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烦了嘴里说“不要”的时候,心里多半是想得要命,而当他偶尔开始说实话时,或许是那些从不肯示人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再不拿出来抖抖,怕早晚要发霉变臭。
国难当头,他的初始身份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凭着一腔热血投笔从戎,没预料到的是,战争好像永无止境,军队总是一溃千里,没有胜利没有希望,连死亡都卑微到只是一个数字的变动,在尝尽各种各样无尽的绝望之后,他再无处可寻一个可以信着的东西。
从北平一路溃不成军流落到滇西,他和收容站的兵渣子们被虞啸卿重新整编成川军团又空投到缅甸,迫降的川军团却只是赶上大部队的溃败,绝处逢生,他们遇上一个说要带他们回家的疯子,他以为这是骗局,但是没想到,这个被他叫做死啦死啦的疯子真的把他们带回了家,虽然更多的人被他扔在怒江西岸。
九死一生苟活下来又怎样,他依然逃脱不掉可以被随时牺牲的炮灰命运,一个打了四年还没死的读书人,他会比任何人都惜命,他也有很多理由一肚子冤气怨气。
他从不掩饰对阿译、张立宪、小书虫子的厌恶和羡慕,他们身上有他曾经放弃的东西;
他爱的女人对他说你顶天立地,他顶天立地却养活不了她,让她还是继续做土匪。
这一切都让他无比难堪。
他渴望得到虞啸卿的承认与尊重,但是,虞啸卿宁可用他不战自溃的兵力去阻击过江的鬼子,也不愿把临危不乱的他们送上去。
如果没有死啦死啦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多想从此安安分分、自暴自弃地做一个被忽略的炮灰,他是没有多少身份上的责任感,却懂得很多礼义廉耻。他嘴巴毒辣,心地也不见得善良,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享受炮灰们的友谊,他们知道,他或许有些破坏力,但绝对没有杀伤力。
可是他无法像迷龙那样乐得一身人间烟火味,也做不到像阿译那样飞蛾扑火般投入他的信念,他不可能放弃他刻意展现的恶毒,这甚至成了他最后的保护衣,他蛮不在乎的戳着每个人试图回避和隐藏的痛楚,包括他自己的:——他咒骂他父亲宁可丢命弃节都要保住的书: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活人看着自己殉葬品的快乐。
——他一本正经地回应不辣提出要把自己名字写下来以免死了都不被人记住的要求:您能告诉我,您自个身上哪块儿地方自个能做主吗?
——他狠狠地嘲笑阿译: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啦。
——他羡慕迷龙的生存哲学:他没心的,他又有心。好像啥都没看到,又像啥都明白。他长得像牛魔王,但真的是吃草的。
——他阴损虞啸卿和死啦死啦每次会面后的暴怒:虞大少爷呦,待人四大章回:第一章叫万分期待,第二章叫万分失望,第三章叫暴跳如雷,第四章叫我万分不理你。——他说让他痛彻心肺的兽医:他一生中没能帮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不自量力地想帮每一个人。他死了以后,我们再没法把无能当作苟活的借口。——他在死啦死啦的挑衅中忍不住揭发他:你做梦都想变成虞啸卿,时运不济,屡战屡败,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但是他眷恋炮灰团的每一个人,他对炮灰身份的憎恶和自嘲来自于所处群体对自我命运的不可自救。比看到自己可怜更痛的是看到自己愚蠢,比看到自己愚蠢更痛的是看到自己无力改变任何事。
他总是徒劳地以别人的标准衡量自己,却不曾努力像死啦死啦那样让自己成为一个坚定的坐标。我想他记得死啦死啦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孟烦了,你也是个妖孽,怀疑的妖孽,又是希望的妖孽。你不报,因为你总记得希望。烦啦,别老烦,试试看,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的身上。
在那样一场极其惨烈的恶战后,他怎么可能还会用一辈子用来扯淡,他找回了他的魂,他不再埋怨,不再亏欠。那些赤膊黑皮的弟兄,他们死了,他还活着,但是他们留下来希望、活力、善良、幽默、淳良、宽容,他用尽一生,努力让这些活在他的身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