多禄取得第一,众人皆以为报捷者非他莫属。不料,八月八日二场,“甫入场,即感寒大病,昏昏然不复省人事,遂狼狈而出”。“于是归家,不复作科举想矣。”

这样的人生巨变,令成多禄的命运从此逆转,但是没有让他变得颓废。从其日记可见,他仍是在不懈不怠地专研学习。光绪二十年(1894),成多禄已三十二岁,他在《澹堪年谱》中记述,这一年来,多与徐鼐霖读书玄天岭上的真武庙内,看书、读古文,“又购得廿四史一部,与敬宜(徐鼐霖)并读而互解之”。“月明风定雨初晴,秋入空斋万感平。一种清音浑不辨,诵经声与读书声……”此为真武庙读书情景;“红蓼花深冷碧疏,数丛芳草护幽居。窗明几净无他乐,一纸蕉天得意书……”此为绘画练字之喜悦。这时,成多禄应该已经有了崭新的生命选择,并将在此选择中开辟人生新的风景。只是,在他的诗作中,此后已再难看到《豪士歌》那样率真无羁、热情高昂的作品,诗风一转而为沉雄稳健,这里应该也有命运转折的影响吧。

这一年,成多禄筹划刊刻他的诗集,刘葆森在转年(1895)的初春欣然为之作序:“乃当庚寅之岁,是唯过从之年,结邻而我是墙东,爱静而君来山北。书声隔竹,几停元亮之云;巾景飘秋,好话林宗之雨。从此珠点夕露,金然晓光,早燕初莺,落花芳草;非流连于山水,必啸傲于琴尊。而竹山苦志耽吟,偷闲初稿。或片言欲下,而挽袂深谋;或一字未安,而剪灯劝改。反唇而颓云不飞,击节而惊花乱下。诚可谓义心清高,好学深思者矣。”“庚寅之岁”,是为光绪十六年(1890),到这时,他们已交游五年。结邻而居,书声相闻;流连山水,啸傲琴尊;同学之情,遮天铺地。序文之中,成多禄挽衣沉吟、灯下改句的诗人形象,跃然于纸上。

刘葆森,字仲兰,是吉林人,擅诗亦擅作印。成多禄曾几次请其作印,又多有诗歌往还。有一首《忆刘仲兰》:“去年重九天,斗酒共娱乐,蓦然时又逢,而君忽客作。作客天之涯,遥望日色暮,深秋兮未来,负我就菊约。人生如飙尘,青春安可错,宜折桂花开,莫待桂花落,桂花复桂花,游子早还家。”依依深情,今天读来也令人感动。

沙砚斋题写的匾额:怀清守真

成多禄立意弃绝科场,于筠厚在科场上亦屡遭挫折,乡试不第,遂自弃科举之途,转而投身戎旅。令人叹息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在书院内,成多禄的又一个好友是沙韫琛。在吉林市北清真寺内的一个斋房,笔者曾看到沙韫琛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为清真寺题写的一块匾额“怀清守真”,笔势雄浑劲健,呈透骨之力,有大家气象。

《永吉县志·人物志》记述,沙韫琛,字砚斋,家虽贫苦,而力学不倦,凡经史子集,无不深研。曾在家中开设塾馆,“不十数年,成名以去者几遍省境”。吉林将军铭安“伟其才学”,资助百金给他去盛京参考,竟不中;以后再有资助参考,他一律拒绝。“崇文书院为省会藏书最多地,韫琛不数日必一至”,几乎读遍所有藏书。顾肇熙来吉后,“事余必躬莅课士,熟知其艺学蔚然,索取旧所著诗词暨应世各文字,叹赏不止。复尝召饮署中,赠书多种”。雪蕉吟社里,沙韫琛也是唱和最力的一位社员。

成多禄有诗《沙砚斋过访作》,叙写一次雪中来访情景,诗话之余,弹琴高歌,纵谈天下,其间高情高义,款然可见:“孤城懔懔冻吹角,朔风猎猎面如剥。先生杖履飘然来,蓬荜辉生午日卓。羹惭颖谷遗,诗谢郢人斫。喜挹千顷波,使我消鄙浊。君诗气骨沈且雄,幽燕老将横短槊。顽石屡受他山攻,如切磋,如磨琢。斗觉四座英风生,纵谈今古资扬榷。先生气宇何觥觥,以屈宋才兼管乐,刀解十牛犹恢恢,席夺五鹿常岳岳。更扫一切经生言,诸子百家相腾踔……狂浮大白手中握,好裁美锦江中濯。感深一片缠绵心,赠答不嫌朋友数。送君大笑出门去,雪深三尺人不觉。”

不久,成多禄赴盛京入于依克唐阿军幕,诗社中的刘葆森也去黑龙江,诗社至此也就悄然解散了。雪泥鸿爪,从此大地东西。多年后,成多禄作《怀沙砚斋》,想念老友怎的总不见来:“大江流万里,今古几诗才。独有中原感,高歌思壮哉。相知虽恨晚,夙志岂能灰。此夕正风雨,故人殊不来。”老年时又曾作《十二师友诗话》,感怀人生际遇,忆念当年师友,深长叹息那些随烟云飘去的往昔岁月,念念不忘与沙砚斋同逐名场,同以古学相砥砺,其诗文“不作一软俗语,生平学富力强,所志甚伟,以明经终未能竟其学,文章憎命,可叹也夫!”

一年年的读书时光,流走了岁月,却没有带走师生的情谊。成多禄的诗作中,有不少是对当年崇文书院里恩师的记忆。虽然岁月已远,仍然能感到生命的暖意……

当时,书院中有官课,又有斋课、内课。官课由地方官员主讲,吉林将军、吉林府知事莅临授课,称之官课;山长讲授,则谓之斋课,亦称馆课;书院教授讲课,称是内课。顾肇熙热心教育,不仅授课无误,每得公务余暇,也一定到书院里和生童们研讨学问,讲台上口讲指画,议论风发,依今日语境,便是一位大师的形象。

成多禄作《澹堪年谱》时,清廷已经灭亡,时年四十九岁,二十多年过去,却仍对当年恩师顾肇熙之谆谆教诲记忆犹新,深情追述:“为诸生教以读经、读史之法以及百家之书,朝夕讲解,娓娓不倦,余受益焉,遂为专课弟子。”“朝夕讲解”是勤;“娓娓不倦”是慈。这样的师者,如何不让人敬仰。而所谓“专课弟子”就类似于俗话说的“吃小灶”了,面对面的单独讲解提问,针对性的解析答疑,这当然有些“门下高足”的意思了。

光绪三十四年(1908)秋,成多禄随程德全往江南探病,知道恩师隐居于苏州城南之木渎镇,当即前去拜访,纪事诗《泛舟木渎访顾缉廷师》中,感怀之情一如流水倾泻:“好风吹梦过横塘,席帽棕鞋趁野航。里巷共知陶靖节,衣冠犹见鲁灵光。沧桑变后秋声远,樽酒谈深夜色凉。说剑谈棋成底事,此身如坐景韩堂。”仿佛又回到当年书院学习情景,又坐在恩师身边聆听教诲……

光绪十年(1884),成多禄方入崇文书院,即逢拔贡的预科考试。学使(主考官)朱以增,字研生,是同治年间进士,亦为江南大儒。当年考试情景,成多禄多年后仍历历在目,头场考试经古文题《国士无双》,文题《有美玉如斯》,诗题《江城如画里》,放榜时,竟得第一。二场考试,有文题《子曰富而可求也》,诗题《以礼为罗》,又有策问三通。成多禄仍是取得第一。

考场中一枝一节,成多禄都念念不忘,并自此将学使视作一生之师。在随程德全去江南时,成多禄两过苏州两番登室拜望,其时,“砚师(朱以增)不相见已二十五年,今秋两过苏门,晨夕展谒,则白发飘飘,岿然一当代鲁灵光矣!”敬仰之情岿然在心。诗作《谒朱研生师》:“采药寻师海外天,归来身带五湖烟。思量劫换红羊后,仿佛经谈白鹿前。吴苑高吟招月共,怡园狂醉抱松眠。自怜江上闲桃李,虚领春风廿五年。”恩师面前,还是一如当年的虔敬与谦谨……

光绪十九年(1893),成多禄进京乡试,得吉林籍进士,曾为云南布政使的于荫霖指导,则一日师,终身师,始终铭感于心:“次棠(于荫霖)世伯教之为文……又教以读书作人之法,极为恳挚。谓看书宜从卷首第一字看起,直至卷末最末一字,方为读过一遍。论学古文,宜学八大家,不主汉魏。初令看《小学》,看《通鉴》,再看《正谊堂丛书》,再看五礼……”一句句言犹在耳,而深情在心。

成多禄的《澹堪年谱》里,也留下了他对山长王文珊的感恩和思念。王文珊是榆树县黑林镇王家沟人,于荫霖的外甥,光绪八年(1882)举人,熟谙诗、书、经、史。先在伯都讷种榆书院做山长,继之来崇文书院任山长。成多禄记忆:“光绪二十二年(1896),闲居江上,百无所闻,唯闭门读书而已。山长王少石先生文珊,次师(于荫霖)甥也,工于文,颇相知爱,每过从,赏奇析疑,往往烛见跋而后去。”相与探研,“赏奇析疑”,每至深晚蜡尽才去,这是怎样的师生之谊,又是怎样的治学精神?

无论时间如何漂洗,这些故事,都足以感动后人。

在崇文书院,和成多禄一代的同学,虽然无有科场成名者,但是依凭在书院淬炼的人品与学问功夫,很多成为社会栋梁和地方杰出人才。

成多禄不必说了,在书院即为山长顾肇熙的《专课弟子》《豪士歌》与《沙砚斋过访作》等诗文,已尽显其诗歌艺术超凡的创作能力。弃绝科场之后,曾为绥化首任知府,却又以在恶浊污秽里辞官而惊世,以一身清廉而名世,最终以“诗书双绝”而称誉关东,是“吉林三杰”之一……

徐鼐霖在科场中仅得附贡生,后来以治才先后任黑龙江大赉厅通判、海伦直隶厅同知、候补知府等职、黑龙江兴东兵备道、黑龙江民政使。1919年任吉林省省长。主持编撰《永吉县志》。1931年九一八东北沦陷后,志节坚贞,拒绝接受伪职,表现了高尚的民族气节。亦是“吉林三杰”之一。

沙砚斋在科场中屡试不第,其学养却为人钦敬。吴大澂来吉之后,曾有意拔擢一批地方人才带在身边,在将军衙门推荐的人选里,沙砚斋位在前列,他却以侍奉母亲为由坚辞。后来选官宾州教谕,矢心为地方培养人才……

刘葆森在科场亦是遭逢坎坷,以后因才具卓异,先后任呼兰厅同知、黑河镇守使……

荫昌在光绪十年(1884)和成多禄考得同科拔贡,后在光绪十四年(1888)又考得举人,曾任刑部笔帖式……

牟康年也是和成多禄考取同科拔贡,以后几次参加乡试,竟都榜上无名,最后含恨而终……

一代人的书院生活,也即科场的大体实录;一代人的命运,也因各自的选择呈现或光明或晦暗的风景。

在历史的光影间,仍未随风吹去的,至今还温暖我们情怀的,应该是延续不灭的诗情,还有探求不已的治学精神,以及师生相互砥砺令人望之即温的美好境域……

本文选自2021年民生读本,吉林省地方志资源开发立项项目《木城往事》,作者高振环,吉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严禁通过任何方式转载,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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