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会离开,我们独自一人出生,独自一人死亡,漫长艰难的一生,常常为人与人之间有限的联系感到沮丧。
但内心丰盈的人喜欢独处,他们不需要外界的热闹填补内在的空虚。
挪威罗弗敦岛持续旅行一年,整个人就像被揍了一顿,哪哪都疼,一蹶不振。于是我到马耳他休息两周,除了走出去吃饭,基本都躺着。躺在沙发上、床上、海边礁石上、公园长椅上。坐个船,要躺在甲板上。每天横着的时间比竖着的时间长。
自从我过上漂泊的生活,我妈跟我聊天的第一句常常是,“你现在在哪?”
我跟她说我在马耳他,她不知道地球上有这个地方。挂了电话跟我爸说,“她在马尼拉。”
我爸很担心,发信息给我,“马尼拉危险,有绑架案,你要注意安全。”
隔了几天,我家亲戚问我,“听你妈说你在新西兰,好地方啊。”
前段时间我回国更新证件,警察翻着我的护照,看到上面盖满了章,还有各国的签证。他问我,“你这丫头怎么去那么多地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会是间谍吧。”
后来知道我在环游世界,他塞给我一张名片说,“这是叔叔的联系方式,微信你回头加一下,没事发个照片,各国的土特产什么的,回国也记得给叔带点。你看叔叔这一上午都忙着你的事,这一上午干的活比我这半年干的都多。”
他一上午在整理材料,输入系统。他打字是用两根指头,10根指头都用的话,估计1小时就能做完。不得不说,他这半年也太闲了。
我礼貌的接过名片,回头并没加他微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成了我叔,我没这个叔。
马耳他两周后,我赶往马耳他机场,去挪威体验极夜。打了辆Uber,司机是一位老爷爷,穿着考究的暗色条纹西装,戴着礼帽和白色手套,开着一辆黑色SUV。
他打开后备箱,我提起行李往里塞,他制止我说,“这是我的事,让我来做,你只要休息就好,这就是Uber black car(高端车)的意义。”
他颤巍巍地走过来,慢慢抬起我的箱子。我并不知道我打了高端车,因为所有类型的车价格都类似,我随便点了一个。让老人帮我拿箱子,实在是不自在。
“我不知道我打了高端车。”我说。
“价格都差不多,对吧。很多人不知道,短距离高端车和普通车价格差不多,甚至有时高端车更便宜,因为需求少。”他慢慢走回驾驶座。
我打开车门坐在后排。他边开车边继续说,“我一早就出来,等了3小时,没有接到单,正打算回家,你就下单了,谢谢你。”
看他走路姿势,至少70岁了,一天只接到1单,总价格$30,他是否能赚$20,我不确定。感觉心酸,又有一种改变不了他人命运的无力。
他很健谈,老人很爱说话,因为寂寞。我告诉他要飞去挪威,他说,“你看过一部电影吗?一个飞机载满乘客去印尼,突然消失了。5年后毫发无损地降落,飞机上的人却不知道时间过了5年,有些人的伴侣都再婚了。”
“他们时空穿越了?”我问。
“是的,飞机飞过火山时,火山爆发。不知发生了什么神奇反应,他们穿越了时间。”
“有趣。”
“总之祝你好运。”他笑道。
“说不定我5年后才会回来,的确需要好运。”
我第一次遇到司机送人去机场讲如此“动人”的故事。我想起有些人喜欢在飞机上看“坠机”类的电影,追求身临其境的刺激。人性真是难以捉摸。
离开马耳他这座芝麻大的岛国,飞过重重白云和绵延大海。白云柔软又庞大,缓缓移动,如巨鲸。而蓝色的海上,两艘轮船划出银白色的尾巴,像两只游弋的带鱼。
飞机一路去往拉脱维亚,再转机到挪威。从白昼到黑夜,从温暖到冰雪。
到了挪威Oslo,空气略微冷冽,3点半日落,7点钟已然黑的像半夜。寒冷的地方人显得疏离,零星的行人都裹紧了大衣匆匆而过。我去吃饭,却发现附近只有一家酒吧开门,卖汉堡和炸鱼片。
“明天是圣诞前夜,所有店都会关门,只有我这家开着。”酒吧老板边调酒边对我说。
“为什么你还营业?”我吃着鱼片问。
“因为有些人没有家人朋友可以庆祝圣诞,我想给他们一个热闹的地方。”
我回头看,一位老爷爷坐在酒吧的角落,一声不响看着报纸,独自喝啤酒。一位老奶奶,白发垂肩,往我这边频频张望,她想跟我说话,但距离太远,只好对我笑笑。一位中年男人,微卷的棕色头发,忧郁面庞,坐在吧台旁,默默吃着汉堡。
所有客人都沉默,都孤孤单单的。我看到三个暗淡的灵魂,寂静的如路上没有融化的一小块冰。每个人都想倾诉自己,却没有人想倾听他人。
"They're sharing a drink they call loneliness But it's better than drinking alone." (他们共饮那杯孤独的酒,依旧寂寞,但胜过独酌。)挪威Oslo酒吧老板善良,给他们一块栖息地。他问我,“喝点什么?”
冬夜最想喝酒,我问,“piña colada有吗?”
“没有。啤酒要试吗?”
“算了,我不喜欢喝啤酒。”
于是作罢。吧台边的中年男子突然说话,“piña colada我也爱得很,那是热带的酒,这里没有。”
“是啊,但我只想喝一杯piña colada。你是本地人?”我回话。
“我是纽约人,因为工作搬到这里5年了,我是弹钢琴的,定期办音乐会。”他的气质的确符合。
“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又冷又阴郁。我带着女儿在这里生活。今天不演出,来喝酒。你干什么来的?”
我猜他离婚了,自始至终不提妻子。我说,“旅行,看看黑夜。”
他匪夷所思看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反正讨厌死了。除了工作,只能喝酒,还能干什么。”
“这里很多人都有酒瘾,天天醉。所以政府对酒的管控比较严,超市不能卖除啤酒以外的酒。自己想要买红酒白酒,只能去唯一的酒水商店Vinmonopolet。”酒吧老板告诉我。
寒冷的地方酒鬼多,自杀的人也多。见不到太阳,人就容易抑郁。
从酒吧回家的路上,我捡到一个钱包。钱包里没有现金,只有3张银行卡、2张图书馆会员卡、1张按摩休闲中心的卡、一个身份证:男,1987年2月14日生,挪威人,秃头,瘦削。
我翻着钱包,想找到能联系他的办法。一片药掉出来,包装上写着”Sertraline”。我吓一跳,怀疑是什么不好的药物。赶紧手机查:“Sertraline治疗抑郁症、焦虑、创伤后应激反应等。副作用包括头疼、胃疼、性功能障碍。”
孤独、酗酒、抑郁。天啊,这个城市怎么了。那个丢钱包的人,不会出事吧。
回到民宿,我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先找到他的LinkedIn,他毕业于Oslo大学,现在做客服工作。再搜,1881网站上列着同名同姓的几个人,有电话号码和住址。我一个个查,找到一个离我捡钱包地点最近的地址。打电话过去,一个男人接起。
“你叫Knutsen吗?我捡到了你的钱包。”我结结巴巴地说,拿不准他的名字怎么读。
对方先是迷惑、迟疑,然后笑了。他心想,诈骗电话,连我的名字都念不对。“你是谁?我的钱包什么颜色?在哪捡到?”他拷问起我来。
“褐色,里面有银行卡、图书证、身份证。我是个旅行者,Kiwi超市附近捡到。”
他停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友好,“啊,我的确丢了钱包。你在哪,我来拿。”
15分钟后,他穿着大衣牵着小狗站在雪地里,敲开我的门。我把钱包还给他,摸摸小狗,道别。他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消失不见。
望着窗外空荡的街道,我想起朋友M。我很少记得别人生日,对自己的生日也毫不在意。多年前的一天,无意中知道M的生日快到了。M在此地孤身一人,她喜爱舞蹈,有2只猫,其中1只被车轧死了。
也许因为我也喜欢猫,对这件事心生同情,突发奇想给M准备了生日礼物。一个礼物寡淡,我就备了三个。
到M家里,我们围坐在地毯上,我拿出礼物说,“你生日,所以带了小东西给你。”
M的第一反应竟是红了眼睛,“谢谢”她停顿了片刻说,“其实前段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到了看心理医生的地步,想让她救我一命。我进入心理医生房间的那一刻,看到柔软的沙发,温馨的灯光,她无限包容的微笑,一瞬间崩溃痛哭。一直哭一直哭,想好的话全都说不出来。哭了半小时,直到她来给我一个拥抱,才慢慢平复。”
马耳他我震惊的说不出话,M看起来是一个积极乐观,热爱生活的人。我无法想象她那时的处境,到了怎样绝望的地步。
我小心地问,“是出了什么事?”
“一个人在美国很多年,交过男朋友,但都不长久,怀疑自己有问题。前段时间又失业,父母催我回家乡。跟几个人合租房子,钱还是不够生活,厚着脸皮向父母借钱。投了无数简历,找不到工作,身份也快过期,美国快待不下去了。我在这里读书、工作那么多年,最后还是一场空。感情、事业、金钱,什么也没有。30多岁,难以启齿的人生,是不是很失败。”
我眼泪流下来,很想给她一个拥抱,但手足无措,还是呆呆地坐着。
“可以跟我说的,怎么不跟我说,可以借你钱,也可以陪着你,什么都帮不了的话,随时随地听你倾诉也可以。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喃喃自语。但其实我也不会求助别人,艰难的日子只想把自己像冬眠的熊那样藏进一个角落,直到春天再次来临,我才愿重回人们的视野。
人啊,最终还是孤独的。就像一场病,无论多少人围着你,疼痛还是在自己身上,任何人替代不了。而你也只能靠着自身的修复能力,慢慢好起来。
“我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害怕聚会自己没有被邀请,害怕邀请别人时被拒绝,害怕自己一无所成,不被别人喜欢。”M说。
别人,我思考着这个字眼。为什么人们的存在感完全取决于别人?要被别人需要,被别人喜欢,被别人看到,如果不能,就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许多人都像盲人,他们只能通过触摸一连串的他人来摸索自己的生活道路。”我对M说,“我们过于想要被社会承认和接受。你越是想要从他人身上获得关注、爱、丰盈,越是被他人束缚。你所依赖的,必定成为捆绑你的绳索。我常常假设自己在一座孤岛生活。”
“孤岛?”
“是的,我会用孤岛来区分,我的烦恼是来自于他人的束缚,还是真实的自身。比如朋友比我有钱,比我事业好,有些人不喜欢我。假如我在荒岛上,我还会烦恼这些事吗?不会。我只会专注自己,眼里没有别人。生病是真实的烦恼,饥饿是真实的。但绝大部分烦恼不是真实的。
像一个人在荒岛那样去生活,他人便与你无关,如此,你就能顺着自己的步调,完善自我,娱乐自我,丰盈自我,没有跟任何人比较,也不需要别人去证明你的价值。不会活在规则、期望、炫耀、嫉妒、自责、心灵的束缚里。”
“那样想的话,的确轻松很多。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慢和快,都是我的速度。在沙滩上休息也好,不睡觉地去爬椰子树也好,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不用焦虑别人是在休息,还是在爬椰子树。”M笑了。
“那孤独呢?即使在孤岛,我依旧孤独。”她问。
“内心丰盈的人喜欢独处,他们不需要外界的热闹补充内在的空虚。刚开始,我们总是想和一群人融合在一起,想诉说,想被倾听和理解,终有一天你会失望。然后,你就想找到一个灵魂伴侣,把所有的心情像海水一样倾倒在他身上,渐渐的你会发现,关系密切反而是倾吐心声的障碍,我们对父母的了解不如他们的朋友,伴侣关系或许反倒让掏心掏肺有了更多顾忌。”我说。
“是的,我在心理医生面前痛哭,却不敢对身边任何一个人诉说,因为掏心掏肺往往需要牺牲一些尊严…”
那是我和M见的最后一面,她最终离开那座城市,开启新的人生。偶尔寒暄,渐渐消散。
所有的人都会离开,我们独自一人出生,独自一人死亡,漫长艰难的一生,常常为人与人之间有限的联系感到沮丧。
团体意味着束缚,自由意味着孤独。而孤独是我们人生的底色,它或早或晚都会来到你的身边。
我拉开窗帘,无尽的黑夜,雪融化发出滴答声响。没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