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定、瀛、相、济、青、齐、徐、兖诸州皆隋末唐初间山东豪杰之出产地,其地实为北魏屯兵营户之所在。由此推测此集团之骁勇善战,中多胡人姓氏(翟让之“翟”亦是丁零姓),胡种形貌(如徐世勣之类),及从事农业,而组织力又强。求其所以然之故,苟非假定此集团为北魏镇兵之后裔,则殊难解释。
《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初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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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建德、刘黑闼等徒党为隋末唐初间最善战斗而有坚固组织之集团,实是唐室之勍敌……观殷侔之碑文,知窦建德死后逾二百年,其势力在旧地犹若此,与后来安禄山、史思明死后,其势力终未衰歇,而成唐代藩镇之局者,似颇相类,其必有民族特殊性存乎其间,可以推知也。
《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初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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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唐代自安史乱后,名义上虽或保持其一统之外貌,实际上则中央政府与一部分之地方藩镇,已截然划为二不同之区域,非仅政治军事不能统一,即社会文化亦完全成为互不关涉之集团,其统治阶级氏族之不同类更无待言矣。盖安史之霸业虽俱失败,而其部将及所统之民众依旧保持其势力,与中央政府相抗,以迄于唐室之灭亡,约经一百五十年之久,虽号称一朝,实成为二国。史家述此,不得不分之为二,其理由甚明也。
《唐代》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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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中国疆土之内,自安史乱后,除拥护李氏皇室之区域,即以东南财富及汉化文化维持长安为中心之集团外,尚别有一河北藩镇独立之团体,其政治、军事、财政等与长安中央政府实际上固无隶属之关系,其民间社会亦未深受汉族文化之影响,即不以长安、洛阳之周孔名教及科举仕进为其安身立命之归宿。故论唐代河北藩镇问题必于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所在也。……此可以代表河北社会通常情态,其尚攻战而不崇文教。质言之,即渐染胡化深而汉化浅也。当时汉化之中心在长安,以诗赋举进士致身卿相为社会心理群趋之鹄的。故当日在长安文化区域内有野心而不得意之人,至不得已时惟有北走河朔之一途。……然于此益见大唐帝国之后半期其中含有两独立敌视之团体,而此二团体之统治阶级,其种族文化亦宜有不同之点在也。
《唐代》上篇
大唐帝国自安史乱后,名虽统一,实则分为两部。其一部为安史将领及其后裔所谓藩镇者所统治,此种人乃胡族或胡化汉人。其他一部统治者,为汉族或托名汉族之异种。其中尤以高等文化之家族,即所谓山东士人者为代表。此等人群推戴李姓皇室,维护高祖太宗以来传统之旧局面,崇尚周孔文教,用进士词科选拔士人,以为治术者。自与崇尚弓马,以战斗为职业之胡化藩镇区域迥然不同。河北旧壤为山东士人自东汉魏晋北朝以降之老巢,安史乱后已沦为胡化藩镇之区域,则山东士人之舍弃其祖宗之坟墓故地,而改葬于李唐中央政府所在之长安或洛阳,实为事理所必致,固无足怪也。
《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二编》
盖自玄宗开元初,东突厥衰败后,其本部及别部诸胡族先后分别降附中国,而中国又用绥怀政策,加以招抚。于是河北之地,至开元晚世,约二十年间,诸胡族入居者日益众多,喧宾夺主,数百载山东士族聚居之旧乡,遂一变而为戎区。辛有见被发野祭于伊川,实非先兆,而成后果矣。夫河北士族大抵本是地方之豪强,以雄武为其势力之基础,文化不过其一方面之表现而已。今则忽遇塞外善于骑射之胡族,土壤相错杂,利害相冲突,卒以力量不能敌抗之故,惟有舍弃乡邑,出走他地之一途。当李栖筠年未弱冠之时,即玄宗开元之晚年,河北社会民族之情状如此,斯实吾国中古史之一大事,又不仅关系李栖筠一家也。
《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二编》
河北本为胡化地域,安、史所以能以之为根据。故安、史之乱乃外患而兼内乱,非单纯之内乱,亦略似西晋刘、李之乱也。
《札记一》新唐书之部
来源:《陈寅恪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