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编辑:nirvana
这是一页荒诞又真实的乱世笔记,一个草寇赶走了县长,然后自己升堂听审、巡街维稳,做了120天的“土县官”。
壹民国初年,四川表面归于共和,实则政令不通,各地仍各自为政。
清廷一倒,很多基层地方出现了权力真空,随即又很快被保安营、义勇队这些袍哥出身的队伍填补上。
而军阀更是混战不断,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城池与乡村反复易手,百姓难辨是非,只求苟安。

在那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川省军队数目更是离谱暴涨,有人估算,最先川军就五个师一路涨到二三十个师,连同团练、民团这些武装,加起来达到了数十万人。
养这么多兵,要钱。
征收不足,就预先摊派;
百姓承受不了,只能卖地卖牛,最后田产尽失。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无以为生,干脆扛起枪当兵的当兵,为匪的为匪。
就这样,富庶之地的成都平原也混乱不堪了起来。

位于成都平原东北部的广汉,现在因为三星堆已经很出名了,但当时其实是不算是很有名,不过这地方交通好,恰恰夹在川陕大道与成都平原之间,是各路人马的必经之路。
一来一去,都绕不开广汉。
于是,原本平静的县城,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军队来了又走,土匪则本乡本土的春风吹又生。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开始在广汉北乡一带活动。他靠着袍哥关系,拉起一队人马,慢慢地有了名气。这个人,叫巫人杰。
今天的故事就得从这个巫人杰说起。
贰巫人杰,广汉北区高骈乡人,出身贫寒,排行老大,兄弟三人。
因其从小个头矮小,乡人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巫鸡儿”或者“巫鸡子”。
写《广汉“匪世界”时期的军军匪匪》的侯少煊,因为和他们多有接触,文章中他一直称呼其为巫鸡儿,在什邡和绵竹方面的记录里面则称其为巫鸡子。

巫鸡儿年少时便在田间地头讨生活,扯猪草、替人放牛,那时其实四川底层社会基本已经是袍哥半公开活动了,巫人杰的父亲、祖父都是袍哥人家。
所以到了他十五岁那年,他顺理成章的也嗨了袍哥,成为兰丰码头袍哥码头的一个十排老幺,从此跟江湖有了交情。
到了辛亥革命后,清廷退位,民国鼎革,旧有的地头势力空了位子,巫鸡儿趁着这股乱风动了念头。
靠着袍哥关系,他招呼了十几个袍哥哥弟,在永丰乡巫家大林一带立了脚,开始拦路抢人,打家劫舍。
起初规模不大,也只是乡里乡外的小打小闹一番,不过慢慢随着有了些人枪,胆子也就越来越大,打劫也越来越频繁。
四川在民国后,袍哥势力算是走上了前台,在当时的四川军政两界,几乎都是袍哥一手遮天,我们知道,袍哥力量是自成体系的,组织严密,讲江湖交情,所以巫鸡儿靠着这些关系,一直都整得顺风顺水。
原因就是,本乡团总唐幺贡爷给他放哨,县城的团练局长廖抟九又是袍哥的“大舵把子”,出言护短,还替他通风报信。
有一次,县知事李尔奇得了消息,说巫鸡儿一伙正聚在北门新场。

他召集团防、警备、北洋兵三方人马,密谋合围,打算一鼓作气把这股祸害剿平。
可兵马还未出动,廖抟九那边已有人提前出关报信。
等军队抵达,巫鸡儿早已带人遁入山中,只留下片空场地。
他不是没打过仗,只是精得很。
兵多他避让,兵少他反咬一口,专挑落单的小队下手,一来二去,还被他提了不少军枪。
靠这种“打土豪式”的办法,他的人马慢慢壮大,到了后来,已能号令五六百人,在广汉北区数十个乡镇间往来无阻。
巫鸡儿做事讲究规矩,懂得如何“岩鹰不打窝下食”。

他带人劫掠,多挑外县下手,中江、什邡、绵竹、德阳、彭县一带,都曾吃过他的亏;
而在本地,他只抢路过客商,或打各县送往成都财政厅的税银。
这份“避实就虚”的算盘,既保证了他有进项,又少惹本地仇,面子上各方袍哥大爷也还说得过去。
就在民国五年(1916年),巫鸡儿发了笔横财,在广汉截住北洋军伍祯样旅的散兵小队,一次性竟然夺得二百多支枪。
不久又参与“风洞子”的地方混战,分得几百支。
等他再现身时,身边已有千余人马,真枪实弹,旗号鲜明。
如今,人也有了枪也有了,差什么,地盘。
巫有一位同乡,名叫陈善,虽识字不多,却颇有世故。
他看准时局不稳,各地武装疯起,便给巫鸡儿出主意 :

现在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你当个棒老二有啥子前途?你看别个稍微机灵点的,打个旗号,树个牌子,北洋军也好,孙大帅也好,他们都得来拉拢你不是?
到时找个地盘,封个团长、旅长的,搏个封妻荫子,胜过你当棒老二不晓得好多倍!
巫鸡儿一想,对啊!叫花子都可以当皇帝,我巫人杰咋就不能当将军呢?
于是,他趁乱就打出旗号,给自己封了个亮堂的称号——“护国军司令”,并谋划据地起家,为日后立脚成都、搏个官位打下基础。
叁说了巫鸡儿我们再来说一下绵竹事情。
民国五年,绵竹知事是杨嘉修在任。
此人云南人氏,平日走乡串户剿匪勤快,脚上常穿草鞋,百姓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杨草鞋”。

那年夏季,四乡匪患又起,刚有一支土匪扰乱什邡洛水镇的广济场,带头的叫杨边花,边花就是四川人说的那种斜视,斗鸡眼那种。
于是杨草鞋带人前去围剿杨边花去了,而此时绵竹城中只留下些临时凑来的短刀手,百来号游民看门护城。
谁知杨一走,后院就起火了,绵竹县中另一人起了打猫心肠。
这人名叫方瑞卿,素来名声不正,包揽肉厘之职,亏空库银数千金,眼见事情难掩,便想借外力搅局脱罪。
他密函绵阳安县巨匪陈红苕(陈天藻),意欲引其入城,这样就可以制造“抢劫损失”的假象,从而将自己亏空的库银一笔勾销账目。

事情说来也凑巧,当时巫鸡儿正驻在河坝场,原来他当时在3月20日的时候,和杨边花一起攻打了什邡县城,和城防兵激战了几昼夜,但是什邡军民防守极严密,巫鸡儿没有得逞,只好撤回河坝场休整。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方瑞卿派到安县送信的手下,被巫鸡儿给截获了,查出方瑞卿居然意图请匪入城。
巫大喜过望,没打下什邡,绵竹也是可以考虑的嘛,于是他决定要先下手为强。
当夜,他按照方瑞卿和陈红苕的约定,在城外纵火为号,炮声一起,方果然就在绵竹城里面开门迎接。
巫鸡儿大喜,立即翻身上马,率众杀入了绵竹城中,时值农历五月二十五日。
等到杨知事闻警赶回,已经为时过晚。

绵竹城就这样已落入了巫匪之手,望城兴叹的杨知事不得得弃城南逃,直奔省城请援。
再说巫鸡儿进了绵竹城,依照身边谋士陈善的谋划,自己开始当起了县太爷,步步为营,先是砍锁放囚,收拢人心;
又任命吏目,整顿城中差役,像模像样的开始接管地方事务起来。
他还派出八抬大轿迎来绵竹本地名士金子光,于县署厅堂虚心求教。
初意是向金购枪支援,金子光谢绝请求,并晓以大义,不可骚扰百姓。
巫虽未得所求,却恭敬将其送归,此举反引来不少市民称赞。
城中举人黄尚毅甚至赋诗一首,称“雄猛胆气象,慈悲见心肠;豺狼知畏爱,嗅靴不忍伤。”说的是巫虽为匪,却有一分礼数,颇得人情。
巫为稳住城内局势,颁布严令,凡抢劫者格杀勿论。

他将“护国军司令部”设在大西街灵宝观背后,紧邻杨公祠,城中百姓虽恐慌,却无一人敢擅闯军营。
无饷可发,他便与地方商议,出卖社仓积谷为军粮。
又向大户与字号摊派款项,对普通百姓则一概不征不捐,购货付钱,标榜“公买公卖”。
然而乡下尚未平静,米价飞涨,每斗自四百钱涨至七百。
巫当即贴出榜文,限价六百,违者论罪。
他更常骑马巡街,亲自到附郭一带查看粮价与治安。
一时间,乱世之中,竟也似有几分秩序。
肆你看,绵竹被巫鸡儿攻下之后,城中居然一度安静了些。
巫在县衙升了旗号,自称司令,又贴榜禁抢,限价安民,倒也没有立刻出乱子。

当然这期间,巫鸡儿也不是收手完全要搞地方建设了,他又伙同杨边花,再次进攻了什邡县城。
当时驻扎在什邡县境有护国军丁厚堂所属的刘汉章部,经什邡地方多方与其交涉求援,条件谈妥后,护国军终于答应了承担防务,与巫匪接火相持,土匪一时不支溃退。
谁知次日晨,巫军又乘刘部守卫麻痹大意,突由广汉方向窜回什邡,扑进南门,枪声四起,并将刘部驻地陕西馆焚毁,县知事吓得弃城而逃,全城遭受洗劫。
还好县民自发群起抵御抢救,巫军挟持法国神父谷波兰而逃退。
在回防绵竹后的一天,天气还带着几分夏末的热意,巫鸡儿照例出城巡逻。
他骑在马上,沿着通往城外的小道慢慢走,手下几人远远跟着。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人,也骑马,帽檐压得低,似是熟面孔。
等走近了,巫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那位在几个月前私下写信,想引外县巨匪陈红苕来绵竹作乱的方瑞卿。
巫见他,脸色立变,勒马当街挡住。

方瑞卿本想调转马头避开,哪知早被巫盯死。
巫喝声让他下马,语气凌厉,当街大骂他勾结外匪、背叛地方。
方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嘴里磕头认错,话都说不清楚了。
巫满脸寒霜,冷眼看他一会儿,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慢慢拔出腰间短枪,抬手一扣扳机,当街将方毙命。
方瑞卿一死,消息不出半日就传遍了城里城外。
人们议论纷纷,嘴上没说感激,心里却都松了口气。
这个人本就是县中有名的滑头,又贪又狠,早年靠收税刮地皮,这回又想借匪遮账,差点把整座城搭进去。
如今死在巫手里,也算是自作自受。
城里人背后议论:“这下好了,起码这条乱根给除了。”
当年他敢写信引狼入室,今日却死在“土狼”手里,也算报应不爽。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六年,陈红苕果然带兵来攻绵竹,一连三次围城,都没打下来。
老百姓说起这事,还记得方瑞卿的信,说要不是巫鸡儿早下手,陈红苕这回要是有内应,城怕是早没了。
我们再说此时原任绵竹知事的杨草鞋杨嘉修,他还在省里求援无门,官面却早已换人。
新任知事名叫王元襄,字赞臣,遂宁人。

王其实是带了督署的密令来的,要暗中拿下巫人杰,恢复绵竹旧制。
但他空有任命,却手中无兵,也调不动军。
只能四处打听消息,说要“清乡剿匪”,在绵竹周边乡村找几队团练来帮忙。
结果一问才知,巫鸡儿早把乡团的枪都给提走了,团练只剩空壳,名义在,战斗力已经完全没有了。
王元襄没法子,只好绕道往南,去了什邡,想借滇军的兵来剿巫。

当时驻防什邡的滇军支队长叫李植生,本就奉有督军命令继续清剿巫鸡儿和杨边花,见有地方士绅联名请愿,说巫匪据城太久,必须剿除,于是点头应允。
李派出手下赵绳卿和绵竹本地人廖学义两个,一文一武,假作平民混进城外附近地带,摸清守军布防和炮位布点。
等一切准备就绪,是阴历九月二十五日拂晓时分。
伍阴历九月二十五日清晨,天光微亮,城外一片沉默。
赵绳卿带着滇军炮兵,悄悄绕到大西门外,在诸葛祠后埋伏布阵。
那地方地势低平,祠后有空地,既能藏人,又方便架炮,打的正是巫人杰盘踞已久的兵棚。
就在攻势准备就绪之际,城内毫无预警。

巫鸡儿这人一向有早起巡城的习惯,那天也不例外,照常跨马而出,巡视兵棚。谁也没料到,天命就是那一刻。
第一声炮响撕裂了黎明的宁静,火光冲天。
炮弹正中兵棚一角,木梁断裂,屋顶塌落。众人四散逃命,唯有一人未能脱出,压在横梁下动也不动。炮烟散去,有人悄声传言:“中的好像是巫鸡儿。”
可此时并无人敢确认。
巫鸡儿素来行踪诡秘,一日数巡,或前或后,常换衣帽以防刺杀。

兵棚炸毁后,滇军即连续大炮轰击,他的部下四散奔逃,有的扔下枪,有的躲入民宅,逃了个干净。
直到第二天——九月二十六日一早,几个儿童出城游玩,在西门边空地玩耍,见一具尸体压在半塌的棚子下,衣着熟悉,半边脸灰黑,另一边却仍辨得出五官。
他们不敢靠近,跑去找大人报信。
有人通报县署,守军赶到现场,将尸身抬出。
尸体被抬到衙门前,洗净泥灰,擦去血迹,果然是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这人曾在绵竹四门来回巡逻,登城喊话,又频频出现在市集巷口,绵竹人早已识得他如识街头石狮。
县署当即贴出告示,通报全城。

午后鸣锣三通,滇军将巫人杰的尸体钉在大西城内棚门之上,以示城中百姓。
他那日死时无声,曝尸却震动全城。
有人说,这一炮打得巧,打得准,是诸葛祠后神明显圣,也有说是赵绳卿算准了他巡逻时辰。
无论如何,巫人杰这条匪路,到此为止。
自阴历五月二十五日攻城入主,到九月二十五日中炮毙命,整整一百二十天。
四个月里,他号令如令,悬榜如官,既杀人,也护人,既抢,也管。
可终究,他不是官,也不是军,他只是一股顺乱世而起、随乱局而灭的草寇之气。
这场绵竹之变,就此画下句号。
陆巫鸡儿的事情说完了,我们其实可以再交待一下他的手下的事情。
巫鸡儿死后,他的队伍虽然溃散,但“巫鸡儿”的名头还在,枪也还在。

他那位弟弟巫人元,很快就重新收拢残部,继续在安县搭水桥、河边场一带活动。
起初是流匪,后来被旅长彭斗胜招安,挂了个“独立团长”的名头。
但军阀的“招安”从来都不长久。彭部调驻成都后,巫人元没跟过去,转头投到刘存厚手下,由刘崇峻委任他当“特遣队司令”。
他还真干出过一桩“战功”——刘戴之役时,巫人元自请为敢死队长,在地雷轰开的缺口处第一个冲进皇城。
但好景不长,部队一改编,他就被“吃了”,转眼又回到了老家高骈、永丰之间,老路重走,当起了匪。
这回他有经验也有名气,一打出“巫鸡儿弟弟”的旗号,再加上过去的“团长、司令”头衔,招人很快。
不少散匪投奔而来,他的亲信分布在高骈、太平场、金轮寺等要地,各拥人马,地方上几乎又变成“巫系天下”。

1920年前后,他再投靖川军张邦本部,被刁青云收编,又当团长;
过两年赖心辉也用他,派去张升廷旅当团长,驻扎广汉,重走一回“衣锦还乡”的老路。
但话说无论哪路军阀,养匪那也是暂用的。
到了1923年,他的部队又被赖心辉整编吃掉,他便索性不再当正规兵,自己拉队伍,任“广汉北区联团司令”,将各乡团练头子一一换成自己亲信,实质还是一套地方匪防。
1924年,驻广汉的乔得寿旅长又重新委他当团长,他再次拼凑散兵土匪,补充人枪,名为团防,实为旧戏重演。
不久乔调防川南,他随军去了泸县,部队再次被吞,他这才真正失势。

广汉换防后,新驻军陈离与他素无交情,他不敢再回老地盘,迁居什邡李家碾,自称退隐。
靠的是早年积攒的银子、旧部的保护,还有那个叫得响的姓氏。
他的亲信里有个叫钟焕章的,是高骈乡人,几次“成军”都跟着他,一个当司令,一个做团长,司令降一级,他便成营长。
解放前夕,钟焕章又受蒋匪特务招纳,进了伪军校,还打算回广汉再组织一次抵抗,最后未成。
1950年,他在广汉伏法。
至此,“巫鸡儿”这根旧时乱世的尾巴,才终于彻底剪断。
结语从民国初年到军阀混战之极盛,像巫氏兄弟这样的草寇武装,在四川各地并不罕见。
他们并无政治理想,也无明确纲领,其起事之因多出于乡土纷争、粮饷所困,行事虽杂,组织却日益正规,与地方政权一度交错难分。
巫鸡儿之流,既非孤例,也非特例。他的兴衰,不过是乱世中一段寻常波折。
后人如要重评此人,既不可执一时之功以掩其害,亦毋须凭一事之恶而抹其全貌。
治乱之间,自有尺度;黑白之中,亦存灰影。
参考文献:
黄德明:民国五年巫人杰占据绵竹始末
郑旭:巨匪巫人杰毙命记
什邡县志
侯少煊:广汉“匪世界”时期的军军匪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