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岁末,经一路征战,千辛万苦,死伤累累,郭松龄率部抵达巨流河。这是最后一道天险。如果郭军过了巨流河,奉天就指日可待了。张作霖拼了!他拉出全部家当,在河对面摆开决战架势。
在张作霖的作战室里,他像只暴跳的苍狼,用手指着壁上那幅硕大的军用地图上一个点――那是与葫芦岛隔海相望的、在他的地盘上辽宁营口,倒抽了一口凉气,对手下大将吴俊升等一班将佐谈虎色变地说:“这郭鬼子居然给我来这一出,亏他想得出!如果不是日本人及时出手,拦截了郭鬼子,让他们上岸对我们发动突袭,保不定我们就完了……”张作霖这里说的是,郭松龄一边在巨流河那边摆出决战架势,吸引奉军注意,另一边私下派出一支约5000人的精锐突击部队,在一个晚上从葫芦岛乘船出海,企望到营口登陆,从背后迂回给他一个侧击!郭部刚出海,遭到日军一批军舰截击被堵了回去,双方也没有开火。日军帮了他的大忙。事后,关东军司令部将这事并有关郭部的多个情报一并通知了他。
吴俊升点点头,他提醒大帅:“日本鬼子是不会白帮忙的,他们马上就会登门要债。”大帅手下另一大将,第九军军长,有“智多星”之称的韩麟春,想得更深些。他认为,日本鬼子这一着,显然是做给我们看的。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决定我们双方的命运;他们可以帮我们,也可以帮“郭鬼子”。问题是谁出得起价!
少帅张学良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反驳韩麟春:“这点,你就不了解郭松龄了。这个人向来讨厌日本人,他曾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过,要我设法说服大帅,联系关内关外所有同人、力量,把日本人赶出东北!”看大帅闻此言神色有点赧然,少帅没有把话说下去。
真是说鬼鬼到。
这时副官张章进来报告:“满铁事务所所长龟田,有要事求见大帅。”
“要账的来了!”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都这样说。
“那你们先回避一下吧!”大帅说:“我要看这个家伙有些啥子名堂,他要对我说些什么。”
大帅从作战室移尊隔壁客厅,吩咐小张副官带龟田进来。
奉天满铁事务所,名义上是日本人设在奉天管理满洲(东北)铁路事务的专职机构,其实远不止于此,这是个神通广大、通天达地的特务机构。事务所所长龟田是一个大特务,也是一个东北通。
龟田进来了。日本人的虚礼是很多的,一进门,就将礼帽拿在手中,对大帅鞠躬问好。这是个50来岁的日本人。虚胖、矮个、眼镜、秃头,穿一身黑色西装,脚蹬一双擦得漆黑锃亮的黑皮鞋,嘴上护一绺日本招牌式的仁丹胡,右手腕上,拄一根拐棍。表面上文质彬彬,客客气气,俨然一绅士,但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他那副眼镜后小眼睛中的眼神,相当诡谲敏锐凶狠。
大帅落坐在当中大沙发上,手一指,示意客人坐。龟田隔玻晶茶几坐在大帅对面的沙发上,将拐往边上一靠,摘下头上的博士帽,身边一放。谈判的架势摆起了。
弁兵上来,给客人上了茶点,又退了出去。
龟田单刀直入地问大帅:“郭鬼子部精锐昨晚趁夜幕掩护,乘船出海,欲迂回侧击奉军,为我海军拦截,阴谋未逞。不然,大帅的麻烦大了。”龟田慢条斯理说时,敏锐阴骘的目光,透过眼镜,在大帅显得清白憔悴的瘦脸上,已扫了几个来回。
“另外,关东军情报部门给大帅提供的相应几个情报,想来大帅都知道了?”
“是。”张作霖淡淡地笑笑,说:“对关东军的帮助,深表谢意。”
真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龟田笑扯扯地说:“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大帅一句,此次决战,大帅有几分胜算?”龟田开始步步深入、紧逼。
张作霖略为沉吟,客观地说:“胜负一半对一半。”
“大帅过于乐观了吧?”龟田阴险地一笑,掰起指头算了一笔账:郭松龄现手中有五个军,约7万余人,仅人数上而言,是决战奉军的一半。但就其部队装备配置,战斗经验、战斗素养相较,大帅的部队差郭军很远。另外,郭军乘胜而来,气势很盛,且奉天已然在望,离郭军终极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加之郭松龄给他的部下许多蛊惑、许多许愿,决战中,郭军肯定拼死相争……如此综合一算,大帅胜算不多。对日本人所说,张作霖心中承认是实。既然日本人是上门谈生意的,那就不如摊开了说。
“阁下是手眼通天的人。”张作霖直截了当问龟田:“你是受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所托来的吧?”
“是,又不是。”来人傲慢地用手托了托眼镜。
“怎讲?”
“我不仅代表关东军司令部,而且代表陆军省来的。”
“好!”张作霖说:“那我们就在月亮坝下耍关刀――明砍。说吧,你们可以给我提供何等样的帮助?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痛快!”龟田将手一拍,随即一一保证,明细开价:
一、我方可以确保郭军不从海上偷渡迂回闪击。
二、我方可以确保郭军不使用南满铁路继续北上。
另外有二:
1.给奉军每个军派出多名军事顾问。
2.给你方提供重炮200门,炮弹10万余发……
总之,我关东军可以保证大帅在巨流河大战中获胜;进而消灭郭军。如果需要,必要时,日军可以直接参战。
日方需要回报的,大端有二:
一、承认日本人有在满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权和居住权。
二、希贵方同意日方在满洲东边道、洮昌道等满洲各重要城市开设领事馆。
龟田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将这些背书似的一一说完之后,唰地一声,将带在身边的黑色三倒拐小提包拉链一拉,拿出打印好的条约,一式两份。站起身来,双手捧给张作霖,请大帅过目,签名。然后,大帅留下一份,他拿走一份。张作霖接过一看,条约是用雪白A4道林纸打印好的,中日文对照。一式两份条约上,关东军司令部已经盖好大红公章,那大红公章,很有点触目惊心,就像泼洒的一摊鲜血。
“狗日的日本鬼子!”张作霖在心中暗骂。对他而言,事情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将这打印好的条约接过手中,细细看了看,感到沉重,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不依龟田所说,不答应日本人提出的条件,不在这个条约上签名行吗?不行、断断不行。稍微踌躇,“胡子”出身的大帅心中有了好主意,他在这两份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一份,给了龟田一份。龟田万分珍惜地收起来,这就站起来,适时有礼地向大帅鞠躬,告辞。临别,心满意足的龟田再三向大帅保证;并对大帅的“慷慨”表示感谢。
龟田刚走,隔壁屋子里的少帅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以及随后赶来的王永江走了过来。大帅给他们说了他同龟田谈话内容,并将他同龟田草签的条约给他们看了。
“哎呀,大帅!”王永江很着急,满脸义愤,指着条约说:“‘承认日本人有满洲全境的土地商住权和居住权’,这岂不是变相承认日本人对我东北的长期占领!”王永江对条约字斟句酌,一一念了出来;张学良、吴俊升、韩麟春面面相觑,又惊又愣。
“此一时彼一时。”不意大帅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似乎要把他对日本人的轻蔑、捉弄之意全部倾泻出来。笑够了,他将拿在手上的“条约”抖抖说:“在咱老子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张纸,一张一钱不值的废纸!只要日本人帮我渡过了这道难关,以后老子统统不认。”大家一愣,随即明白了大帅的意思,大笑不止;王永江、吴俊升、韩麟春将大指拇一比,佩服万分地对张作霖说:“大帅,真有你的。”
最了解郭松龄的,果然是少帅张学良。在龟田找上张作霖门之前,总想两面吃糖,总想菜刀打豆腐――两面光生的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就派了一个叫浦权的大佐上门找郭松龄谈判。郭松龄会说日语,但他不说,这是保持民族尊严,而是让麾下中校参谋,精通日语的盛世才当翻译。盛世才,字晋庸,原名振甲,又字德三,辽宁开原人。别看他当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后来可了不得,先后做过国民政府国防部上将参议,中华民国陆军上将……特别是,当他做“新疆王”时,在国共两党之间翻来覆去,1949年解放前夕,下令杀害了毛泽东的胞弟,著名的毛泽民等共产党人――这是后话。盛世才也是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
郭将军高坐其上,戎装笔挺,很威严。盛成才坐在旁边担任翻译兼记录。浦权大佐是个典型的大和民族子孙,也是典型的日本职业军人,40来岁,矮而墩实的个子。黄憔憔的寡骨脸上戴一副黑边眼镜,唇上护一绺仁丹胡,呈X形的腿上穿一双黑皮靴,腰带上挎一把几乎着地的日本军刀。
郭将军示意来人坐,有话直说,说时一笑,很讽刺也很有火气地说:“我们中国有句话叫两军相争,不斩来使。”盛世才开始翻译,其实这些日本人都是中国通,东北通,中国话他们完全听得懂。这里,郭将军话中的本意是,你这样的日本人,我真想斩了你。
“哈依!”浦权大佐机械地喊操似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弹簧地弹起,上前两步,将一封标有关东军司令部字样的大信封递给郭松龄,看郭将军接在手中,浦权大佐机械地退后两步,坐在郭将军指定的那只四四方方的矮凳上,像在受审。
郭松龄接过看了。是一份日本田中内阁就日本关东军军部月来就张作霖的奉军与郭松龄的东北国民军的交战情况及巨流河决战的展望。指出若两军决战,奉军很可能战败。而如果日本关东军出面,受帮助的一方必胜,反之,必败。内阁的批复很原则很简练很诡,意味深长,要关东军司令部“相机行事!”意思是再明确不过了。郭松龄看完后,把信函摔在桌上,掉头对盛世才说:“你问他,‘相机行事’是什么意思?”不等盛世才用日语翻译,浦权大佐已经急了,他将握在手中的日本军刀在地上一拄,用一口流利的中国东北话说:“郭将军之所以一路所向披靡,请不要忘了,是我们日本人的南满铁路帮了你的大忙。而且,现在郭将军的指挥车也还骑在这条铁路上。”
一丝不屑的冷笑,挂在郭将军有棱有角的脸上,他对来人说:“你有话直说!”
“金复海盖!”这是一句日语。也许关东军代表浦权大佐知道郭松龄不好说话,怕明说出来遭到郭松龄拒绝,这就转山转水地、遮遮掩掩用日文来表述。日本人要郭松龄将“金复海盖”给他们,这样,他们就可以帮助郭松龄。郭松龄当然懂,日语的“金复海盖”,就是指我国的辽东半岛。
“你们的意思是!”郭松龄很气愤地说:“你们日本关东军给我提供帮助,帮助我打败张作霖,来换取我用整个辽东半岛回报?”
“是的!”日本关东军全权代表直言不讳。
“休想!”郭将军将桌子一拍站起,指着矮了他半截的日本关东军全权代表浦权教训:“你们打错了算盘,看错了人!我郭松龄之所以起兵讨伐张作霖,主要就是因为他丧权辱国……我军将士,之所以跟着我郭松龄讨伐张作霖,根本的原因正在于此。”
“这是郭将军最后的意思吗?”浦权大佐,像一条被刺激了的眼镜蛇,一下昂起头,看定郭将军,龇牙咧嘴;他发出了最后通牒:“既然如此,我代表关东军司令部,首先向你郑重宣布,即日起,南满铁路禁止你的部队使用。这条铁路,是日本国满铁事务所同张作霖大帅取得谅解后修建的。”停了停,他看郭松龄没有吭声,以为打中了郭松龄要害,谈判有门,深说下去:“郭将军没有骑兵,缺少汽车,在满洲大平原上作战,你依靠的完全是这条铁路。试想一下,你的部队如果离开了我们这条铁路,就完全失去了机动能力。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郭将军不会不清楚吧?况且,非此即彼。郭将军不需要我们帮助,难道张大帅就不需要吗!”
“我们中国人之间的事,我们东北人之间的事,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你们日本人来插手!”郭松龄说时,果断地将手一挥,他将日本关东军全权代表浦权大佐赶了出去。
巨流河决战的胜负,还没有开始,其实就决定了。
(未完待续)
郭鬼子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