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地回春律，山川扫积阴。

波光迎日动，柳色向人深。

沾洒忧时泪，飞腾灭虏心。

人扶上危榭，未废一长吟。

——宋· 陆游《春望》

乾坤悄然转动枢机，冻土裂出青痕，冰澌溶解的声响惊醒了蛰伏的地脉。

远山褪去雪氅，裸露出黛色脊梁，柳条垂作千绦碧帘，却遮不住江心波光粼粼。

诗人扶杖登上戍楼，衣襟沾着昨夜忧时的清泪。

东风掠过雉堞，将残雪与烽烟的气息揉进肺腑。

极目处，燕云十六州仍笼在胡尘里，而手中诗卷已泛起黄斑，像极了故土麦田上迟迟不散的雾霭。

忽有鹧鸪掠过女墙，啼声切碎云影。

他颤巍巍展开舆图，以指代笔描画淮水防线，却见掌纹与河网渐渐重叠。

危栏拍遍时，一句“灭虏”的誓言混着血沫咳出，随风散入新抽的苇芽，在春望的视野里生长成带刺的蒺藜。

—【02】—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唐·杜甫《春望》

山河依旧嶙峋，长安城的春草却疯了般蔓过残垣，朱雀大街的石缝里钻出连天碧色。

宫槐老根虬结处，野狐竖起耳朵，倾听风里飘荡的旧日笙箫。

感时的泪珠溅上辛夷，花瓣承不住这般沉痛，委地时竟似坠落的玉簪；

恨别的惊心凝在鸟喙，每声啼鸣都扯动离人肝肠。

三月烽火烧焦了云霞，夔州孤舟上，游子正将万金家书贴近胸膛；

那纸薄笺浸透泪痕，字迹洇散如母亲灶前将熄的炊烟。

铜镜中白发萧疏，搔首时落雪纷纷。

欲簪起最后一丝体面，却发现连最细的银笄都挂不住这破碎山河的重量。

暮色漫过窗棂，他忽然读懂：草木无情疯长的深意，原是要用绿浪淹没所有来不及掩埋的骸骨。

—【03】—

春日绣衣轻，春台别有情。

春烟间草色，春鸟隔花声。

春树乱无次，春山遥得名。

春风正飘荡，春瓮莫须倾。

——唐·皎然《和邢端公登台春望句句有春字之什》

春衫胜雪，登临送目时衣袂鼓荡如帆。

望台石阶生满苍苔，脚步踏过处，绿意便顺着葛履爬上袍角。

烟霭在远郊与草色嬉戏，忽浓忽淡，仿若仙人挥毫时滴落的青墨；

花丛深处的鹂鸣被风筛成断续的珠串，坠入耳中便成了《子夜》遗韵。

杂树争相涂抹新翠，乱中有序恰似狂草题壁；群山逶迤如篆，云岚为其钤上朱印。

最是春风多事，欲倾碧玉瓮中的新醅，却先拂落了诗人额前柳絮。

天地本是无字酒旗，八荒六合皆在瓮中荡漾，何须更觅金樽？

—【04】—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唐·薛涛《春望词四首·其一》

陌上辛夷初绽时，你在锦江畔拾取坠露；

待到荼蘼架下雪色满径，我正于陇头摩挲剑穗。

花开两处，各自明媚成寂寞的风景；花落时分，却连叹息都隔着千重云山。

欲托驿使问归期，才发觉所有相思都藏在花信的褶皱里：

初蕾是欲言又止的唇纹，盛放是倾尽肺腑的独白，凋零则是揉碎的锦笺。

当最后一片花瓣沉入溪水，春望的视线突然清澈；

原来最蚀骨的相思不在同悲同喜，而在明知花开有信，仍要固执地将并蒂的愿景，种进永不同季的土壤。

—【05】—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唐·白居易《杭州春望》

望海楼浸在曙色里，霞光如茜纱披上飞檐，钱塘潮信还未褪尽，护江堤已缀满踏沙的履痕。

涛声趁夜色潜进伍员祠，将檐角铁马摇成金戈铮鸣；

而苏小墓前的柳色正浓，垂丝蘸着露水，在香冢周围写满南朝艳句。

红袖穿梭织机，柿蒂纹绫罗铺展如西湖潋滟；

青旗招展处，梨花坠入酒瓮，酿出半城甜雪。

忽见西南山径草色蜿蜒，恰似舞姬旋身时抛落的碧纱裙带，斜斜系住孤山瘦腰。

画舫荡开琉璃水面，惊起白鹭驮着晨曦远遁。

最是卖花船娘多情，橹声欸乃中抛来一枝山茶，花瓣上的胭脂色，原是雷峰塔顶未晞的朝云。

—【06】—

平野春草绿，晓莺啼远林。

日晴潇湘渚，云断岣嵝岑。

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

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

——唐·柳宗元《零陵春望》

平野新草漫过古驿道，晓莺衔着露珠的碎钻，将啼声嵌进苍梧山的雾帷。

潇湘水渚铺开晴绢，浮光跃金处，恍见娥皇女英的翠钿沉沙；

岣嵝峰截断云脚，崖壁苔痕犹带禹王疏浚的指温。

仙槎杳然，唯余楚泽烟波揉碎鹤影；世途嶙峋，索性卸下冠冕作钓矶。

凝望时，万里苍梧的幽阴漫上衣襟，竟比宦海浮沉更蚀骨；

原来自古圣贤皆寂寞，都在春望的刹那，与孤云签订了归隐的契书。

竹筏载着空鱼篓漂远，橹柄上栖着不知名的水鸟。

忽有山岚漫过蓑衣，再睁眼时，满目春草皆化作篆字，在天地间书写无人能解的谶纬。

—【07】—

日长风暖柳青青，北雁归飞入窅冥。

岳阳城上闻吹笛，能使春心满洞庭。

——唐·贾至《西亭春望》

熏风揉皱洞庭水，柳色酿成青玉浆。

北雁列阵掠过苍穹，翅影投入碧波便化作银鱼，驮着去岁的乡书在荇藻间穿梭。

岳阳城堞斑驳如古简，谁家玉笛偷剪春云，将《折杨柳》的曲调撒向八百里烟波。

浪花应和着宫商跃起，沾湿了谪仙人的袍袖，恍惚见轩辕台畔，湘灵鼓瑟的冰弦仍未断绝。

最是斜阳残忍，偏在游子凭栏时，将君山十二螺髻染成黛色。

望久忽觉满湖春水皆漾着绿醅，索性解下佩剑换酒，醉倒在那支穿越千年的笛声里，任青蝇在幞头纱上绣出归梦的纹样。

—【08】—

清明别后雨晴时，极浦空颦一望眉。

湖畔春山烟点点，云中远树墨离离。

依微水戍闻钲鼓，掩映沙村见酒旗。

风煖草长愁自醉，行吟无处寄相思。

——唐· 刘长卿《春望寄王涔阳》

清明雨洗净天穹，极目处楚水凝成一块苍玉。

湖畔春山轻蹙烟眉，云中远树晕染墨痕，仿佛王维未完成的《雪溪图》遗落在此。

水戍钲鼓穿透薄雾，惊起沙鸥误认兵戈；

柳荫掩映的酒旗招摇，却将烽烟酿作梨花春。

风暖得可疑，吹得离人醉眼迷蒙，连莎径新绿都似故人信笺上洇开的泪迹。

行吟屐齿陷入苔泥，惊觉每道褶皱都藏着去岁别语。

欲采蘅芜寄远，偏有鹧鸪抢先啼破愁肠。

暮色漫过蒹葭时，始悟最浓的春望不在青山明秀处，而在无法投递的诗行里，那些被潮气浸软的相思平仄。

—【09】—

丝丝柳翠连云幕，点点鸥轻漾晚波。

时事无心随兴远，日长閒处理衣蓑。

——宋·梅窗《春望》

垂柳千丝钓碧空，翠帘迤逦接天帷，恍若鲛人遗落的绡纱浸透春潮。

沙鸥数点掠过澄江，翅尖点破暮色，涟漪荡开处，碎金般的夕照便与云影缱绻成绮纹。

诗人卸下青箬笠，任衣蓑沾满荻絮。

世间的鼓角争鸣渐次喑哑，化作远山外一缕游丝。

蒲团久坐生苔，膝头诗卷被东风翻至泛黄，某一页的朱批忽然松动，飘向水面成了桃花鳜鱼的饵料。

暮霭漫上钓矶时，忽觉竿梢微颤。

提竿却无鱼，唯有柳叶穿在钩上，翠滴滴似要垂露。

最深的春望不在得鱼之乐，而在碧波吞没浮标的刹那，人与光阴达成了无需言说的和谈。

—【10】—

春深酒熟溪桥鼓，午过斋闻野寺钟。

花不知名香自永，倚风临水为谁容。

——宋·方岳《春望》

溪桥石缝渗出酒香，杏花瓮在春风里悄然发酵，鼙鼓声沉入暖流，惊醒了蛰伏的银鳞。

野寺钟杵撞碎正午寂静，梵音混着桃瓣落进僧钵，竟比晨露更澄明。

无名野花攀上断碑，幽香浸透残缺的铭文。

临水照影时，胭脂色从瓣尖漫到蕊心，不为游蜂浪蝶，只为倒映的天光能记住这刹那风华。

老衲扫阶而过，袈裟拂落花雨，却扫不尽石磴上越积越厚的春痕。

酒旗斜挑处，忽见山童以柳枝蘸酒，在青石板上画符。

墨迹未干便被鹧鸪衔去，散作满谷烟岚。

醉倚枫杨的诗人终于读懂：那些固执追问“为谁容”的执念，原是春风设下的谜题；

答案早藏在落花叩击木鱼的节奏里。

—【11】—

平埜春草绿，晓莺啼远林。

日晴潇湘渚，云断岣嵝岑。

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

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

——唐·柳宗元《零陵春望》

旷野新绿漫过楚灵均放逐的屐痕，晓莺衔着《天问》残句，将啼声种进苍梧山的雾帐。

潇湘水渚铺展如素练，波光里沉睡着湘君未寄的玉珮；

岣嵝峰截断南天，崖柏的年轮里仍嵌着大禹治水的楔形文字。

欲驾青虬追仙踪，却见九嶷云气散作鹤羽；

思乘舴艋遁尘网，奈何宦海风涛打碎木兰舟。

凝眸时，万里苍梧的阴影爬上袍衫，竟比谪居的寒更彻骨——

原来圣贤的春望皆是孤镜，既照见屈子行吟的憔悴，也映出自己鬓角新添的雪色。

竹筏载着空酒壶漂远，橹柄栖着失偶的鹈鹕。

当山岚漫过《永州八记》的残稿，满目春草忽然疯长成籀文，在天地间书写着永恒的放逐与守望。

—【12】—

丹阳郭里春濛濛，骑马出郭诗思浓。

江南二月风雨过，梅花开尽杏花红。

——元·萨都刺《春望》

丹阳城郭裹在杏雨里，骑马出郭时，鬃毛沾满湿漉漉的春声。

石板街的酒幡犹在身后招摇，蹄铁已踏碎山径的岑寂，将诗思惊起如林间白鹇。

江南的雨总带着墨韵，打湿《乐府》的旧谱便成新词。

二月风刀剖开梅骨，残香未散，十万杏花又举着火把烧红丘壑。

最是牧童多事，短笛吹落栖霞，散作溪畔流萤，点亮了诗人袖中褶皱的诗笺。

忽见古驿墙头探出辛夷，花瓣上的雨珠恰似未干的泪痕。

那抹嫣红原是去岁离人遗落的绢帕，在春望的视野里，倔强地开成不谢的伤口。

—【13】—

杳杳尽寒色，乘高望更迷。

晓晴山气上，春涨野桥低。

幽鸟啼无伴，闲花发欲齐。

几多沈寂景，醉笔为提撕。

——宋·刘子翬《春望》

寒雾锁住千峰翠色，登临送目时，天地如浸在苍青的琉璃盏中。

晓晴初破，山岚自谷底蒸腾，将松柏熏成水墨册页里的皴笔；

野桥畔春潮暗涨，浸湿的苔石泛起铜绿，恍若前朝沉没的编钟正在水底轻颤。

幽禽独鸣空谷，啼声撞向岩壁碎作玉屑；

闲花不待蜂媒，自顾自攒成星阵。

最是崖边老梅可恼，偏在诗人醉眼迷离时，将虬枝横斜成狂草，待要提笔摹写，却发现满纸墨痕皆是孤云坠崖的姿势。

酒葫芦倾倒处，残阳泼溅朱砂。

—【14】—

东风吹水岂容平，小雨催花却易晴。

旅燕欲来春社近，故人何处晚山横。

不才媿忝诸侯客，苦思难攻五字城。

芳草满庭无一事，竹间幽鸟变新声。

——宋·章甫《春望》

东风揉皱一池春水，涟漪推着浮萍撞向石矶，碎成翡翠渣滓。

细雨刚催开辛夷骨朵，转瞬又收走云帷，留半空虹桥诱人登临。

社燕剪开暖雾，尾羽沾着淮南新泥；而故人车辙，早被巴山夜雨泡成模糊的篆刻。

诸侯幕府珠帘深垂，投闲置散的客卿，正将五言绝句垒作困守的城池。

羊毫舔破数张宣纸，墨团晕染处，依稀现出去岁共饮的曲江柳色。

忽闻竹丛鹂啭变调，方惊觉满庭芳草已暗通款曲——

新笋趁夜偷越石栏，忍冬藤蔓正攀援诗笺，连檐角风铎都改唱《渭城曲》。

—【15】—

芳草萋迷一径斜，澹烟疏雨噪新鸦。

城南春色浓于酒，醉杀千林桃杏花。

——明·李先芳《春望》

芳草漫过石径，绿浪涌向天陲，烟雨织就的纱幕里，新鸦聒噪如翻动旧账簿。

城南春色浓稠似醪，泼得千树桃杏酡颜欲滴，连斑鸠振翅都带着醉态，将落花拍成乱舞的绛雪。

卖酒人家启封陶瓮，酒香竟勾住过路云絮，化作半空游丝。

牧童倒骑牛背，短笛吹落栖霞，绯云坠地便燃起连阡的杜鹃。

诗人踉跄扑向花海，衣襟兜满胭脂色，恍惚见武陵渔郎摇橹而来，桨声搅碎一溪花影。

待要追问仙源何处，忽有惊雷碾过层峦。

雨箭射穿酡红梦境时，方知最浓烈的春望原是鸩酒——醉杀的不止桃杏，还有沉溺韶光的心魂。

—【16】—

春光放尽百花房，开到林檎与海棠。

青却子城千树柳，高枝犹有一梢黄。

——宋·杨万里《春望二首·其一 》

春光倾尽百宝箱，林檎绽雪，海棠吐焰，连石隙地钱都举起碧玉杯盏。

子城柳浪翻涌，千条青绦垂作帘栊，却有一梢倔强地噙着旧年鹅黄，恍若时光在此打了个金结。

卖花担过石桥，紫桐花瓣落进货筐，与蔫萎的晚梅私语。

柳芽将黄未黄处，藏着去冬未化的冰针。

那抹金斑飘坠时，竟在空中旋成小小的日晷，影子划过青砖的裂罅，恰指向《月令》中某个被遗落的节候。

暮鼓声中，满城新绿忽然谦卑垂首，替那截不肯褪色的旧时光，守住最后一方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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