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

作者 | 李汉荣

比起蚂蚁，我是穿行于自我意识里的一粒较大的蚂蚁。

比起永恒，我是在时光巨流河里忽焉溅起又忽焉摔碎的几乎不存在的一滴水珠。

比起无限，我是正在被无限震惊而晕眩的一闪即逝的惊诧表情。

据说我勉强有那么一点儿成就，但我也只能在我老家的田野，在我父亲经营的那个小小荷塘边，才好意思说我有一点成就。其实，小小荷塘都比我的成就大得多，就在今天早上，荷塘里至少绽开了几百朵莲花，青蛙们又发表了一组不朽的田园古诗，路过池塘的几十只蝴蝶和蜜蜂，也将一段芬芳的记忆，转帖和保存在原野的诗卷里。所以，比起父亲的小小荷塘，我毫无成就。

据说我还有那么一点儿作为，但我也只能在我故乡李家营的原野上，在那些一生都埋没在泥土里的蚯蚓面前，才敢大着胆子说我有一点儿作为。然而，就在我自诩所谓的作为的时候，蚯蚓们已将沉睡了一冬的泥土，又进行了一番深耕细作，对板结的农业、板结的记忆和板结的田园做了耐心疏通、抚慰和唤醒，也顺便唤醒了我一度板结的对土地的情思。唉，对于故乡和大地，比起这隐姓埋名的土地信徒和田园耕者，我其实毫无作为。

据说我也算有一点儿思想，但当我站在大海身边，才发现大海才是沉浸于无限和永恒的浩瀚思想里的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大雄辩家！海的一声叹息，足以概括陆地上的万卷诗书。而我自诩深刻的那点儿感喟，远未具备一条鱼对波浪和风暴体验和理解的深度的万分之一；比起一艘远古沉船抵达的幽暗深渊，我的所谓深刻感悟，不过是一只纸船在茶杯里的航行经验，要多肤浅就有多肤浅。

我敬重纯洁的心灵，我热爱纯粹的人格，而当我面对一片片从天国迤逦而来的洁白初雪，我不禁问自己：把你身体里、心魂里存有的那点高洁、美好的东西，全部提取出来，能提炼出一朵雪的纯真和莹洁吗？我不敢高估我灵魂的清澈程度。比起上苍对我们应该具有的高贵灵魂的殷切期待，我们深陷于欲望的污泥浊水里很有些时日了，我们的心魂里，淤积了太多太多的污秽。

据说，我曾是沉默的矿物，不幸却被粗暴地刨挖出来，更不幸的是又被胡乱地投进火炉，炼成了一块无用的废铁。

后来，我是生长的植物，不幸却被一阵冷漠的风抛撒在背阴的荒沟里，被一头饥饿的牛吃掉了，最后我已变成一根牛皮带，系在你命运的腰上。

现在，我当然是一种动物，而且据说是比较高级的那种动物；但是，比起那些沿着南北回归线纵横万里自由迁徙的候鸟，我只是一只可怜的井底之蛙，我蜷缩在千年井底，日夜背诵着通俗的陈词滥调，背诵着井底之蛙们世代相传的历史见闻和催眠曲......

（李汉荣最新散文集《李汉荣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天狼星的亮度》，百花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当当网、京东网、淘宝网、孔夫子书网等均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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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李汉荣，诗人，散文家。出版《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动物记》《植物记》《万物有情》《天狼星的亮度》等，有90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地教材教辅及中考、高考试卷，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冰心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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