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趣|谁还不曾是个半人马呢?

魏子淳晚霞 2025-02-11 14:50:31

所谓小官,多是地方小官。这职位常年令他忧心,不仅因为繁杂的公务、忙碌的应酬,更多是面对百姓愁苦、身为父母官却一筹莫展时的无奈。譬如给朋友写信中就感慨:“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工作压力过大,身体常感不适,这让我很想辞职休息,隐居山林;可看到辖内,仍有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深感惭愧。当然此事不能完全怪他。安史之乱刚过,藩镇林立,豪强并起,国家能勉强维持已不容易,谁又能操心得了小民的生计。

既然当官并不轻松,罢官反而成了幸福。韦之为人鲜食寡欲,凡尘得失不乱心志,但有一方居处,即可焚香禅坐,冥心象外,涵养道心。当然,此中乐趣本并非常人可得。毕竟,一旦没有官职,收入也随之锐减,生活从被人伺候到自力更生,时不时也要“聊租二顷田,方课弟子耕”。所以,后人将他与陶渊明并称,不单是因诗文中都有田园山水,更是隐逸之志、怡然之乐亦有相通。

若据此总结,韦之形象大概就八个字:勤政爱民,清淡闲雅;但当此似有定论之时,我们却在《闲事档案》中找到一则《闲事观察笔记》,现分享如下:

☆ ☆ ☆

唐德宗建中三年,斗子张到滁州小坐,恰逢当地刺史办酒宴招待远客,便打了个出租马车,凑个热闹。

车夫很健谈,一上车就开始给我分析时政:“如今安史之乱虽定,大唐江山却并不安稳。回纥居心叵测,吐蕃虎视眈眈,河北几大藩镇完全不受控制。其余地区就算拥戴大唐王朝,实际上却无异称霸地方。中央连税都收不利索,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那咱们这滁州刺史也得是地方一霸吧?”我听着挺乐呵,顺势问了一句。

“哼,他区区刺史还能一霸?要算也得是淮南节度使。更何况他这人根本没啥出息,没事就喜欢吟诗作赋,静养禅修,能有啥大作为。听说他家庭背景也不错,出生于京兆望族,祖上几代都是显官,不知为何到他这辈只混了个地方差事。现在这时候,是个人物就应该弃笔从戎。掌握了军队,才能施展拳脚。你看那安禄山,虽然失败了,但好歹当过几天天子不是?大唐早就不行了,人家胡人都能有这样的觉悟。他却畏手畏脚,还给朝廷作看门狗呢。”

“安禄山?!”我吃了一惊,“您这是看热闹不怕事大啊?您不希望天下太平、安居乐业,反而盼着闹事动乱啊?”

“再太平,我也不会发迹;再安居,我也不会富贵。还不如闹起来,看着有趣。反正咱们滁州小地方,京城乱也乱不到我们头上。没准还能少交点份子钱。你知道大唐要维持,全靠我们长三角的供给。”

如此说说聊聊,没一会就到了设宴的酒楼。

韦刺史的晚宴并不奢华,却也是雅致可口。主客是部队的将领,听口气是来要钱的。韦刺史虽不至于如车夫所述一般文弱,但也得卑躬屈膝、周旋逢迎。恭恭敬敬得奉承一番,谦虚表示初到此地,环境尚不熟悉,希望能通通融,计算清楚各种欠费后再汇报如何处理。

那将领并不高兴。韦刺史只好自罚三杯。将领仍不做声,韦刺史再喝三杯。如此几轮过后,酒终于空了一酲,那将领才表示可以向上级请示,但具体宽限几日就不是他能决定。韦刺史一听,连忙呈上大礼:小小心意,希望能代为传给上级。

将领笑笑:“对了,我有个兄弟因公务途径滁州,说要前来拜会,还望韦刺史好生招待。”

韦刺史连连应承:“却不知兄弟何在?”

正说着,门外已走来一个高大魁梧的壮汉。

“杨兄弟!”将领大笑,招呼他过来。韦刺史抬头起身,突然呆在那里;杨兄弟大叫一声“果然是你个韦无赖!”。快步走过来,狠狠地拍了下韦刺史的肩膀。烛光下,两人的眼中竟都飙出了眼泪。

将领倒蒙了:“这是,认识?”

“何止认识,当年一起吃喝嫖赌、胡作非为!”杨兄弟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韦刺史也颤抖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似乎是从百般悲慨中蹦出来的欢乐,眼角还飘着泪花,五官扭曲地像哭,仿佛前尘往事一并袭来,瞬间将自己打回天宝六年。

当年的韦应物只有十五岁,因家事显赫入宫荫补三卫,成为唐玄宗的御前侍卫。唐玄宗对他恩宠有加,而他也就顺势恃宠而骄。

长安少年,横行乡里,朋友打架斗殴、伤人害命,都藏在他家里。当然他本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白天泡在樗蒲局上。樗蒲虽然美称为五木之戏,实际上就是个赌博游戏,投掷五个棋子,得出六种组合,谁能拿个好彩,谁就算赢。

“晚上更是为非作歹!你和那谁家的歌姬夜夜幽会,还拉着我去给你放风!”杨兄弟一提到这段风流史,笑得合不拢嘴。韦刺史也哈哈大笑:“你那叫放风?放风放到另一个姑娘的房间里去了!”

将领听得饶有兴味,想不到刚才还卑躬屈膝的小刺史竟有如此经历。自己虽然统兵数千,可也一直算是循规蹈矩,如此离经叛道还不敢想象。他好奇地问:“你们这可是在长安城啊?也没人管你们?”

“哪儿敢管我们?我们可都是皇上跟前的人。前脚撒泼耍赖,转身就走进皇宫里。站在白玉墀前,司隶校尉胆子再大,也不敢到上来抓人啊。”白玉墀是皇宫的玉石台阶,将领听得一脸羡艳,杨兄弟说得眉飞色舞。韦刺史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自酌一杯。

“那你们可都见过玄宗皇帝啦?!”

“那当然!跟着先帝一起巡视,跟着先帝一起去华清池。老韦,你记不记得十月寒冬去山顶朝玄阁那次?”

“怎么忘得了!满山尽是冰枝雪地,四周围弥漫着红色的烟雾。当晚冻得我偷喝了二两烧酒。第二天要朝见万国来使,我差点带错位置。”韦刺史拍拍自己的头,又喝了一杯。

“什么差点儿!你根本就是带错位置了!还是皇上给你兜回来的!后来听说是被冻着了,还恩赐在华清池泡澡!皇上那时候多宠你!”杨兄弟指着韦刺史对将领说:“这小子当年可是御前大红人!玄宗皇帝喜欢狩猎。他运气好,常能满载而归!回回带着他!惯得他成日里仗势欺人啊!”

将领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也就顺势端了杯酒敬“大红人”一杯。

大红人此时已被酒精红遍了全身,略带醉意地推了杨兄弟一下:“尽胡说!皇上哪儿有惯我!皇上当年纪律多严明啊,咱们每次出去打猎,他都要千叮万嘱,不要惊扰百姓,不要踏坏农田。多好的皇上……多么英明……怎么就看漏了安禄山这……”说着,突然低头扶额,泣不成声。

杨兄弟推推他,他只是摆摆手。半晌,揉揉眼睛,仿佛苦涩真能随着泪水流去。

“话说当年你小子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怎么现今入了官府,还开始吟诗作赋?”杨兄弟见状只好转个话题。

韦刺史接过仆役递来的热毛巾,擦擦脸,娓娓道来。

玄宗出逃,亲兵四散,无依无靠的他们却开始处处受人欺侮。他才发现,曾经所谓的耀武扬威、叱咤风云不过是场背靠大树的狐假虎威,曾经以为的鲜衣怒马、裘马轻狂,不过是个顽劣、痴愚的文盲酒鬼。当大树轰然倒地,自己竟然无法独立,而周围尽是满目疮痍的土地。

茫然之中,他居然捡到当年嫌弃的经书,也就开始学起当年嘲笑的诗文,他想知道如何才能安慰身边那些无助的哭泣,而自己又如何在这漂泊的红尘中找到安定。

虽然亡羊补牢,只愿犹未晚矣。好在也能赋得几句,终于被朝廷录取。在河南、京兆有过任职,去年又被录为尚书比部员外郎。可惜还是才能有限,不堪中央重任,所以被派出守滁州,希望能够对那些孤苦无依的可怜百姓有所助益。

韦刺史说到百姓一句,特意看了眼要钱的将领。将领似乎并未听见,只是夹了块肉大快朵颐。

韦刺史见状,又满了一杯敬杨兄弟:“说起来真像是上辈子的事,若不是你来,我怕是都要忘了这些岁月不羁。兄弟我先干了,你,随意。”说完,他一口饮尽,然后似是真的醉了,眼神恍惚地拍拍杨兄弟,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杨兄弟翌日一早就启程走了。将领随他一起走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催收赋税。

韦刺史并未再提当晚的事。旁人问他时,他总说喝多了记不清说了什么。但没多久,他又修书一封,寄给杨兄弟。

信中是一首小诗:

《逢杨开府》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

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 ☆ ☆

人生最奇妙的是变数。

寺院后的扫地僧人可能是曾经声名煊赫的斗鸡神童,精舍里的隐居诗人可能是当年冥顽不灵的浪荡少年。指点江山的车夫可能成了农民起事的领袖。冷酷无情的将领可能成了捍卫朝廷的英雄。

更不用说那个工厂里老实本分的父亲,竟是威震洪兴的大佬、启迪爱因斯的科学家、打败羊人的半人马战友……

只是我们仅看到过他的一个侧面,又如何能凭此定义他的人生?

只是我们仅知道自己的过去,又如何能就此锁定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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