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餐厅、电梯、地铁、菜市场、公园……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路人的无心之言会突然闯进你的耳朵，引你无限遐想，久久刻在你的脑海。孩子的童言稚语、青年的苦恼烦闷、老年的智慧沧桑，这些偶然捕捉到的“碎片”正巧拼凑出一幅人间图景。

近两个月来，有超过4万名年轻人加入“我们在偷听”豆瓣小组。他们化身“录音笔”，记录下在各地听到的真实声音：宽慰、鼓励、赞扬、批评、抱怨。

在这里，“偷听”并非有意窥探，而是一种感知“附近”的方式，一种与他人建立链接的方法。

01 “我们在偷听”小组，

重建与他人的联系

2023年4月，网友短矢在豆瓣创建了“我们在偷听”小组。没想到，短短2个月的时间，就有超过4万名网友加入其中。

日常生活中，短矢常会不自觉地捕捉他人的谈话。有时在餐厅里吃饭，无意间听到旁桌的聊天，他会摘下耳机，认真听一听。

今年年初，他和朋友闲聊起“偷听”这个行为。某次，在巷子里，一个妈妈骑着电瓶车载着儿子驶过，只一个短暂的瞬间，他听到妈妈对儿子说：“人家为什么选他不选你？想过吗？你想过吗？”

这位妈妈“排比式”的反问让原本心情有些低落的短矢顿时陷入感慨。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个故事：小孩在班上参与某项评选时遗憾落榜。原本想回家后得到父母安慰，却等来了更多的质疑。

“这就是‘偷听’有意思的地方。虽然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但好像又可以脑补出大概发生了什么事。”短矢喜欢听与自己不同的各色人物的聊天，尤其喜欢“偷听”小孩们的发言。他认为，“一直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人容易越来越封闭。有意识地跳出来，去听听不一样的声音，可以打开自我，不必只困在自己的烦恼里，自怨自艾。”

短矢发现，还有不少网友和他一样喜欢记录小孩子的“声音”。于是，他在组内发起了“人类幼崽可爱发言实录”活动，浏览量已超过25万次，有60名网友发帖参与。

最热门的一条留言来自网友ssssjy，她记录了一则在餐馆听到的“童言无忌”。当时，她刚陪朋友染完粉色头发，到附近的餐馆吃饭。店主的女儿放学回家，一进店门就看见了粉色头发的“大姐姐”，露出吃惊的表情。她绕过“大姐姐”悄悄跑到后厨，用自以为小的声音，惊奇地说：“妈妈！妈妈！我们店里来了个童话公主！”ssssjy和“粉发公主”坐在就餐区听了个清清楚楚，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地笑了。

该条发帖获赞超过7000次，200多名网友留言回复，多数人赞叹了小女孩的可爱，也有网友分享了自己的相似经历。

小组活动

根据发言内容，短矢在小组设置了5个分区，分别是“温暖可爱”“奇特经历”“感慨时刻”“无语发言”“分享讨论”。短矢表示，他希望通过小组的活动设计、帖子加精、分区等方式让大家看到更多元、更丰富的内容，“一个人能听到的东西有限，但若乘以几万，能听到的东西就很多很多了。建立小组的初衷是希望大家走出自我、走出自我成见，更多地倾听他人。”

“对我而言，‘偷听’意味着有了一种接触他人生活的可能。”采访中，短矢特别提及了人类学家项飙对“附近”（指“身边的世界”）的重新发现和挖掘。他认为，“偷听”正是这样一种走出自我、感受“附近”的实践。

短矢认为，在他的城市生活体验里，不少人缺乏对周围人的感知。对很多人来说，他人仿佛就是NPC（全称Near Field Communication，意为“近距离无线通信”），你给出一个特定动作，对方也会以特定动作回应，双方实际上无法真实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人归根结底是社交动物，有和他人建立连接的需求。‘偷听’可以成为一种有意识的感知方式。”短矢说。

02  喜欢“偷听”，

或因它撕掉了社交面具

“这个行为被称为‘偷听’是蛮有意思的。因为这其实没有偷听的目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你的听觉被他人的谈话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去观察和理解别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咨询师闫煜蕾说。

闫煜蕾表示，对于希望与他人建立联系的人而言，观察别人、理解别人是一种本能。几乎每个人都有和别人建立关系的本能和倾向。但有些人在经历童年创伤后，这种本能就被压抑了。他会明显对他人、对进入某种关系不感兴趣。这一类人群可能也不太会对他人的话产生注意。

关于大家在“偷听”了只言片语后会想象、脑补一个故事的行为，闫煜蕾说，这和心理学上的“图式”原理有关，“人脑会自动补齐缺失的图式，比如看到拼写不完整的单词也不会影响处理和理解这个单词。”

闫煜蕾分析，不少网友认为“偷听”行为相比于社交场合的交流更具真实性。另外，很多网友喜欢“偷听”小孩的话语，或许与戴着社交面具的人们渴望真实的情感表达有关，“小孩的社交面具还没那么牢固，更容易在公共场所说出和大人不一样的话。人自然地就被这种新异性刺激所吸引。”

微博“偷听bot”

事实上，“偷听”并非一种最新兴起的行为。微博账号“偷听bot”创立于2019年，至今积累了80多万粉丝。博主常常接到很多网友的来稿，挑选后发布在微博，引起众多网友的关注、共鸣。这个账号就像一个无声的收音机，录下了一些人间生活的碎片。

《偷听的历史》

约翰·洛克指出，“偷听”的有趣之处有二。首先，这项活动在本质上具有私密性，活动参与者不知道信息接收者，因此他们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其次，“偷听”内容的传播方式也具有特色，它并非由说话人直接提供，而是被接收者“偷走”。

英国作家吉尔伯特·海厄特在《偷听谈话的妙趣》一文中曾提到，人们都喜欢到陌生的城市中漫游闲逛、消磨时光。于是，他设计了一种新颖的消遣方式——别用眼睛去注意别人，而是用耳朵去听。

这个游戏的要点并非一字不漏地“偷听”，而是要抓住他人谈话时从耳边飘过的一言半语，然后发挥想象力。街上行人的交谈往往很随意，不会料想被别人听到。因此，他们往往更易说出荒诞不经、让人记忆深刻的话。如果你恰巧从旁经过，常会听到几句表面听来毫无意义，其实十分有趣的话。

“偷听”人间手册（摘录）

【公交车上的“谎言”】

“偷听”地点：四川

“偷听”人：“开朗米基罗”

《开端》截图

公交车后排是一位妈妈和一位奶奶。（方言对话）

妈妈：最近她老是每天洗一次头，给她说有湿气有湿气她就是不听，硬是爱干净得很！

奶奶：就是啊，还要早上起来洗，以后老了脑壳痛才恼火哦。

妈妈接了一个电话。

妈妈：上次带她去看的（月经不调的）医生说，现在月经有点不规律是正常的，过两年大点就好了。

奶奶：那就好，还说煎点中药吃嘞。

妈妈：哎，我们就直接给她说，月经不调是每天洗头湿气进身体了，喊她不要每天洗了，要得不？

奶奶：哦哟！就这样说！

【云漂亮得像结肠一样】

“偷听”地点：广东

“偷听”人：“体壮如牛”

受访者供图

在肛肠医院听到医生说云真好看。

“天呐！这个天好漂亮。”

“对啊，这个云像结肠一样。”

【迪士尼乐园外的“人力车夫”】

“偷听”地点：上海

“偷听”人：“mo”

迪士尼

从迪士尼乐园出来，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简陋的木板滑轮车，像一辆失去了龙头的破旧拉货三轮车。

货箱里，一个女人微蜷着腿，抱着一位三四岁左右的男孩。“要不哈哈哈哈，要不我和xx下来哈哈哈，下来走吧。哈哈哈哈，你别……你别拖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男孩一边跟着妈妈笑，一边眯着眼睛点着脑袋晃晃悠悠，嘴里嘟哝着：“我不困，我能走！爸爸，我可以和妈妈下来走！”

麻绳缠住那位父亲细瘦的胳膊，他脸颊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一步一步艰难缓慢地向桥上爬去。

妻子的笑声弄得他忍不住泄了气，又强装严肃地说：“不行！你们累了，就……就好好坐着歇着！我……我今天一定要把你们娘俩拉上去！”

说完，他又继续拉着车往桥上爬去，沿路留下女人的笑声。

【地铁关门的瞬间，听到“妈妈，我爱你”】

“偷听”地点：北京

“偷听”人：“小豹”

《北京地铁》

天气太热，去公园散步，在地铁站和一对母子擦肩而过。

妈妈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步伐很急，看来有些疲惫。小男孩牵着妈妈的手，快速迈开自己的小短腿，努力跟上妈妈的步伐。

因为小男孩没有戴口罩，从远处就看到他一直仰着头说着什么，妈妈的嘴倒是没怎么动。

右侧的地铁门滴滴响着关上了。人们的交谈声也一直没停下来，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听到小男孩说，“妈妈，我爱你。”

【电梯里的奇特经历】

“偷听”地点：河北

“偷听”人：“彩可夫斯基”

《欢乐颂》截图

夏天，电梯里，四岁男孩偶遇一位大哥。

大哥微胖，光着膀子，双花臂，还戴了一条大金链子。

男孩看着大哥问：“你怎么不穿衣服？”

电梯内气氛尴尬。纹身大哥有点不高兴：“怎么了？不行啊！”

带孩子的阿姨明显很紧张。男孩：“你不怕蚊子咬你吗？”

【在餐馆和隔壁桌互相偷听“土豆”对话】

“偷听”地点：广东

“偷听”人：“小时不识月”

酸辣土豆丝

中午去学校外一家餐馆吃饭，听到旁边一桌女生夸赞土豆。

“呀！土豆！”一个女生忽然大喊，她的声音像是在念广告词。和她同桌的那群女生笑得东倒西歪。随后，她们开始点评菜品。

“我还是觉得这个土豆玉米最好吃。”

“土豆怎么可能难吃！”

“我觉得赫鲁晓夫不该种玉米应该种土豆！豆门！”

“你可不可以不要拉踩玉米！”

“那土豆和玉米你选哪个？”

“（思考）好吧，豆门！”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笑了。这家店的土豆确实很好吃，我和朋友点了醋溜土豆丝。

朋友：“我明天要吃他们家咖喱土豆。”

我：“啊咖喱里的胡萝卜也很好吃，我要生活在斗罗大陆。”

我朋友：“为什么，斗罗大陆爱种胡萝卜吗？”

我：“斗罗大陆的斗是土豆的豆，罗是胡萝卜的萝。”

我朋友：“你再乱玩谐音梗我就拿你拌饭。”

我：“你爱我终于胜过爱土豆了？”

我朋友：“don't侮辱土豆！达咩！”

我：“我要混在你的土豆丝里当姜丝！耶耶！”

隔壁桌女生听见了笑得东倒西歪。

离开时，我们和她们明明彼此不认识，但是相视一笑。

【在绿道逆流而行，仿佛过完一生】

“偷听”地点：广东

“偷听”人：“陌墨”

绿道跑步

周末，绿道上很多人锻炼。大家一般往前走，我起得早，逆着人流往回走。一路听到很多对话，就像过完了一生。

三个老师爬山。一个老师：“我也想教地理啊，我也擅长这个，但是别人不让我教啊。”两个同事哈哈一笑。

中年夫妻散步。男子：“我也不想应酬，但是你出去应酬就必须喝酒，说实话我的胃都不好了。”

三个年轻女孩谈论工作。一女孩：“我同学要转行来我的行业，问我待遇怎么样。我让她别转，转过来就喝西北风。”

在另外两个女孩的笑声中，那个女孩接着说：“我让她给我推荐一个行业。”

我在亭子里休息，一位阿叔站在拐弯处向后面喊：“要不要歇一会儿？”

“不歇，不歇，我们继续走。”后面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佛祖 祝你好运”】

“偷听”地点：北京

“偷听”人：“农子该隐”

潭柘寺

我和朋友去潭柘寺散心祈福，在一尊佛像面前参拜完，起身离开时，听到一个妈妈正在教小朋友向佛祖许愿。

妈妈：“你要双手合十，对着佛祖许愿。佛祖会保佑你实现愿望的。”

小朋友：“那妈妈，我可以许什么愿望啊？”

女士：“什么愿望都可以，虔诚就好。”

小朋友：“那……佛祖，祝你好运。”

实在太可爱了。我突然感慨，父母一直这样慢慢教我们认识世界，但我们好像对这个世界却总是有不同的理解。

欢迎大家也来分享“偷听”的故事呦~

（图为网络截图、受访者供图）

撰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陈静

统筹/林艳 张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