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现实一种》,余华著,收录于《河边的错误》,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12月)
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山岗、山峰已经没有往日的兄弟情份了。他们娶了妻子,有了孩子后,日常的生活开始出现潜在的矛盾。矛盾没有明示。矛盾就像小说里的“雨”,断断续续地下着,给这一大家子的日子罩上了发霉的味道。
那种味道不会让人舒心,只会让忍受着矛盾的人默默煎熬。这样的煎熬相当于失去希望,相当于走在一条幽黯的夜路上。这条路永远没有晴天,晴天远在山岗和山峰兄弟俩的童年里。当晴天成为印象里过去的事物,雨天发霉的日子再也无法从山岗和山峰的感受中退去。
“那天早晨和别的早晨没有两样,那天早晨正下着小雨”。“雨”提示出每一个阴沉的早晨,提示出由阴沉开启的每一天跟往日没啥两样的单调和空洞。每一天都缺少生机,每一天都沉闷无比。母亲的抱怨和“雨”一样讨厌,拉开了每天无法改变的憎厌的一幕。
关于这一幕,余华没有给出欢快的形容,而是用兄弟俩的嘟哝、他们的妻子像泥土一样的神色、母亲胃里好像长出青苔这些文字明确了这个大家庭暗地里的不睦。不睦不会变成公开的不和,却会在细小的事例上呈现出个人的恨意。山岗四岁的儿子皮皮偷吃了祖母的咸菜,被祖母眼泪汪汪的一阵数落,“因此他被父亲一把拖回到塑料小凳上”。山岗的恨意经由猛烈的行为动作阐发出来,并非下意识的反应,而是内心的怨气有意地发作。
即时的发作怨气,不会更正每天由憎厌开始的生活。这种生活的独特在于,沉默和无趣牢牢控制了个人的身心。早饭结束,山岗看着妻子用抹布擦桌子。山峰看着妻子抱着孩子进卧室,不一会,妻子走出来进了厨房。这幅动静结合的画面里,没有语言的流淌,声气的起落,只感受得到兄弟俩的木然和两个女人机械式的动作。这是一小段尴尬的时间,它处于吃完早饭和出门上班之间,它给兄弟俩提供了一小会儿闲下来对坐的空当。山岗和山峰绝无可能利用好这个空当,长年积压在两人内心的阴沉让他们对坐无言,徒增烦恼。
兄弟俩不知说什么好。唯有说说天气,两人才会记起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天气不外乎同“雨”有关。“雨”好像下了一百年了。兄弟俩之间没有什么废话,只有对阴沉日子的共同体认。
“兄弟俩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识一样”。上班的路上,山岗和山峰走得默默无语,走得情绪低落。他们难以燃起高涨的情绪,他们在雨天发霉的早已断了激励的本能。
这个大家庭,只有四岁的皮皮才注意到天晴了,太阳出来了。他看到窗外有无数金色的小光亮在跳跃。他推开窗户,那些小光亮成片成片一涌而进,“阳光此刻贴在他身上”。皮皮有了一个完整的童年,那个童年晶亮、灿烂。但他拥有的短暂,就跟父亲山岗一样。不一样的是,山岗还有童年的印象,印象里有遗落在童年的晴天。皮皮则无法形成这样的印象,他童年里的晴天在他被山峰一脚踢死的那一刻成为一现的昙花。
皮皮失手摔死了尚在襁褓中的堂弟,堂弟舒展着四肢躺在水泥地上,躺了很久,就像睡着了。这种平静的叙述蕴含了强大的能量,它不是刻意为之的怪异,它表现了一种不会去顾及的冷漠。冷漠让生活中的荒诞成为可信度极高的现实。这样的现实里,得知儿子死了,久已未从激励本能中获得高涨情绪的山峰因愤怒而爆燃。他先山岗一步扭曲了自己,从复仇的欲念里无师自通地习得了报复的手段。
不要山岗的赔偿金,山峰要皮皮偿命。在皮皮偿命之前,山峰要戏弄一番皮皮。“我要他把那滩血舔干净。”心理扭曲的山峰把报复的手段看成复仇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作为铺垫的手段,往往服务于施暴的目的。山峰要皮皮偿命的目的明确,这其中,余华不加掩饰的写出了山峰带有几分性虐心理的暗示性文字。
山岗的妻子愿意代替皮皮舔那滩血。她俯下身舔的时候,露出贪婪的模样。山峰则朝这个女人的臀部蹬了一脚。这样的文字暗示出现实里一种极大的可能性,一旦和扭曲的人性挂钩,什么失衡的场面都会发生。
皮皮还是被山峰一脚踢死了。又一个当儿子的死于非命,又一个做父亲的心理随之开始变异。血亲复仇的事态不会终止于皮皮的死,它在山岗的复仇行动上得到了延续。延续出复仇的古老内核,不会让仇人痛快地死去。
山岗对山峰的刑杀像是余华精心编排的一场欢乐游戏。游戏充满了笑声,以及山岗对山峰带着妒嫉的戏弄。受刑之人山峰被五花大绑,脚底涂满炖烂了的肉骨头,一只小狗不停地舔着山峰的脚底,直到山峰在狂笑中气绝身亡。山岗一直显露着愉快的神色亲切地看着山峰,他对山峰的笑感到了妒嫉,也有着非比寻常的疑问。他不知道山峰为何这么高兴。对受刑者山峰古怪的戏弄彰显出山岗傲然的残忍,那有着目空一切的气势,那种气势让山岗杀了山峰之后,在弟媳面前毫无愧色。
从暴烈的复仇到对人命的轻贱,死亡不是这篇小说的主题。人性的扭曲和残忍,失衡的黑暗现实,它们让人心的一意孤行有了最大的释放空间。那个空间不会因为山岗被枪决就不再继续膨胀。山峰的妻子冒充山岗的老婆把山岗的尸体捐给国家,山峰的妻子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复仇的一种新的变异。那具尸体会被解剖刀切割的七零八落,山峰的妻子这么一想,就心满意足,实现了对扭曲心理的正当掩饰。
那样的掩饰需要微笑。山峰的妻子用微笑结束了两家人的恩怨。结束恩怨的微笑一定善良、迷人,一定不会让人窥破微笑背后的恶毒和冷酷。
2024.12.27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