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之“士族与党争”(胡文辉编)

考古研史赏人物 2025-01-29 17:02:43

……可知对于中原甲姓,压抑摧毁,其事创始于太宗,而高宗继述之,遂成李唐帝室传统之政略。魏晋以来门第之政治社会制度风气,以是而渐次颓坏毁灭,实古今世局转移升降枢机之所在,其事之影响于当时及后世者至深且久。兹考李唐氏族所出,因略推论其因果关系,附于篇末,以为治唐史者之一助。

《李唐氏族之推测》,《二编》

自武则天专政破格用人后,外廷之显贵多为以文学特见拔擢之人。而玄宗御宇,开元为极盛之世,其名臣大抵为武后所奖用者。及代宗大历时常衮当国,非以辞赋登科者莫得进用。自德宗以后,其宰相大抵皆由当日文章之士由翰林学术升任者也。……可知进士之科虽设于隋代,而其特见尊重,以为全国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实始于唐高宗之代,即武曌专政之时。及至玄宗,其局势遂成凝定,迄于后代,因而不改。故科举制之崇重与府兵制之破坏俱起于武后,成于玄宗。其时代之符合,决非偶然也。……可知唐代自安史乱后,其宰相大抵为以文学进身之人。此新兴阶级之崛起,乃武则天至唐玄宗七八十年间逐渐转移消灭宇文泰以来胡汉六镇民族旧统治阶级之结果。若取《新唐书》《宰相表》及《宰相世系表》与《列传》所载其人之家世籍贯及出身等互相参证,于此三百年间外廷士大夫阶级废兴转移之大势尤易明了也。

《唐代》上篇

开元时如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先后任将相,此诸人皆为武曌所拔用,故亦皆是武氏之党,固不待论。即天宝时最有实权之宰相,先为李林甫,后为杨国忠,此二人之任用实与力士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故亦不可谓不与武氏有关系也。此武氏政治势力自高宗初年至玄宗末年虽经神龙之复辟,而历久不衰之主因,力士在玄宗朝其地位重要亦可以推知矣。

《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初编》

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故士族家世相传之学业乃与当时之政治社会有极重要之影响……此点在河北即所谓山东地域尤为显著,实与唐高宗、武则天后之专尚进士科,以文词为清流仕进之唯一途径者大有不同也。由此可设一假定之说:即唐代士大夫中其主张经学为正宗、薄进士为浮冶者,大抵出于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之旧家也。其由进士出身而以浮华放浪著称者,多为高宗、武后以来君主所提拔之新兴统治阶级也。其间山东旧族亦有由进士出身,而放浪才华之人或为公卿高门之子弟者,则因旧日之士族既已沦替,乃与新兴阶级渐染混同,而新兴阶级虽已取得统治地位,仍未具旧日山东旧族之礼法门风,其子弟逞才放浪之习气犹不能改易也。总之,两种新旧不同之士大夫阶级空间时间既非绝对隔离,自不能无传染薰习之事。但两者分野之界画要必于其社会历史背景求之,然后唐代士大夫最大党派如牛李诸党之如何构成,以及其与内廷阉寺之党派互相钩结利用之隐微本末,始可以豁然通解……

《唐代》中篇

牛李两党既产生于同一时间,而地域又相错杂,则其互受影响,自不能免,但此为少数之特例,非原则之大概也。故互受影响一事可以不论,所可论者约有三端:一曰牛李两党之对立,其根本在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与唐高宗、武则天之后由进士词科进用之新兴阶级两者互不相容……

《唐代》中篇

就牛李党人在唐代政治史之进退历程言之,两党虽俱有悠久之历史社会背景,但其表面形式化则在宪宗之世。此后纷乱斗争,愈久愈烈。至文宗朝为两党参错并进,竞逐最剧之时。武宗朝为李党全盛时期,宣宗朝为牛党全盛时期,宣宗以后士大夫朋党似已渐次消泯,无复前此两党对立、生死搏斗之迹象,此读史者所习知也。

《唐代》中篇

赵郡李氏、荥阳郑氏俱是北朝数百年来显著之士族,实可以代表唐代士大夫中主要之一派者。而德裕及覃父子又世为宰相,其社会历史之背景既无不相同,宜其共结一党,深恶进士之科也。《文选》为李氏所鄙视,石经为郑覃所建刊,其学术趣向殆有关家世遗传,不可仅以个人之偶然好恶为解释。否则李文饶固有唐一代不属于复古派之文雄,何以亦薄《文选》之书?推究其故,岂不以“熟精《文选》理”乃进士词科之人即高宗、武后以后新兴阶级之所致力,实与山东旧族以经术礼法为其家学门风者迥然殊异,不能相容耶?南北朝社会以婚宦二端判别人物流品之高下,唐代犹承其风习而不改,此治史者所共知。

《唐代》中篇

李栖筠既不得已舍弃其累世之产业,徙居异地,失其经济来源,其生计所受影响之巨,自无待言。又旅居异地,若无尊显之官职,则并其家前此之社会地位亦失坠之矣。夫李氏为豪纵之强宗,栖筠又是才智不群之人,自不能屈就其他凡庸仕进之途径,如明经科之类,因此不得不举进士科。举进士科,则与其他高宗武则天后新兴之士大夫阶级利害冲突。此山东旧族之李党所以与新兴词科进士阶级之牛党不能并存共立之主因。然非河北士族由胡族之侵入,失其累世之根据地,亦不致此。斯则中古政治社会上之大事变,昔人似未尝注意,故因李栖筠自赵徙卫事,略发其覆如此,以待治国史考世变之君子论定焉。

《论李栖筠自赵徙卫事》,《二编》

盖陈郑为李(德裕)党,李杨为牛党,经术乃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传统之旧家学,词彩则高宗、武后之后崛兴阶级之新工具。至孤立地胄之分别,乃因唐代自进士科新兴阶级成立后,其政治社会之地位逐渐扩大……迨其拔起寒微之后,用科举座主门生及同门等关系,勾结朋党,互相援助,如杨于陵、嗣复及杨虞卿、汝士等,一门父子兄弟俱以进士起家,致身通显,转成世家名族,遂不得不崇尚地胄,以巩固其新贵党类之门阀,而拔引孤寒之美德高名翻让与山东旧族之李德裕矣,斯亦数百年间之一大世变也……

《唐代》中篇

李德裕所谓朋党,即指新兴阶级浮薄之士借进士科举制度座主门生同门等关系缔结之牛党也。

《唐代》中篇

唐代贡举名目虽多,大要可分为进士及明经二科。进士科主文词,高宗、武后以后之新学也;明经科专经术,两晋、北朝以来之旧学也。究其所学之殊,实由门族之异。故观唐代自高宗、武后以后朝廷及民间重进士而轻明经之记载,则知代表此二科之不同社会阶级在此三百年间升沉转变之概状矣。

《唐代》中篇

……据此得见唐代当日社会风尚之重进士轻明经。微之年十五以明经擢第,而其后复举制科者,乃改正其由明经出身之途径,正如其弃寒族之双文,而婚高门之韦氏。于仕于婚,皆不惮改辙,以增高其政治社会之地位者也。

《艳诗及悼亡诗》,《元白》

……则贞元以后宰相多以翰林学士为之,而翰林学士复出自进士词科之高选,山东旧族苟欲致身通显,自宜趋赴进士之科,此山东旧族所以多由进士出身,与新兴阶级同化,而新兴阶级复已累代贵仕,转成乔木世臣之家矣。

《唐代》中篇

然唐末黄巢失败后,朱全忠遂执统治之大权。凡借进士词科仕进之士大夫,不论其为旧族或新门,俱目为清流,而使同罹白马之祸,斯又中古政治社会之一大变也。又唐代新兴之进士词科阶级异于山东之礼法旧门者,尤在其放浪不羁之风习。故唐之进士一科与倡伎文学有密切关系,孙棨《北里志》所载即是一证。又如韩偓以忠节著闻,其平生著述中《香奁》一集,淫艳之词亦大抵应进士举时所作。然则进士之科其中固多浮薄之士,李德裕、郑覃之言殊未可厚非,而数百年社会阶级之背景实与有关涉,抑又可知矣。

《唐代》中篇

故微之纵是旧族,亦同化于新兴阶级,即高宗武后以来所拔起之家门,用进士词科以致身通显,由翰林学士而至宰相者。此种社会阶级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微之虽以明经举,然当日此科记诵字句而已,不足言通经也),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伎文学殊有关联。观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即其例证。宜乎郑覃李德裕以山东士族礼法家风之立场,欲废其科,而斥其人也。

《艳诗及悼亡诗》,《元白》

夫两派既势不并立,自然各就其气类所近招求同党,于是两种不同社会阶级争取政治地位之竞争,遂因此表面形式化矣。及其后斗争之程度随时间之久长逐渐增剧,当日士大夫纵欲置身于局外之中立,亦几不可能。如牛党白居易之以消极被容(乐天幸生世较早耳,若升朝更晚,恐亦难幸免也),柳仲郢之以行谊见谅,可谓例外。其余之人若无固定显明之表示,如出入牛李未能始终属于一党之李商隐,则卒为两党所俱不收,而“名宦不进,坎壈终身”。此点为研究唐代中晚之际士大夫身世之最要关键,甚不可忽略者也。

《唐代》中篇

……唐代自高宗武则天以后,由文词科举进身之新兴阶级,大抵放荡而不拘守礼法,与山东旧日士族甚异。……乐天亦此新兴阶级之一人,其所为如此,固不足怪也。

《琵琶引》,《元白》

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论牛李党之分野,以为李党乃出自魏晋北朝以来之山东旧门,而牛党则多为高宗武后以来,用进士词科致身通显之新兴寒族,乐天即为以文学进用之寒族也。……此次制科考策,牛李之诋斥吉甫,或不免太甚,而吉甫亦报复过酷。自此两种不同社会阶级,夺取政治地位之竞争,遂表面形成化矣。乐天牛党也,故于此时亦密谏其事。

《新乐府·涧底松》,《元白》

至于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斯义山所以虽秉负绝代之才,复经出入李牛之党,而终于锦瑟年华惘然梦觉者欤?此五十载词人之凄凉身世固极可哀伤,而数百年社会之压迫气流尤为可畏者也。

《唐代》中篇

唐代党争,昔人皆无满意之解释,今日治史者以社会阶级背景为说,颇具新意,而义山出入李、刘(牛),卒遭困厄之故,亦得通解。此关于史学方面今人又较胜于古人者也。

(按:此自评也。)《李炎全学士论文李义山无题诗试释评语》,《杂稿》

(附)

牧斋此时憎鹅笼公(按:指周延儒),而爱河东君。其在明南都未倾覆以前,虽不必以老归空门为烟幕弹,然早已博通内典,于释氏冤亲平等之说,必所习闻。寅恪尝怪玉谿生徘徊牛李两党之间,赋咏柳枝燕台诸句。但检其集中又有“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之语,可见能知而不能行者,匪独牧斋一人,此古今所同慨也。

《别传》第四章

来源:《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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