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趣|到最后都是关东义士

魏子淳晚霞 2025-02-11 15:01:07

曹丞相有首诗,叫《蒿里行》。细说如下: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一开始,郑泰就劝何进不要征召董卓。

他认为,“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若借之朝政,授以大事,将恣凶欲,必危朝廷”。何进没有听,连带他的其他几个建议都没有听。郑泰很生气,弃官而去。走之后还抱怨“何进这人不值得辅弼”。

但郑泰后来还是在董卓手下做了官,时不时给董卓提提意见。当官应该不是心甘情愿。荀氏八龙中无双的荀爽也在董卓把持的朝廷里担任司空。荀爽本想逃,却被吏捉住,“不得去”,。郑泰之赴任大略相似。而不止荀爽郑泰,当时朝中还有许多其他人。

当然,成功逃跑的也大有人在。譬如,袁绍。

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所以,就算袁绍对着董卓勃然曰“天下有能力的又不是只有你董卓一个(天下健者岂惟董公)”,然后引佩刀、横揖、径出。董卓也没敢拿他怎样。但袁绍也明白,这并非因为董卓宽容有雅量,只是初来乍到,还不敢太猖狂。所以自己发完脾气,也就赶快逃跑,奔冀州而去。

对于袁绍的出奔,郑泰等人并无不平,反以为这是个机会。董卓悬赏缉拿袁绍,他们便劝说董卓赦免袁绍。一同劝说的还有周毖、伍琼以及曾与袁绍在第二次党锢之祸中共同营救党人的何颙。他们说,“袁绍不识大体。万一把他逼急,他会在山东造反。不如给他封个小官。他一高兴,必无患矣。”

董卓自小和羌人玩耍,搞不懂朝廷里的花花肠子。他听了,自觉说的挺对,便拜袁绍为渤海太守,封邟乡侯。

一个月后,初平元年正月,接受任命的袁绍与今天河南、河北、山东一些地区的刺史、太守共同起兵,以讨董卓。

而袁绍,被推为盟主。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盟津,也叫孟津,乃黄河古渡口。当地最著名的事,是“西周武王观兵”。武王伐纣,于此会集天下各路诸侯,一日出兵牧野,肆伐大商。

关东义士是否曾在孟津结盟似无明载,而与盟者是否曾齐聚一堂也缺乏详述。

但大略有过两次歃血为盟。

一次在酸枣,与会者有张邈、刘岱、孔伷、臧洪等。仪式由臧洪主持,辞气慷慨,涕泪横下。誓曰:“齐心戮力,以致臣节,殒首丧元,必无二志!”。听者莫不激扬,又莫不将这一番激扬化作食量,一直将盟誓宴席上的酒肉吃得干干净净才做鸟兽散场。

孟津应该也有仪式,领导者为袁绍。这一次气势恢弘,“兴师百万,饮马孟津,歃血漳河”。这次盟誓后不知是否有酒肉,百万大师如何散去,反正没有继续向洛阳挺进。

而一两个月后,洛阳也不用再去,因为董卓挟持着少年皇帝、公卿士人、洛阳豪富的金银财宝和数百万的廉价劳动力从洛阳迁往长安了。

史载,曹操对此非常生气。生气的对象倒不是董卓,而是“不图进取”的联盟部队。他索性自己带人西向进军。可惜,兵败荥阳。不仅吃了败仗,艰难招募的士卒还甚多死伤,连他本人都险些命丧沙场。

不过,董卓走的时候,心情也不好。

当初他应何进召唤入京杀宦官,结果到达洛阳后,发现宦官已经杀了何进。他人生路不熟,随行只有三千步骑,却一不小心遇到了落难的小皇帝,只能又惊又喜地顺势独揽大权、把持朝廷。

位高权重之时,才发现高处不易保命。

他不得不让三千步骑连续数夜偷偷摸摸出城,等到白天再大摇大摆回来,营造声势浩大的假象;又不得不教唆吕布刺杀丁原然后一举吞并丁原部队,增加兵强马壮的实力。为了收买人心,他“忍性矫情”;为了争取支持,他“擢用群士”;却没想到一转头,他亲自提拔的牧守、刺史、将军、校尉竟拉帮结派地对付自己。

人心不古啊!还是返回自己地盘比较安心。

所以,他干脆杀了总爱提建议、后台又不硬的何琼、周毖,堵住“阻止迁都”的谏议;抢了富商的钱、挖了皇帝的陵,筹备搬家重建的经费;烧了洛阳宫殿、毁了官府宅邸,断绝恋恋不舍的疑虑。

二月中旬,车驾西迁。“饥饿寇掠,积尸盈路”,“二百里内,室屋荡尽,无复鸡犬”。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其实,董卓最开始也想过直接发兵讨伐这个令他伤心的“讨董卓联盟”,但郑泰劝阻了他。郑泰本意自然是想帮助“讨董卓联盟”,毕竟,当初是他协助袁绍取得渤海太守,“以发山东之谋”。

可当郑泰被董卓拖拽着奔向长安时,他或许会发现,这一番为劝阻而阐发的“讨董卓联盟”问题分析,还挺鞭辟入里。

他说“这帮人,真不值得认真对待(山东不足加大兵耳)”,列出的原因有三大点:

首先,联盟的主要人物都不是军旅之才。袁绍是公卿子弟,从小在生活优渥的京师长大;张邈是东平长者,坐不窥堂,应是读书之人;孔伷能清谈高论、嘘枯吹生,临锋决敌却不太行。

领导不行,民、兵亦不行。董卓的大本营关西,颇习兵事,连妇女都能挟弓而斗。而山东却承平日久,百姓优逸。

这一点倒也不完全。黄巾事发后,各地盗贼四起,民风日益彪悍。虽然联盟领导人军旅经验尚浅,若能选贤任能、提拔勇将,则岂有堂堂关东,竟无人乎?

恐怕最致命的还是第三点:“王爵不加、尊卑无序,若恃众怙力,将各棋峙以观成败,不肯同心共胆,与齐进退也”。所谓联盟主要领导,有名有姓的也有大概八九位。而这八九位谁不是有家业、有部队、有名声、有地位?说是推举袁绍为盟主,其实各有各的部队,各有各的领地,谁也不能调动谁。既然没有统一决策,更无谓通盘部署,战略调度。

古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记载说,“董卓在洛阳,袁绍等诸军皆畏其强,莫敢先进”。畏其强,畏的也未必是董卓有多强,只是害怕自己成了那只螳螂。所以,荥阳战败的曹操责让众人“持疑不动,失天下望,窃为诸军耻之”时,诸军或者也在窃为他笑之:傻乎乎地跑去打了一仗,兵全没了,还在那儿发脾气。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内讧很快爆发。

三月,联盟成立六七十天而已,兖州刺史刘岱便杀死了东郡太守桥瑁。具体原因不详,只知两人早已不爽。同时,青州刺史焦和,一个迷信的人,病死。袁绍连忙安排自己的新朋友臧洪顶上。

冀州刺史韩馥并不喜欢袁绍。本就是犹犹豫豫地加入了联盟,加入后又“每贬节军粮,欲使离散”。

而韩馥对袁绍的感觉也不无道理,仅一年后,袁绍就联合公孙瓒进攻韩馥,夺了他的部队,和他的冀州。韩馥的大儿被袁绍手下打残,尽管袁绍也让这名手下以死谢罪,但韩馥还是终日忧惧。他最后以书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临死时,他最恨未必是袁绍,却很可能是已在奈何桥边等待他的桥瑁。当初,韩馥无意起兵,是桥瑁伪造了三公的文书,传檄天下说“见逼迫,无以自救,企望义兵,解国患难”。他听了话、起了义兵,却让自己陷入“无以自救”的境地。

袁绍拿下冀州在初平二年。这一年,唯一还记得董卓的大概是孙坚。年初,孙坚在阳人大破董卓部队,枭其都督华雄,最终将董卓势力遏制在荆州边境鲁阳区域。

但,这一战赢得也是极为凶险。

孙坚刚获小胜,后方袁术就拒绝提供军粮,只因有人提醒“若让孙坚取得洛阳,为除狼得虎,再无法克制”。孙坚连夜驰见袁术,总算消除疑虑。

事实证明,孙坚到达洛阳后,也并未变成虎狼。只是看到“旧京空虚,数百里中无烟火”,惆怅流涕。他命人修复了皇陵,填补了墓葬,还于洛阳的井中挖出了汉朝的传国玉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董卓曾说:“关东军败数矣,皆畏孤,无能为也。惟孙坚小戆,颇能用人,当语诸将,使知忌之”。戆(gàng),为方言冒失、鲁莽。听起来有点憨憨笨笨。可惜孙坚也仅能止步于此,带着传国玉玺,默默引军退回鲁阳。而玉玺也很快被袁术抢走,为此,袁术甚至绑架了孙坚的夫人。

人说,东汉末年,群星璀璨。殊不知,聪明人太多,也并非好事。都懂得为自己筹谋计较,无人再信所谓“兴兵为国”,终于国破家亡。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前说,袁绍曾对董卓发过脾气。令他如此愤慨的原因是:董卓要废少帝刘辩,立献帝刘协。董卓说,“天下之主,宜得贤明”,而他认为刘协比刘辩机灵。当然,这是他的说辞。更重要的在于,行废立之事,自有拥戴之功,刘协靠他继承帝位,他便可牢牢把握权柄。

袁绍不同意“废嫡立庶”,众难从议。董卓按剑斥责:“天下之事,岂不在我!”。后来,袁绍逃走,董卓再行废立,公卿以下果然莫敢对。唯有卢植发表过没有作用的抗议。卢植随后被免官,逃隐于上谷地区。

“宜得贤明”,还是“废嫡立庶”,并不关键。关键在于废立之事是谁在主持进行。

所以,“讨董卓联盟”成立第二年,袁绍就组织了变更皇帝的群议。众将决定共立宗室贤俊——幽州牧刘虞。这样,倒也算是解决郑泰指出的核心问题:有了自己的皇帝,尊卑有序,也更有加官进爵的权力。

不过,有三个人对此表示不同意。

第一个是曹操。他认为这违背了结盟的初心,不再“以义动”。小皇帝又没做错事,关东义士却从勤王却变成了讨王,“天下其孰安之”。他这话不无道理。毕竟天下那么大,不独关东这一片地区。关东立了刘虞,益州的刘焉要不要也努努力?而有力量抵抗董卓的荆州要不要找个新皇帝?

所以第二个不高兴的就是袁术。袁术本质上同意变更皇帝,但不同意变更刘虞做皇帝。他心里的最佳人选是他自己。没多久,他用孙坚夫人成功换到玉玺,这让他更坚定了称帝的决心。几年后,他正式僭号。可惜,却很快发现,做皇帝容易引发家庭不和,而且还很烧钱。维持皇帝的门面使他“资实空尽、不能自立”。

而第三个反对的人,是刘虞。他根本不想当皇帝,态度坚决到:如果非要逼他当皇帝,他就投奔匈奴去。

刘虞的拒绝令袁绍多少有些尴尬。据说,此时,他已经着手准备新帝登基所需装备,甚至“刻金玉以为印玺”。

这件事大概在他心中埋下一些阴影。

后人常称赞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智慧,仿佛他有多少能耐,能从众豪杰手中夺得皇帝并且控制得严严实实。其实,当时的汉献帝本来也不太受欢迎。袁绍谋臣也曾建议迎汉献帝入邺城,但袁绍不许,理由或是“皇帝在身边,听他的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当时,江湖上有一种传言,说“天命在袁”。究竟是谁传出来的,并不清晰。

袁绍自然很容易认为他便是这个“袁”。因为没多久,另一个“袁”——袁术——也决定不当皇帝了,还专门派人将送来玉玺。

只是玉玺半路被曹操劫走了。而曹操终身未称帝。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汉献帝之所以能离开长安,是因为董卓好歹死了。而董卓的死和上面所有人都没有关系。

大家为讨董卓而相聚,之后逐渐忘记董卓。没办法,生活实在还有太多其他事情要顾虑。唯一还曾想过要杀董卓的就是郑泰,毕竟他被董卓带去了长安,朝夕相对。可惜他与何颙等人密谋时,被人发现。何颙等人被执,他得以逃离。最后投奔袁术,在前往扬州的路上病死。

而能够杀董卓的也只有董卓自己。董卓教会吕布“义父是可以杀害的”,然后他又让自己当了吕布的义父。人们总用这件事情怪责吕布,多少有些不公平,毕竟“子不教”是父的责任。

被忘记的除了董卓,还有“为什么要杀董卓”。当初都说安天下、定社稷。待董卓真的死了,长安陷入混战,关东陷入混战,荆扬陷入混战,后来连益州都要六出祁山。

看得好精彩。

曾疑惑,其实曹操不算坏,为何当奸臣当了那么多年。也许坏的不是曹操,只是人们忍不住会想念大汉。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一乱就将近四百年(以隋朝为界)。这想念也就累积了四百年。

只是没想到,拉开这四百多年混战序幕的第一个画面,却是那个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的粗犷大汉,站在旷野上,怆然流涕。

眼前,白骨森森,萧瑟寂然;而身后,士兵们蓬头垢面、满脸菜色,眼中冒着以死人为食的血光,身子还在不时扭动以摆脱虮虱带来的瘙痒。

他流涕,不仅是因此情此景,却更多是出于一种悲愤的困惑:为什么,这个时代有那么多英雄豪杰,人民却过得这么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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