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四年,陕西延安府洛川县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府县大小官员齐聚一堂,共同参加洛川县民张敏道之妻赵氏的贞烈牌坊揭牌仪式,其中“贞烈”二字乃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亲笔手书,延安府上下与有荣焉,所以才纷纷来参加仪式。
香案两侧,仪仗分列俨然有序,钟鼓齐鸣,人山人海,司仪唱和:“吉时已到!”
延安知府李广延安府同知李受一起来到玉碑前,只见大红的绸子盖在碑上,两条红绳分列两端,两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缓步走上前去,各执一端红绳,稍一用力,红绸子就如同波浪一般从碑顶倾泻而下。
可随着红绸落下,期待已久的众人的欢呼声却并未出现,反而是大小官员面面相觑,看台下的百姓窃窃私语,纷纷嗤笑了起来。
两人感觉不对,扭头一看,只见洁白的玉碑上,竟被人以血当墨,写了一首诗,血腥味刺鼻,猩红的颜色与洁白的石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位大人震怒,急忙令人重新用红绸将石碑盖住,同时疏散围观的百姓。
两人钻进红绸里查看,只见那首诗写着:洛川河水向南流,女儿出嫁拉花头。真情应送双飞雁,冤怨难开平面愁。
同知李受率先开口:“这写的是洛川的婚嫁风俗啊!新娘下轿的时候,要在枣树枝上插核桃、大枣、面兔,在扫帚上插纸花,图个好彩头,也称之为拉花头。新郎迎亲的时候,要手持双雁。新娘出嫁前,又要用无色棉线绞去脸上的汗毛,这就叫做开面。”
知府李广眉头紧锁:“虽然文采一般,但是敢在皇上亲笔御赐的牌匾上写血书,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谁人这么大胆,敢冒这样的死罪亵渎天威。”
两人沉吟了一会儿,知府突然灵光一现,说道:“这原来是个藏头诗,每句诗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洛女真冤,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大人。”李受说道:“此案肯定与‘贞烈’二字有关,你想想,这赵氏刚入张家的门,恐怕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张敏道就去世了,赵氏却肯为素未谋面,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丈夫殉情,这难道不奇怪吗?”
“你说的有理。”李广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朝以忠孝治天下,皇上喜欢旌表忠孝节义之人,每年也都会旌表节孝,给与节孝之家免除赋税徭役的待遇,所以各地官员都喜欢上报自己辖区内出现的贞洁烈女事迹,希望得到皇上的嘉奖。”
“这个赵氏的事情是当时洛川县令特意报给我的,当时竟没有考虑到这么多的细节,真是惭愧啊。我也没想到皇上会如此重视这件事,竟然亲笔御书‘节烈’二字,我本以为这是本府的荣耀,没想到却出现了这样的丑事。”
李受赶忙说道:“大人不必忧心,当务之急是要封锁现场,这贞烈牌坊耗时三年才完工,几乎弄得天下皆知,皇上还亲笔谕旨,嘉奖赵氏的节烈,此事容不得再出现任何差池了。”
李广深以为然,安排好现场的事情之后,就匆匆离开了,可这是件无头的公案,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耽搁的时间久了,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恐怕自己就要被问个欺君之罪了,李广忧虑不已。
这天,李广叫来李受议事,李受说道:“大人,我打听过了,洛川本地的,成亲是要亲朋好友欢聚两三天的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肯定不在少说,只是咱们如果大张旗鼓的调查,恐怕非但难以查出实情,还会闹得人心惶惶,百姓怨声载道,不如……”
“你的意思是乔装打扮,明察暗访?”李广接着话道。
“大人英明,依下官之见,咱们分别到赵氏和张敏道所在的村落中去打探消息,一定可以顺藤摸瓜,查出真相。”李受道。
“好,就按你说的办,这件事还要瞒过洛川县令,如果真有什么蹊跷,与他也脱不了干系,以免生出别的事端。”李广说道。
两人计议已定,就分别扮作商客和货郎,带着几名心腹随从开展调查去了。
李广来到了张敏道的村落中,让几名随从大声吆喝收购货物,借着这个由头与村民闲谈,只可惜,村民的警惕性很高,每当李广有意无意的提到贞烈牌坊的事情,村民们立刻就闭口不谈,生怕沾染上什么麻烦,弄得李广很是头疼。
眼看天色渐晚,货物收了不少,却没有打探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李广不禁有些着急,此刻天宫又不作美,乌云渐渐拢聚,竟开始下起雨来。
李广带人去避雨,无意间来到了一个老学究的家里,若是想跟一个男人迅速熟络,喝酒是最有效的方法,李广于是招呼手下人置办酒菜,以为了报答老学究收留之情为由,请他饮酒。
老学究本就性情耿直,他年轻时不得志,颇有一股愤世嫉俗的气势,最痛恨别人弄虚作假,最讨厌的就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三两句离不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几杯酒下肚,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老学究的话越来越多,李广见时机差不多了,假装无意问道:“我听说你们村出了个贞洁烈女啊。这可了不得啊,我心里可是钦佩的紧。”
“呸!”老学究啐了一口:“什么贞洁烈女,不过是烈女喊冤,淫女受益罢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庙堂之上,尽是些庸庸碌碌之辈,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县里的书吏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可笑!可笑啊!”
“哦?还有这种事?”李广心中一喜,直到问对了人,便假装不信,说道:“庙堂之上,皆是人中龙凤,哪能被人轻易糊弄,你说这话无凭无据的,我看啊,也就是郁郁不得志的慨叹罢了。”
“我无凭无据?”老学究急了,“我非要与你说道说道不可,叫你知道其中的利害。”
随着老学究的叙说,一个惊天秘密逐渐揭开帷幕。
原来,这张敏道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周氏将其拉扯长大,周氏严厉,张敏道身边没有男性的长辈,所以养成了懦弱的性子,做事没有主见,全凭母亲一手安排。
张敏道自幼与赵氏定了亲因为家中不慎宽裕,且父亲丧命,也就一直没有完婚。
所谓“寡妇难当,光棍难熬”,周氏丧夫的时候才三十岁,如今过了十年,张敏道二十二岁了,自己也到了四十岁正值壮年,儿子懦弱不能独当一面,自己有心想要再嫁,又恐怕被人耻笑,只能暗自垂泪,每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惆怅难忍的时候,周氏也经常到亡夫的坟前哭诉,这一日,周氏回家的路上,无意间撞见了路过的本县书吏张涵。
张涵虽然看起来地位不算高,但好歹也是个吃官粮的,且为人灵活,在县衙之中如鱼得水,县令也十分倚重他,无论县里大事小情,都要请他来决断,以至于当地人只知道有张书吏,不知道还有个知县,背地里奉承他的时候,还尊称一声“张知县”。
这张知县还是张敏道的远房宗亲,这一日也是顺便来拜访,而且他的妻子最近也是刚刚去世,所谓男有情,女有意,不用多说,只需一眼,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渴望。
很快,两人就厮混在了一起,左邻右舍全都知道,只是张敏道被蒙在鼓里,张涵有在县令面前搬弄是非的本领,巴结他的人自然不少,而他出手阔绰,各种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都给周氏送。
周氏如同久旱逢甘霖,每日涂脂抹粉,打扮的花枝招展,这让张敏道有些不满,多次规劝母亲不要惹人闲话,没想到反被周氏训斥了一通。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我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你抚养长大,原指望你能光耀门楣,可你呢,暗弱无能,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害得我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张敏道本就性格软弱,不敢忤逆母亲,可周氏却越来越过分,风声也渐渐传到了张敏道的耳朵里,张敏道又羞又气,竟然病倒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周氏还是请来大夫为其看病,可吃了好多药,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张涵于是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如现在为他娶妻冲喜。”
周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向赵家下聘,哪成想赵氏刚进门,张敏道就一命呜呼了,可怜赵氏脱下喜服,换上丧服为张敏道守孝。
张涵也来凑热闹,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张涵见赵氏穿着一身孝服,娇俏可爱,顿时动了心思,厚颜无耻的跟周氏商量:“我死了老婆,你儿媳死了老公,你不如把她许配给我,我来给你当儿子好不好?”
“你这个死鬼,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周氏不甘示弱的跟他打情骂俏,听得赵氏是面红耳赤,耳赤面红,但是自己要守灵,又不能走,真个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没想到,这两人也真是罔顾人伦,竟然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赵氏,竟结伴来到了赵氏方式逼她就范,赵氏宁死不从,两人就动了强,将赵氏强行玷污了。
赵氏羞愤难当,趁人不注意悬梁自尽了,见出了人命,周氏慌了神,埋怨道:“都是你这死鬼,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现在闹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张涵不惊反笑:“好,死得好,她这一死,你就发达了,你那死鬼儿子不能帮你实现的事,如今要落在你这便宜儿媳身上了。”
“什么意思?”周氏不解。
“当今圣上喜欢旌表节烈,我只要把这件事跟县令一说,你一口咬定是儿媳为儿子殉节了,我在县里活动活动,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如果能够得到皇帝的嘉奖,建立贞节牌坊,免去你们家的赋税徭役,还能光耀门楣,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张涵笑道。
周氏大喜,一口答应了下来,后面的事情果然如同张涵想的一样。
李广听完,气噎填胸,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辞别了老学究,回去的路上,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藏头诗是谁写的呢?”
李广回到府上,刚喝了一杯茶,李受也回来,告知了他自己打探的结果,原来,赵氏闺名雪梅,家中还有四个哥哥,三个妹妹,两个弟弟,一家十四口靠着十几亩薄田生活,可谓十分拮据。
为了为哥哥们凑够彩礼娶媳妇,几个女儿都被父母定了婆家,三个妹妹去当了童养媳,雪梅留在家中待嫁。
村里的女儿,不同于大户人家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山砍柴,下地干活都是要干的。
因为经常要抛头露面,就被村里的刘贵给看上了,刘贵家中颇为宽裕,自己也在读私塾,他对雪梅爱得深沉,曾向其表达过爱意,但是被雪梅以已经有了婆家为由拒绝了。
刘贵不死心,又向赵家求亲,表示愿意赔偿张家的彩礼,并且再出双倍的彩礼迎娶雪梅。
赵家人心动了,奈何此时周氏却来迎亲冲喜,按照大明的法律,如果已经定了亲,女方无故拖延不嫁,就要被鞭笞五十。
赵父没有合适的理由,只能安抚刘贵说道:“张家是要冲喜,我看张敏道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几天了,根本行不了男女之事,我答应你,只要张敏道一死,我还把雪梅嫁给你,我保证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事已至此,刘贵也不能强求,只能答应了下来,后来张敏道果然死了,刘贵还心存侥幸,谁知没两天,又传来雪梅殉节的消息,刘贵这个痴情种子,一时接受不了,竟然疯了,这藏头诗恐怕就是刘贵所写。
两人的消息一对,几乎已经判定了案情,但是还要走个流程,于是火速升堂审案,将所有的嫌犯都带到了公堂之上,稍一审讯,就都承认了自己的罪过。
张涵逼奸赵氏,致其死亡,并且弄虚作假,欺瞒圣上,依律当斩。周氏协助张翰玷污自己的儿媳,其情可诛,但是念其是长辈,所以从轻发落,免死入官,充当官婢。
刘贵虽然写的是实情,但是用血污了御制的牌坊,按律当斩,但其人已经疯癫,故而免去责罚,由村中里甲严加管束。
洛川县令识人不明,真假不分,伪造贞烈事迹,被革除官职,交给刑部议罪。
刘广将案情上报朝廷,没想到洛川县令颇有能耐,竟然指黑为白,在朝廷里活动了一番,反将刘广抓进狱中问罪。
刘受知道自家知府冤枉,急忙上疏为其辩护,好在朱元璋暗线很多,知道自己受到了各级官吏的蒙骗,但是嘉奖赵氏的谕旨已经发布天下了,如果收回,是向世人证明皇帝有错,这是万万不能的,所以下旨将刘广无罪释放,却没有取消对赵氏的旌表,并且自此以后,不再旌表为夫殉葬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