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九卿》作者:姒锦

冰悦谈小说 2025-02-24 18:16:36

《问九卿》

作者:姒锦

简介:

八岁那年,她被人剥光衣服浑身是伤地丢到旧陵沼,一个传说中死了都要扒一层皮的诅咒之地。

十年后——

一辆马车将她接回尚书府,给端王做妾,为长姐固宠,当生育工具。

回到薛家的前一天晚上,她冒着大雪敲开了当朝太子别院的大门……

然后义无反顾地嫁入端王府。

这次,她不再是任人屠宰的猪狗,而是手握“生死薄”,撬动无数人命运的阎王……

皇帝宠爱的骄纵公主,背信弃义的未婚夫婿,口蜜腹剑的嫡亲姐妹,助纣为虐的三公九卿,还有什么世家公子,高门贵女,这些当年把她当狗一样虐待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和后宅之中,薛绥步步为营,在复仇的道路上披荆斩棘。

太子?王爷?佞臣?帝王将相?

是利用,或是真心?

且看薛家小娘子如何在这乱世之中,书写自己的传奇。

精彩节选:

崇昭十三年的上元节,朱雀街上游人如织,花灯似海。

薛绥靠坐在烟雨阁二楼,面前的红泥小炉上,茶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她半垂眼,细长的手指抚过精美的画册,动作十分缓慢。

“上元佳节有天诛。欠我的债,也该还了。”

画册上笑容明媚的女子,是当朝平乐公主。

一袭华衣,由孔雀羽线织成,据说百名绣娘耗费三年光阴方得一匹,金线为底,寸锦寸金,一件羽衣的造价,可供一个县府的百姓十年丰衣足食……

小昭轻声道:“姑娘,要下雨了。”

薛绥就像没有听见小昭的声音,也不看她紧张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翻动画册。

——太子太傅卢克符的孙女,卢僖。

——大理寺卿谢延展之女,谢微兰。

——郑国公郭丕之孙,郭照怀。

——内史侍郎姚弘之子,姚围。

——太常寺卿尤祝之子,尤知睦。

手指停在这一页。

薛绥微微上扬唇角,带点笑,“下雨好。”

砰!巨大的声响震动茶楼。

高台上的酒旗幌子被一个黑影扑倒在地。

尖叫声四起,朱雀街人头攒动,受到惊扰的人群四处逃散,将街边的小摊小贩冲得东倒西歪,小贩手忙脚乱地护着货物,骂骂咧咧……

“死人了!”

“尤太常家的三郎从邛楼摔落,砸死了一个老仆妇!”

那老仆妇正扶着一位年轻的贵夫人从胭脂铺里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男子砸中脑袋,脖子折断,当场死亡。

贵夫人吓得花容失色,望着被色彩斑斓的花灯装点璀璨的天空,扶着丫头的手,止不住颤抖。

“又来了,它又来了!”

对面二楼。

小昭抻长脖子往外看,直是咋舌。

“死了死了。姑娘,端王妃可会相信咱们的诡计?”

薛绥抬眼看她。

小昭拍了拍嘴巴,笑嘻嘻道:“婢子知错。姑娘用的不是诡计,是正义。”

她说着双手合十,朝画册拜了拜。

“祝各位不得好死。小昭恭祝各位,不得好死。”

薛绥慢慢起身,将画册纳入怀里。

“走吧,赏花灯去!”

真的下雨了。

雨丝细细,笼罩着上元节的灯市。

这是崇昭十三年的第一场春雨。

-

薛月沉回到端王府,仍然惊魂未定。

奶娘方才就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京兆府的衙差说,尤三郎是吃醉了酒从邛楼的飞桥栏槛摔下来的,他砸在奶娘身上侥幸活了一命,但手脚尽断,身上没一处好骨头,不死也只是个废人了……

薛月沉一颗心乱如麻絮,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翡翠,你即刻去薛府,告诉母亲,让她务必赶在王爷生辰之前,找回六妹妹,送到端王府……”

翡翠为难地道:“王妃,大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

薛月沉心神不宁,“你就说,我婚后多年无子,需要本家妹妹侍奉王爷,为王府添丁……”

翡翠犹豫:“六姑娘生来不祥,又是卑贱之身,她哪配侍候王爷?再说……再说她当年伤成那般,只怕是早就不在了。”

薛月沉紧紧攥着帕子,失魂落魄。

“让你去,你就去!非得等到索命鬼儿寻到我跟前?”

自从上个月太后寿宴,薛月沉就像撞了邪似的,接二连三走霉运。

先是寿宴那天,她莫名被人撞了一下,将精心准备的寿礼摔碎在地,引来太后不悦,当众失了颜面。

回府途中,马车又突然失控,她被甩出来,摔得头昏眼花,身上多处擦伤。

然后便是园子里的梅花,一夕枯萎,死在本该盛放的季节……

她去灵云寺进香消灾,净空法师告诉她。

“命中无子,福薄缘浅。若无转机,恐有血光。”

她问净空如何化解,净空给她支了一招。

“王妃子嗣缘薄,皆因邪祟作怪,孩子投不了胎。想要改命,须得血亲姐妹挡灾。”

净空掐指一算,便给出了那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此女命硬,有她入府挡灾化解,王妃才能躲过一劫。”

薛月沉记得很清楚,她的妹妹不少,只有一人是这个八字。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

恰是那年被丢出府去的六妹,父亲酒后和舞姬生下的低贱女儿。

“长姐救我,长姐救救我……”

薛月沉忘不掉那个稚嫩的声音。

八岁大的孩子被拴住双脚,倒挂在梨香院的树枝上。因身子瘦弱,显得她的头出奇的大,身上的伤交错密布,还有一些陈旧的紫黑色痂块,活像贴在躯体上的腐朽树皮。

很丑陋。

这让她扭动起来,就像一条虫子,在寒风里时不时痉挛几下,偶尔发出几声沉闷的痛哼……

一群少男少女围在树下,嬉笑连天。

“快看她!好像一条蜈蚣啊。”

“打蜈蚣,打死臭蜈蚣!”

拳头、木棍招呼上去,枝条上的积雪在笑闹声里扑簌簌地往下落,红的,白的,混杂一起。风在院子里变了调,呜呜地像哭声。

那时,薛月沉心内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似她这般卑贱的孩子,原就不必苟活于世,要是早早死去,也少遭孽罪。

可她偏生倔强,要活。一次次从雪地上、茅坑里,臭水沟中奄奄一息地爬起来,挣扎着,要活。

薛月沉没有救她。

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无一不是三公九卿世家名门的贵子贵女,其中还有陛下最宠爱的平乐小公主,她彼时正和端王议亲,不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十年过去了……

薛月沉仍然清晰记得,那孩子被人拖出去的样子。满身伤痕,枯黄的头发被血水泡湿,脑袋歪在一边,瘪瘪的肚皮露在外面,一双眼睛是睁着的,黑漆漆盯着她……

薛月沉不禁打个寒战。

要是她当年就死了,何人来替自己挡灾?

又找谁来替她诞下王府嫡子?

薛绥来旧陵沼十年了。

旧陵沼没有官府,没有律令,黑暗,恐怖,就像是从废陵的残垣断壁中拼凑出来的一个避世所在。

也是世人眼里的人间炼狱。

这里没有正常人,也没有门阀世家,没有高低贵贱,却汇集了三教九流。

这里的人无恶不作,也能为人所不能。

外面买不到的东西,旧陵沼有。

官府杀不了的人,旧陵沼可以。

只要有需要,给足银钱,旧陵沼守尸人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欲望,这里是人性绝境,也是欲望之境。据说这些年,不乏朝中官员,皇亲勋戚,不方便出面或是解决不了的事情,求到旧陵沼。

刚来时,薛绥没有名字……

以前在薛家,人人都叫她薛六,生父没想过为她取名。

绥字,是她为自己取的。

“福禄绥之,平安顺遂。”

她想活着,好好活下去。

从乞讨第一身衣裳开始,她从狗嘴里抢过食,跟恶匪动过刀,挨过饿,受过冻,遭过毒打,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就习惯了旧陵沼恶劣阴冷的天气,可身子骨不争气,严冬一到,手脚就容易长冻疮。

小昭端着铜盆进来,注入热水,将薛绥白净修长的双手浸泡下去,取了精油,慢慢地按揉。

“姑娘,薛家人快到了。”

薛绥扬了扬眉梢,神情倦怠地划动水波。

“都交代好了?”

“全照姑娘吩咐。”

小昭刚笑应一声,外面便传来清晰的对话。

“这就是薛六姑娘的住处。老太婆,快些给钱!”

“那死丫头就住此处?活着的?小子,你可莫要诓我?”

“一百两。少废话!”

“带个路便要一百两?你打劫啊?”

“你在找死?老太婆,此处可是旧陵沼!”

周遭便安静下来。

前来寻人的方嬷嬷再大的脾性,也没敢出声。

臭名昭着的旧陵沼,干尽天下恶事,官府都管不到的地方,杀个人如同杀一只鸡。

她下意识地害怕,掏出钱袋给领路的半大小子,再扭头望去。

“六姑娘?是薛六姑娘家吗?”

旧陵沼气候诡异。明明正当晌午,天色却暗沉一片,稀薄的天光看上去乌蒙蒙的,暗影憧憧。

寒风里那一座破败的小木屋,与旧陵沼其他房舍一样,好像沾了什么见鬼的阴气,散发着陈腐幽冷的气息,一条弯曲的小溪沿墙而过,溪水一片死寂,几株蜡子树扭曲变形,看得人心里发慌……

“六姑娘!薛六姑娘可在?”

薛绥垂着眼皮,慢慢抬手,铜盆里的水面便荡起一层轻微的涟漪。

小昭拿来软帕替她擦拭,又捧着一瓶白瓷香膏给她,“姑娘,要见吗?”

薛绥轻搓双手,缓缓一笑。

“开门。”

简陋的门扉无声无息地洞开。

方嬷嬷吓一跳,看着屋里的女子。

“你是……六姑娘?”

她早不是儿时模样。

芙蓉面,桃花眼,发色乌黑,瞳仁幽暗,头上简单挽一个发髻,肌肤如同纸片一样雪白,脸庞姣好却暗藏危险,明明是二九俏佳人,竟令人心生恐惧。

“我是薛六。”

方嬷嬷看到她的笑容,暗骂一声晦气,迈过门槛。

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一桌两椅,别无长物。

方嬷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一个弃女,就算侥幸得活,想来也是为奴为婢,卑微求生,有什么可怕的?方才那一下,一定是她看花了眼,才觉得她寒气逼人。

方嬷嬷不着痕迹地打量薛绥,说明了来意,便慢条斯理地抚着崭新的头面衣裳,斜着吊梢眼笑。

“六姑娘进了王府,只要替王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养在大姑娘膝下,往后就只管享清福了……”

薛绥听了没什么反应,“我要是不肯呢?”

方嬷嬷嗤地一声,“六姑娘可别不识好歹。要不是端王妃抬举,这好事哪里轮得到你?”

又环顾四周,看着那简陋得令人发指的房间,连笑带嘲:“姑娘可长点心眼子罢,别给脸不要。给王爷当个妾室,可不比在这种鬼地方苦熬日子来得强?”

薛绥微微一笑,“嬷嬷来的时候,没人告诉你旧陵沼的规矩?”

一阵阴风扫过,方嬷嬷情不自禁地发冷。

在旧陵沼,“鬼”是禁词,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孤魂野鬼,找人索命。

“呸呸呸呸!六姑娘,老奴不是吓大的。你也甭装什么金贵主子,兴妖作怪,麻溜儿地拾掇拾掇东西走人吧,可别逼得老奴自个儿动手——”

方嬷嬷看她不动,伸手便拽。

薛绥兜脸给她一巴掌。

“陵沼之地,阎神居所。烧、杀、抢、夺,天不管,地不管,皇帝不管。你这老虔婆,做起我的主来了?”

方嬷嬷抚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那个任由打骂的小丫头,长出尖喙,会啄人了?

“贱人!容得你放肆?”

方嬷嬷恼羞成怒,朝她扇过去。

薛绥顺手薅住她的头发,用力撞向木桌。

她力气十分大,简陋的木桌吱嘎一声,被方嬷嬷笨重的身体扑倒在地,断成两截。

“哎哟!”

方嬷嬷扶住戳痛的后腰,“贱人,你要反天啦……”

薛绥抄起半桶灯油,朝她劈头盖脸地泼过去,再掏出火折子,轻笑着吹了吹火星……

“回去告诉大夫人,我还有事要办,十日后派人来接。”

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尖叫。

方嬷嬷逃命似的狂奔出去,用力拍打着火的新衣……

“救命啊!”

“疯了!”

“六姑娘疯了!”

几个薛氏的家奴冲上来。

扑灭火势,方嬷嬷这才扶住路边的大树,重重喘气。

掌心里一片黏软。

她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脑子嗡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后背爬上了天灵盖。

血!

树上有血,好多的血。

凝固的血团在她手心捏散,好似鼻涕虫的黏液,怎么甩都甩不掉,荒草丛生的小溪边,还有一截没有掩埋的腿骨。

“啊!”

叫声划破苍穹,但无人理会。

不知何处传来的靡靡丝竹,夹着几声美人调笑。残破的小巷,远远近近地有人影经过,在诡谲的天光云影下,好似半夜出来索命的鬼魅,游游荡荡。

这就是旧陵沼。

前朝帝王所建,坑埋了二十万士兵的诅咒之地。

“闭门鼓已响,宵禁时至,各坊百姓速速归家,违者严惩不贷!”

梆!

鼓点沉闷,上京城宵禁了。

北风夹着细雪在天空盘旋,哀怨呼啸。已经立春了,又一夜降雪,整个京城都冷了下来。

薛绥看着高耸威严的门楣上,鎏金黑漆的“幽篁居”三个字,裹了裹衣裳,再次敲门。

“谁呀?”

角门启开一道缝,从里探出一颗富态的脑袋。他看到薛绥在檐灯下白森森的小脸和那一身朴素的旧袄裙,明显愣了一下。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扰人清静。走走走!别处要饭去!”

薛绥微微一笑。

“劳烦通传,旧陵沼守尸人,求见太子殿下。”

那人脸色骤变。

幽篁居是太子别院,那是天大的秘密。

旧陵沼守尸人,大半夜也足够吓人。

他回头看向阴影里的守卫,使个眼色。

两个守卫二话不说,将薛绥反剪双手,拖了进去。

薛绥没有挣扎。

幽篁居足有五进,刑房设在北面的东跨院,石阶斜步,穿堂风极冷。

“进去!”背后被人用力一推。

薛绥踉跄两步跌入石室。

灯火幽暗,浓重的血腥味将鼻腔填满,不知是谁犯了事,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哀嚎不断。

巨大的夹板狰狞如兽,烧红的烙铁烤干了残留的血迹。皮鞭、匕首、炭火,铁链,刑具发出的寒光,仿佛要撕裂她幼时的伤疤……

沉睡的记忆被唤醒——

她呼吸微紧。

“不用审了,丢万蛇坑去!”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薛绥下意识回头。

这才发现刑房有一道厚重的暗门。

门从两侧分开,一个年轻男子长身而立。

发束玉簪,一丝不苟。海青色的大氅里,一袭玄色常服,衣摆处隐隐藏着暗金线绣成的云龙纹,踏风而至,宛如青松云鹤。

他似乎对属下的行事不满,平静地扫视一眼,坐在刑房里唯一的一张高脚椅上,手指轻摆。

“杀了!”

这不是薛绥第一次见李肇。

老君山下,太子路遇劫匪。她亲眼看见李肇如鬼魅般在匪徒间穿梭,用一柄薄薄的刀,抹去十数人的脖子……

也看到他从容地擦去鲜血,从一辆被劈得东倒西歪的马车里抱下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温柔地为它包扎伤口。

上元灯会、清明祭祖、年关夜游,他或在皇帝身边看城楼下的百姓山呼万岁,或从皇城大街上登辇而过,接受万民朝拜。

薛绥挤在万万千的人群里,看过许多次……

没有像今日这么近。

原来他极其俊秀,极其冷漠,极其年轻,抛开一身华服和太子尊荣,那双眼睛里,有罕见的凛冽疯狂,深不可测……

太子就是太子,与天底下的任何男子都不一样。

两名带刀侍卫将薛绥拖向墙角。

那里有一个八尺见方的蛇坑,成千上万的毒蛇被一层铁网拦在下方,各色的花纹涌动着,不知饿了多久,有些在自相残杀,有些吐着信子在拼命攀爬,发出咝咝的嘈杂……

冷风吹来,卷起薛绥的衣摆。

她回头看向李肇。

“我可襄助太子殿下,做东宫的人。”

李肇轻笑,微眯起眼。

薛绥道:“薛家会将我送入端王府,侍候端王。”

说着,她慢慢将头上的青巾取下,芙蓉玉貌便暴露在李肇轻谩的视线下,面容平和、宁静,白得如同蒙上了一层看不穿的轻纱。

“我以身入局,做太子内应,是不是好棋?”

李肇没有出声,手指在衣袖轻掸两下。

薛绥垂眼去看他的手,劲瘦,指长,骨节格外分明,给人一种不太轻松的逼仄感。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眉头不经意轻蹙。

“圣上宠爱萧贵妃,爱屋及乌,她生的儿子也是圣眷优渥。若非我朝有立嫡不立长的祖训,今日的东宫之主,只怕早已换人。”

从去年皇帝染疾,东宫和端王府,谢皇后和萧贵妃矛盾激化,二虎相争,早已不是秘密……

可这并不是太子爱听的。

周遭的侍从,都捏了一把汗。

李肇却是笑了,“有趣!”

万蛇坑就在眼前,蛇群密密麻麻地蠕动,隐约拨弄着潮湿的空气……

薛绥没退。她蹲下去,主动将手伸向铁网,目光里是柔和的笑意,好像在隔空抚摸心爱的宠物……

“这天底下还有谁比端王的枕边人,更为得力?我料殿下不舍得杀我。”

李肇看着她怪异的举动。

“你不怕蛇?”

薛绥抬眸:“蛇有什么可怕?都为活着而已,它与我并无不同。”

李肇:“薛家拥护端王,你为何选孤?”

薛绥:“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天底下最好的靠山。”

李肇冷笑,“端王若成大业,你薛家也会满门荣光。”

薛绥定定望着他,“薛家选的,便是我弃的。薛家反对的,便是我投奔的。薛家得意,不如我得意。”

李肇盯着她慢慢走近,似笑非笑地凝视,眉宇间更显冷淡。

“你求孤?”

薛绥:“殿下不应,吃亏的是自己。”

李肇修长的手指,滞了一下。

背对的灯火模糊了他英俊的面容。

“孤如何信你?”

薛绥默默起身,与他面对面站立,嘴角微微抿紧,就像一个柔软无害的姑娘,盯着他,手指伸向领口。

李肇眼瞳微微一暗,露出不屑。

薛绥却没有犹豫,果决得好似一只饿着肚子闯入狼群的羊,就在狼群和狼王的面前,将粗旧的葛衣用力剥开一幅。

她生得极好,可惜白玉染瑕。

雪藕似的肌肤上,有不少肉眼可见的陈旧疤痕,如蛛丝盘踞,便是长年从军的男儿,也不过如此。

“为了走到殿下面前,我用了整整十年。”

又轻声问:“这样的我,能不能取信太子殿下?”

刑房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十年过去,很多伤疤都变淡了,消失了,但是,从这冰山一角,仍然可以窥见她年幼时遭受的残忍和虐待。不必多说一个字,滔天的恨意便席卷而来,好像要让那些疤痕重新复活,变成一张张狰狞的笑脸。

来公公猛吸一口气,“殿下……”

“不用怜惜我。”薛绥平静地拉好旧袄,“我不是来寻求同情的,我会让太子看到我的价值。”

又抬头望着李肇,“各取所需。”

李肇:“孤不做赔本买卖。”

薛绥眼神淡淡,“要是命没了,赔不赔的又有什么关系?”

李肇又笑了。

笑得令人心颤。

来公公和几个侍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薛绥若无其事,整理好衣裳,正色道:“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告诉太子。三日后的消寒会上,老君山的‘劫匪’,会卷土重来。”

李肇挑眉:“哦?舍身示警?意欲何为?”

薛绥看他一眼,“就当是我送给太子殿下的见面礼吧。我很快就会回到薛家,殿下到时要是还活着,劳烦给个回礼。”

李肇嘴角微僵,“哼!”

太子爷拂袖而去,来公公迷糊了。

此女夜闯幽篁居,犯的是太子大忌,万万没有活命的道理。

为何心软,放她离去?

他急,薛绥不急。

她徐徐揖礼,“别院深幽,小女子惶恐,恳请公公送我一程。”

来公公:……

她惶恐个屁。

现在惶恐的是他。

太子殿下心思难测,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

来公公黑着脸把薛绥送到门口,就见太子的亲卫关涯追了上来。

一个乌漆麻黑的青龙木盒子递到薛绥面前。

薛绥没接,“何物?”

关涯面无表情:“殿下交代,请姑娘回去再看。”

……

薛绥带着盒子回到旧陵沼,已是两日后的黄昏。她打开第一层,发现盒子里还套着一个盒子,里面的盒子用的鲁班锁。

李肇这是料定她打不开?

薛绥挑挑眉,盒子在她白皙的指尖转动……

嗒!木榫弹开了。

盒里有一粒褐灰色的药丸。

还有一张字条。

“汝好命,服下解药,存焉。”

薛绥捏着冰冷的盒子,脊背生出一层冷汗,就好像幽篁居的毒蛇滑腻腻地从裙底爬了上来……

木盒有毒!

要是她打不开这个特制的鲁班锁,那就是蠢货,不配与东宫为谋。那么,中毒而亡就是她最后的下场。

千般奸佞计,万处藏祸心。

好狠的李肇!

世人都说,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李肇行差一步,也会万劫不复。

他不能不狠。

薛绥要与虎谋皮,只能比他们更狠。

毒性很快发作,大滴大滴的汗水落下来,腹中疼痛如绞。

薛绥将药丸咽下,唇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

“姑娘,大师父回来了,让你过去。”

房门被小昭敲响,薛绥神色一变,笑容消失在脸上。

是个人,都有怕觉。

薛绥有三个师父。

她最怕的,就是大师父。

三个师父都在静室里等她。

孤灯映在木窗上,旧陵沼的夜晚,山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大师父静善盘坐蒲团,人静,目静,一双黑漆漆的眼,早已不能视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十三,跪下!”

薛绥端端正正地跪下来,“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

她是旧陵沼守尸三老的第十三个徒弟,也是最小的徒弟。

小徒弟,总是最为得宠一些。

三师父看她低头认错,不由心疼地叹息:“十三,是你暗中筹谋,设法让薛家大娘子寻你回京?”

薛绥螓首微垂,点头。

二师父问:“你可想好了?”

“弟子已想了十年。”

薛绥再次拜下,朝三位师父各磕一个响头,抬起眼,“十年前,他们常说,舞姬之女,注定低贱,要吃那千般苦,遭那万般罪,即便被贵人毒打奴役,也要当成天赐的福气……还说,我七杀过旺,是天生的坏种,合该受尽屈辱。弟子苦熬十年,就为换得今日……逆天改命!请三位师父成全。”

片刻,静善终是再度开口:“当年,为师曾在你师祖病榻前起誓,旧陵沼守尸人世世代代不沾江湖纷扰,不涉朝堂争斗,只护这一方安宁……”

“弟子明白。”薛绥低头,将“诏使”令牌从怀里取出,不舍地摩挲片刻,双手高高捧过头顶,重重磕下。

“弟子报的是私仇,不该再掌诏使之令。此去山高水远,弟子死生自负,恩怨与旧陵沼无关!”

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好似敲在人心。

“弟子不孝,恳请三位恩师保重身体,岁岁安康,待弟子大仇得报,再还师恩。”

静善沉默,瞎掉的双眼如有浩渺云海。

另外两位师父不时以眼角余光瞄她,无声、无言。

他们仿佛看到当年,那个瘦弱得豆芽菜似的小姑娘,满脸污渍,衣衫褴褛,提着一把生锈的匕首,光着满是血泡的脚一步步走过来,重重跪倒在地。

“弟子愿拜入师门,从此追随师父左右,聆听教诲,研习十艺,秉持侠义之心,救助世间苦难。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薛绥被大师父关了禁闭。

十天后的破晓,薛府四姑娘薛月盈亲自带着人到了旧陵沼外。

有方嬷嬷的教训,她没敢进入陵沼之地,只花银子请了一个“领路人”前来捎信。

小昭得到消息过来的时候,薛绥正双腿盘坐,在静室里手执羊毫,抄写着什么。

小昭有些激动,“姑娘,我们当真要上京吗?”

薛绥瞥一眼抄写的黄纸。

上面写着若干个名字。

有平乐、谢微兰、姚围、卢僖、郭照怀,也有顾介、傅氏、薛月盈等等……

还有一个用墨笔画了圈,叫“薛庆治”。

那是她的父亲。

薛绥将写着人名的黄纸抽出来,投入火盆里,等焚烧殆尽,方才笑道:

“去啊。上京那么多好吃的。麻饼、桂花糖藕,八宝羹、精烧燥子。布匹、胭脂、瓷器、香料,也都精美。酒家茶寮,娱乐杂技,笙歌笛舞,满目繁华……不去怎知是什么滋味?”

小昭身子抖了一下。

她方才瞟到姑娘写的根本不是大师父罚抄的经文,而是比画册上更长的人名,心里一阵发毛。

杀不完。

根本杀不完。

薛月盈坐在马车上,面前的紫檀木小几,摆放着果点和热茶,她穿了一身雪缎的藕荷色襦裙,富贵海棠芙蕖点缀,妆容雅致。

她生得很美,第一眼看到她的人,很难不被她的美貌所吸引。

与她同来的是靖远侯府的五郎,顾介。

二人头碰着头,正说着下个月的大婚事宜。

“四姑娘,人……带出来了。”

薛月盈慢慢转过头,看到薛绥俏生生地立在寒风里的银杏树下。黄叶铺了一地,她似笑非笑。

十年的光阴被生生掐断,眼前的人很难和记忆重合。

不可否认,当年那个卑贱的舞姬之女,出落得明艳动人,落落大方,让人不敢相认了。

“六妹妹,是你吗?”

薛绥微笑走近,“薛四姑娘,别来无恙。”

“六妹妹,你受苦了。”薛月盈倏地红了眼圈,起身欲拉薛绥。

薛绥后退一步,她拉了个空,尴尬地弯着腰,坐不是,站也不是。

“十年了,六妹妹心里仍有埋怨?唉……那会子才多大呀,都是童稚小儿,少不更事,玩闹起来,难免会出格一些。六妹妹也该宽容大度一些才好……”

她抽开马车暗格,取出匣子。

“方嬷嬷在旧陵沼受了惊吓,回府就一病不起。母亲动了大怒,要打你板子,我好说歹说才劝下来,又特意托了顾郎带来一株百年老参,你回去后献给母亲,磕个头,告个罪,责罚也就免了。”

薛绥微微一笑。

她与薛月盈相差一岁,同为庶出,命运却天壤之别。

四姑娘美貌过人,性子温婉,生母死得早,却成了薛庆治心里的白月光。于是她从小养在大夫人傅氏膝下,善解人意,如解语之花,是薛府众多姑娘里,人品才貌最像大姐薛月沉的一个,很是得宠。

以前薛绥被人欺负,四姑娘总会挺身而出,替她说好话,还时不时掬一把同情泪。

凭着这一手绝活,她越求情,那些人就欺得越狠。

而薛绥,起初也曾把她当好人,真心以待……

“多谢四姑娘。”薛绥轻笑,眼角微微撩开。

“我需要跪下受恩吗?”

薛月盈愣了愣,声音软绵绵地笑。

“六妹妹说的什么傻话?我们是好姐妹,是家人。”

她收了收袖中的手,一脸唏嘘,“这些年,我常常梦到你,后来也曾托人寻找,可回来的人都说,你被拐子拐走了……六妹妹,这些年你是遭了多少罪呀……唉,你既然活着,为何不找回家来?”

家?薛绥不免好笑。

“看来四姑娘忘了,我是薛家不要的。”

薛月盈想到儿时的事情,抬袖拭了拭眼角,“都过去了,姐妹久别,不提那些伤心事。眼下有大姐姐垂怜,六妹妹得了这一桩好姻缘,也就熬出头了……”

薛绥笑:“这么好的姻缘,我换给四姑娘吧?”

薛月盈委屈地咬了咬下唇,“六妹妹还是在怨我,当时年幼,没能护住你么?”

薛绥抿唇:“四姑娘还是这么善良大度,这么会说人话。”

她语气没有起伏。

顾介却听出话里的讽刺,变了脸色。

“薛六,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

他厌恶地看着薛绥:“盈儿一心为你着想,你却处处不肯饶她。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我们的婚约。你也不想想,那本就不是我自愿的。当年要不是你厚着脸皮求我的阿母,她如何会逼我娶你?”

顾介的娘与薛绥的娘,都是留香阁里有名的花娘子。

但顾介的娘是被靖远侯用八抬大轿抬入侯府的。

虽说顾侯爷顶着家族的压力,没有让她续弦,但顾侯爷也没有另娶正妻,后宅里的事,全由她操持,相当于半个主母。

她的话,侯爷肯听,顾介不得不听。

薛绥叫她“春姨”,是一个爱笑的妇人,身上很香,手心很暖,会做好吃的糖渍果子塞到她的嘴里,好似要把人的心都甜得化掉。

也因为这个,当她看到顾介因为春姨的身份被那些人羞辱时,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相救。

顾介胆子小,打骂从不反抗。

那天他们玩得起兴,骑到顾介的头上,用刀子划他衣裳,差点割破喉管……

是薛绥冲过去,推开刀子,护住他……

不料刀子划破了平乐小公主的孔雀羽衣。

从此被凌辱那个人,由顾介变成了她。

虽然爬出深渊的顾介,不肯再回头多看她一眼,但春姨却由此认定,她是顾介的良配,非要和薛家结亲。

以至于薛绥后来“无缘无故失踪”,春姨听到一些薛府传出来的闲言碎语,得知她的遭遇,心疼得痛哭一场,对外放出狠话,她宁愿儿子做光棍汉,也不许他另娶他人。

直到今年,春姨生了一场病,薛月盈肚子里又有了消息,再不成婚就压不住了,侯爷的脸面也不好看,她这才软下心肠,答应顾介和薛月盈的婚事。

薛绥看着这一对恶心的狗男女,突然就笑了。

“十年未见,春姨还好吗?”

成年后的顾介,如愿长成了薛月盈喜欢的样子。

他生得挺拔,笑起来很灿烂,但他不喜欢薛绥的笑,不喜欢她笑着看自己。

可能因她母亲是胡姬的原因,薛六的眼睛太黑太深,鼻梁秀挺,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明明命如草芥,却格外干净好看。八岁如此,十八岁也是如此,这让他很烦躁,恨不能打碎她。

“你还有脸问我母亲?若非你从中作梗,我母子怎会离心?盈儿又怎会苦熬多年?你可知盈儿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嘲笑?薛六,全都怪你!”

薛绥反问:“她有我受的多吗?”

顾介脸色一僵,别开眼去。

“你那点皮外伤算得什么,小孩子的玩闹罢了。”

皮外伤?

薛绥看着阴冷的天空,想起那个被疼痛折磨得颤抖挣扎却被堵住嘴喊不出一个字的孩子,抚着后腰冷笑。

“那你的伤呢?顾五郎的伤痊愈了,便忘了我的救命之恩?”

顾介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眼神变得格外凶狠。

“我和他们是知交,是挚友,我们一起玩闹,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他用僵硬的手,替薛月盈整理了一下肩膀上的披袄,“盈儿这些年伤的心,吃的苦,受到的诋毁,比你薛六痛苦千倍,万倍……”

薛绥笑道:“那顾五郎可要记好。没有千倍、万倍,将来由你亲自补刀!”

“薛六!”顾介变脸大怒。

“顾郎……”薛月盈朝他摇了摇头,“莫要怪我妹妹,她很可怜。”

顾介看着她,眉目温柔下来。

“盈儿,你太善良了。若有救命之恩,也是你,不是别人。”

“顾郎……”

“好,我不怪她。但我说过,死也不会娶薛六,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盈儿受半分委屈……盈儿的好,顾介一定珍而重之。”

薛月盈莞尔,一脸明媚,“那你好好和六妹妹说话……虽说嫁入王府是好事,可女子不得所爱,难免伤怀……”

顾介无奈地点点头。

侧目,却发现薛绥在笑。

他更是烦躁不安,“盈儿,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领情。有些人终究上不得台面,不值得我们的善意……”

薛月盈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又问薛绥。

“六妹妹,你若不肯去王府,不如随我一同去求祖母和大夫人,准我姐妹共事一夫,同为顾郎平妻……”

“盈儿!”顾介急了。

“这样不堪的女子,如何能与你平起平坐?”

薛绥差点笑出声儿,“谁说我不肯?”

她看着路边疾掠而过的马匹,扬起一抹笑意。

“论才貌权势,顾五郎给端王殿下提鞋都不配,我怎会弃了凤凰,嫁给山鸡?”

又轻轻嘘了一声,“不是人人都像四姑娘这么瞎的。”

顾介臊得涨红了脸,又不敢公然反驳她,说端王不如自己。

薛月盈沉不住气了,“六妹妹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大姐姐婚后多年无子,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你……”

薛绥微微一笑,“四姑娘这话我回头便学给大姑娘听。她怎么那样苦命?不像四姑娘,这还没有成婚呢,想怎么受孕就怎么受孕。”

薛月盈心里一紧,脸唰地发白。

怀孕的事两家人守口如瓶,外人如何得知?

薛月盈看一眼低头垂目的两个丫头,想到顾介那个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的亲娘,忽然不敢看薛绥脸上的笑。

嫁入侯府,当真能得一世荣华吗?

薛月盈为薛绥准备了另一辆马车。

她和顾介在前,时不时传出笑声。薛绥带着小昭在后,半道上车厢的木材便损坏了,一路走走停停,回府比薛月盈晚了足足一天。

大年刚过不久,薛府门前还挂着节气上的红灯笼,入夜后,灯火烁烁,映出一派高门显赫。

薛绥的马车在府外等了足足盏茶的工夫,才有人前来开门,容她进去。

门房呵着手,哼着不满的鼻气,没把落难回京的薛绥当回事,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

“天寒地冻的,六姑娘就不能快些赶路吗?非要搓磨我们这些下人,熬更守夜地等你。”

“要是换了别的姑娘,夜里回府,少不得打发几个银钱给开门人吃酒……”

帘帷里伸出一只手。

雪白的掌心,有二十来个铜板。

“抠搜!”门房瘪了瘪嘴巴上前抓钱,不料那小手一扬,铜板准确无误地飞到半空,零零散散地落入照壁前的景观鱼池里。

“哎!失手了。”

鱼池蓄满了水,这样的霜冻天,要捞出那些铜板,就得遭罪……

门房冷脸咬着牙,等马车驶过这才撸起袖子将胳膊伸入水中。

薛绥将车帘掀开一角。

夜风夹着寒意,清凉地钻入袖口,仿若幽冷的丝绦悄然缠上肌肤,令她微微战栗。

那人弓着腰在冬水里摸铜板的样子,很狼狈……

正如她当年被人倒提着双脚将脑袋按入水缸一样。

2 阅读:374

冰悦谈小说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