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文

1929 年初，我从广州北上，回到北京。其后，因为一些朋友邀我参加河南村治学院的创建和领导工作，于是我又到了河南。一天，韩复榘来看我，寒暄之后，他对我说：“我听过你的讲演，早就知道你了……”此时韩复榘刚刚由冯玉祥推荐出任河南省主席，其二十师师长职务由石敬亭接任。

我并不认识韩复榘，他听我讲课是在1923年。那时，冯玉祥任北洋政府陆军检阅使，他驻军在北京南苑的有五个旅，人数虽不太多，但实力雄厚，训练有素。

南苑有一座大礼堂，是基督教青年会开会活动的场所，冯玉祥常在这里邀请名人给部队讲演，我也被邀到此讲过五次，听讲的是每个旅的旅长、官佐和一些文职官员，其中就有韩复榘，那时他是个团长。

石敬亭接任二十师师长后，撤换了师部里跟随韩复榘的人。实际上，冯玉祥调韩任河南省主席，是撤销了他的兵权，韩复榘对此颇感不快，成了他叛冯投蒋的一个原因。

是年春，冯玉祥与蒋介石决裂。这一年的夏天，冯把原来驻在山东的孙良诚部及在河南的军队全部西撤到潼关以西。西撤途中，冯玉祥在陕西华阴主持召开了军事会议。

韩复榘在会上发言，表示不赞成冯的西撤计划，认为陕甘地区生活贫困，20万大军退往西北，于军于民均不利。冯玉祥对部下素来严厉，视如子弟，一听此话，十分生气，便申饬道：“你懂什么!出去!给我跪在外边。”韩复榘出去以后，他还问站在门外的副官：“跪下了没有?”副官答：“跪下了。”冯玉祥这才继续主持会议的进行。散会后，韩复榘仍在外边跪着，冯玉祥步出会场，走过韩的身边，打了他一个耳光，说了句：“起来吧。”就径直去了。

身为河南省主席兼军队总指挥的韩复榘被冯玉祥当众斥责，处以体罚，十分难堪，随即起了叛冯的念头，率一部分亲信队伍官佐向东走出潼关去了。韩复榘到陕州，召集旧部密议，拉上他从前所带的二十师，东开洛阳，脱离了冯玉祥的统制。

5月下旬，韩复榘给蒋介石发电，表示拥蒋。蒋介石此时看到冯玉祥率兵西撤，不知其底细，忽然接到韩的电报，喜出望外，当即复电嘉奖，又以国民政府的名义调任韩为山东省主席。自此，韩任山东省主席，直至日本侵入山东。

1930年，因蒋冯阎中原大战，河南村治学院没法办了，学院同仁往济南见韩复榘，向他报告村治学院的结束情况，因为村治学院是韩复榘任河南省主席时办的。韩听了来人的报告，即刻说：“你们全班人马到我山东来吧，继续河南未竞的事业。”这样，我们一行即迁到山东，改名为“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

韩复榘主持的山东省政府，下设民、建、财、教四个厅，民政厅厅长是李树春，建设厅厅长是张鸿烈、财政厅厅长是王向荣，还有一个教育厅，厅长是何思源。张绍堂是秘书长。王向荣掌管财政，是一个守规矩听话的人，他和军人出身的李树春对韩复榘都很忠实，而张鸿烈、何思源就不是韩的人。还有那个张绍堂，十分专权，很不老实。在秘书长的办公室里，韩复榘贴了一个条子，上边写着：“秘书长不得我的同意，什么事不能自作主张。”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对于张绍堂，韩又不能不用他。有一次闲谈中，韩复榘对我叹息道：“我是天生被领导的人。”虽然他没有说出什么，但我知道他是有所指而发的。

1935 年，日本帝国主义制造了华北事变，以中国方面破坏《塘沽协定》为借口，向国民党政府提出对华北的统治权的无理要求，企图进一步吞并中国。为了策动华北五省防共自治运动，日本入几次与韩复商谈，软硬兼施，步步紧逼。韩总是敷衍搪塞，未作最后表态。11月，日本关东军参谋花谷到济南，胁迫韩复榘同赴平津开会，准备宣布华北五省三市脱离南京政府，实行“自治”，以达其侵略目的，韩拒绝没有去。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平津局势愈加紧张。7月10日，我动身赴京，并要转往参加庐山会议。临行前，韩复榘写了一封信交我转呈蒋介石，韩信中主要内容是准备军事、对日抵抗等等。同时韩复渠还限今日本领事与日侨即日撤走。24日，我回山东，在火车上遇到第三路军一些中下级军官，他们说已奉韩令将家眷送回原籍了。我返鲁后见到韩复榘，他要离济赴京，正在做准备。他对我说：“赶紧回邹平挖地沟避飞机罢。”此时济南市民纷纷搬家，车站行李堆积如山。后来韩复榘告诉我，他曾在27、28 两日连电中央，请求迅速进击平、津。显然，这个时候韩复榘是作了对日抵抗的准备的。

8月2日，韩复榘由南京见蒋后回抵济南。当日我去见他。是时济南日本领事有野等几人已在韩处，据闻是韩复榘打电话召其来的。事后据日本报纸所传，韩对有野等声明三事；一、外间传说中央任他为右翼总指挥非事实；二、外间传说中央派蒋伯诚来山东协助军事亦不确；三、日侨未离济南者照旧保护。韩复榘又布告市民应镇定从事，禁止造谣，并传谕商店开门营业，其态度与前大变。

韩复榘对抗战始终持观望态度。他认为开战不会太久，国际上必然出面，对于日本人他不敢得罪。例如，各省组织抗敌后援会，独山东以“省防后援会”名之，这是最初成立时韩嘱改其称的。另一方面，韩并非听任日本人的摆布，日本人两次由飞机投下书信进行引诱，韩均不予理睬。

抗日战争爆发后，蒋介石任冯玉祥为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韩复榘等皆属其节制。10月，日军侵入山东，负责津浦线北段的冯玉祥，征调韩部援应。韩复榘不得已，乃从胶东调两师开上，但为保存实力，很快又将部队撤回。

1937年年底，华北形势日趋恶化，鲁省即将不守，乡村建设研究院大部分同仁和一部分同学就向西南方向退入河南，最后退驻镇平县城外大佛寺。我们离开了山东，不久韩复榘也撤离了济南。

翌年1月，蒋介石借口在开封召集北方将领会议，逮捕了韩复榘，后来以违抗命令、擅自撤退等罪名将韩处决。（张燕妮整理，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