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死后,我被祖母囚在床上吃喝拉撒九年,她说脚不沾地才是江南贵女。
十五岁时,爹问我要什么及笄礼,我说想进宫当娘娘。
祖母大喜,捐了个贵妃之位给我。
她没想到,后来的我干翻了整个皇宫,只想活出自己的人生。
及笄日。
窗外烟雨绵绵,白墙青瓦绿芭蕉。
我正披头散发地趴在床上看我娘写的话本子,瞥见我祖母穿金戴银地被下人簇拥着进了屋。
该来的,还是来了。
「坐没坐相,成何体统!」祖母满脸的皱纹卡着煞白的珍珠粉,配上她开开合合的血盆大口,活像我娘写的那西方「老巫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都快和这金丝楠木床融为一体了,还分坐相和站相吗?
未得软骨病,却要日夜活在床上,同死了有何区别?
若非我身体羸弱,早翻墙跑了。
「笑不露齿!笑不露齿!没个金贵身子的样!」祖母气得连拍数下桌面,将茶碗重重摔在地上。
碎瓷片飞到丫鬟的脸上,渗出了血。
「晦气!滚出去!」祖母破口大骂。
那丫鬟吓哭了,捂着脸跑了出去。
四五个婆子们见状赶紧过来,扯着我坐直了身子。
见这荒诞的情形,我笑得更疯了。
四五个丫鬟们又上来手忙脚乱捂住了我的嘴。
祖母便是派这八九人日夜看守着我,不准我脚沾地。
娘,我如何挣脱这「封建桎梏」啊?
2
我这么爱笑,是幼时娘教我的:
「爱笑的女子,运气不会太差!」
「别硬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自我娘走后,爹就自甘堕落,花天酒地,再没管过我。
祖母怕我和娘一样「不安分」,四处经商,还办女学,「丢尽她老脸」。
她听闻江南有大户人家,把女儿养在床上,便派人日夜「伺候」我,不准我下床。
说是这样养出的女儿家才是真正的贵女,以后嫁出去才有「好名声」。
笑煞我也。
她能住进江南园林中呼风唤雨,还不是靠我娘?
若不是我娘,江府哪来这许多钱财?
我爹原是个穷书生,进城赶考路上捡到了我娘,两人一见倾心。
娘会算术,会做营生,天生就是这块料,几年间就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好景不长。
我六岁那年,祖母从乡下搬来与我们同住,娘就突发恶疾走了……
娘曾为我写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话本子,还总说她是从「未来世界穿越」来的。
我会歪着头看她,不明所以。
她会笑着摸我的发顶,说若有一天我能明白,就会成为「脱离封建桎梏的自由女性」。
她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仍似懂非懂,歪着头细细看她:「娘,你定是天下第一美。」
娘会刮我鼻子说:「鬼丫头,美有什么用?夸都没夸到点子上。」
后来,祖母为爹纳了一群长得像我娘的莺莺燕燕,可一个都不及她。
只因,皮囊与灵魂相比,不值一提。
3
祖母见我静了下来,以为我屈服了,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时辰快到了,手脚都麻利点!」她一下令,负责梳洗的婆子们一拥而上。
爹来了,满身酒气。
我坐在床上给他敬茶行礼。
「小三娘,要什么及笄礼?」他接过茶喝下,顺嘴问我。
我看着满屋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一言不发。
不过,我早有了旁的打算。
「老祖宗,有贵客求见!」管家来报时,祖母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可看向我的眼神犀利又狠毒。
看她那表情便知,定是来提亲的。
我瞥了一眼祖母,不打算理她,却笑嘻嘻看向我爹。
「爹,我想要个大礼。」我尽力展开笑容,看着对面陌生的爹。
爹平日不怎么见我,说是怕见到与娘一样的面容。
因此,只要我一笑,他必定无力招架。
「好好好,爹尽力满足!」爹嘴上是应了,却又畏惧地看向祖母。
呵,我娘说他就是个「妈宝男」,我总算是明白了。
要不是他这么怕祖母,娘也不会那么快就……
「我想进宫,当娘娘。」我歪着头取下一支镶满了南海珍珠的金钗,它硌得我头皮疼。
我爹手上的茶碗抖了两下洒了出来,祖母更是张开大嘴,瞪圆眼珠子。
在祖母眼里,皇帝就是九五至尊,是遥不可及的人龙。
要能做皇帝的女人,那就是人凤,自是她最大的「名声」了。
祖母她,巴不得!
若我还留在江南,面对世家的宅斗也是生死未卜。
或是招那个我祖母喜欢的王举人当赘婿,还是一辈子受祖母摆布。
我要进宫,不仅要远离世家的宅斗,更要摆脱祖母的束缚。
还要让他们仰视我。
4
我家作为天盛国首富,娘在世时就富可敌国了。
我向婆子丫鬟打听过,他们家中的男丁被送往边疆打仗多年未返。
朝廷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国库必定亏空。
皇帝缺不缺后宫我不知,但必定缺我家的钱。
祖母一拍桌子,忽地站起来,满头的钗子激动地乱晃:「我就知道我养出来的,不会出大错!来人啊!把提亲的统统赶走!」
我爹喝下一口茶,顺了口气:「来人啊!去问问知府捐个皇后要多少黄金!」
我低头摆弄着珠钗,挑眉问祖母:「那江南四大才子王举人要入赘的事呢?」
「退了!退了!三娘要进宫当娘娘,那是天大的事,谁敢来添乱,就是找死!」祖母两眼放光,嘴角咧到耳根,脸上的珍珠粉卡掉了不少。
「我还有一事,」我顿了顿,看着爹惊讶的眼神,继续说道,「请祖母为我寻一位可靠的嬷嬷,即日起就教我宫中的规矩。」
祖母上前拍了拍我的手,语气是难得的和蔼:「小三娘,祖母知道你心里有主意,我放心了。」
皇帝果然缺钱。
筹备了一个月有余,事情就有眉目了。
进宫的日子也渐渐临近。
我总算能名正言顺地下地了。
祖母忙得不可开交,为我打点一切,每日盯着我,生怕我不跟着嬷嬷好好学。
我看着祖母的模样,心中冷笑。
我知道,她并非真心疼我,而是为了她江府的名声。
想必她也知道,娘死后族中无人能妥善经营商号,还有伸手要钱的。
我若是进了宫,江家还得靠我。
5
离开江南那日,爹买了最豪华的大船沿着运河送我进京,我的嫁妆堵住了整个码头。
祖母笑得合不拢嘴:「要不我当初的决定,三娘怎么能这么快就被恩准进宫了呢?」
我爹低头没有说话,约莫这一路他都没回过神来。
当年想赶考做官做不上,捡了个夫人生了个女儿,却被御赐了个六品小吏做。
他知道这可是用我娘多年经营商号的钱,捐来的。
与祖母何干?
我平静地看着岸上官眷宗亲们艳羡的目光,抿嘴含笑:「江家养育三娘十五年,此生的路吾自会看顾。」
我话中有话,祖母愣是没听出,满脸笑意。
爹却在原地愣了有几秒。
是,我要断绝与他们的关系。
我进京路上是大内侍卫们暗中守护,爹还雇了好几个镖队一路护送。
毕竟,这是要带黄金进京给皇帝。
想逃,那是不可能的。
只有入了宫,才能从长计议。
六月的京城,关在宽大的马车里都闷热,何况是一顶要入宫的小轿子?
掀开帘子透口气,巍峨的宫殿映入眼帘。
坤宁宫的殿下没有张灯结彩,我被抬进了布置好的明月宫。
直到四处天光暗下。
长廊闷热的风吹开我的盖头,门口站着一抹明黄色。
「江三娘,江府对国有功不错,但你不能妄图后位,永生永世。」他的声音浑厚富有磁性,冷漠又威仪。
「谢主隆恩。」我松了一口气。
若是皇帝如此这般想的,那我在后宫的日子可就好过多了。
那个后位,谁要,谁去坐。
我要的不是那个。
后位不是我进宫的最终目的。
我心里还盘算着更大的计划。
从六岁到十五岁,我靠我娘的话本子活着。
如今,我要彻底逃离皇宫,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我娘说了,这样的计谋叫「曲线救国」。
6
皇帝赵彦无心于我,我也无心于他。
我俩各在皇宫的对角线里住着,各安天命,互不打扰。
爬不上他的龙床无所谓,谁让我江府有钱呢?我还是天天被人供着。
但我娘的话本子里说过:「人有利用价值时,都有好人缘。」
在宫里养尊处优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忧心忡忡自己的未来。
听说边疆连连吃了败仗。
我还没闻到自由凛冽的风,会不会就先阵亡了?
毕竟我进宫的目的,是为了出宫。
正值夏日,蝉鸣声闹得我心慌。
眼看隔壁敌国就要攻破城池,杀入皇宫活捉我们了,赵彦却天天在御花园的佛塔里吃斋念佛。
奇怪的是,他根本不理朝政,不理战事,更不理后宫。
要不是看着我娘留下的家底就快要被掏空,我实在是不愿意管。
自由之前,我得先活着啊。
「唉!」我趴在墙头上,看着赵彦天天捻着佛珠,我心里着急啊。
「贵妃娘娘,您再不下来,就要被皇上发现啦!」宫女们着急地扯着棉被在下面接着,怕我从墙上摔下来。
说实话我一点不怕高。
幼时,我娘就带着我爬树。
我们俩就坐在夏日的白玉兰树上看风景,看江河里的船只穿梭而过。
那会儿我才五六岁,听着我娘说的话,懵懵懂懂。
想起我娘,总是思绪万千。
「王嬷嬷,宫里为何禁止种白玉兰树?白瞎了这样的夏日。」我斜靠在树杈上,摇着扇子,晃着脑袋哼着娘教给我的小曲。
「你说什么?」赵彦从佛塔下来,远远听见我的话,白玉佛珠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皇上息怒!」王嬷嬷大喊,哭着下了跪。
听说我江南的祖母花重金请来教我规矩的这位王嬷嬷,原是皇帝的乳娘。
本已避世而居了,可不知为何愿意重新进宫。
「王嬷嬷?」皇帝打开了御花园的门,见到了面庞依旧清丽的中年王嬷嬷。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眉眼之间竟有些相似。
7
祖母恶毒、封建、愚昧,但办大事上她却一点不马虎,心思十分缜密。
要不然我也不会在及笄之前,想尽一切办法都逃不出去那张「床」。
我入宫前,曾要祖母为我找一位可靠的嬷嬷,教导我宫中规矩。
我原是怕自己野惯了,又被养在床上惯了,毕竟能装就装。
我娘说,活在世上,懂「游戏规则」就轻松。
可万没想到祖母竟花重金,找到了皇帝赵彦亲生的娘「王嬷嬷」。
这位王嬷嬷被老皇帝始乱终弃,在冷宫里以乳母身份带着赵彦苟活多年。
老皇帝快死之前,后宫依然各种乱斗。
赵彦想尽一切办法,将她送出了宫,让她回了江南老家养老。
没想到,送走了老皇帝,又是嫡系与旁系的皇亲贵族之间的乱斗。
再后来,赵彦终于坐上皇位,就遇上国库亏空、边疆战事,朝廷内外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人准备着造反。
除了躲在佛堂里念经,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敢再接这位亲娘回宫。
我轻松下了爬下了树,整了整自己的纱裙珠钗,往自己的宫里走去。
「恭送贵妃娘娘!」所有人都背向了皇帝,朝着我离去的方向跪成了一片。
我特意慢悠悠走在夏日的微风里,微微回过头,眼角瞥见赵彦给王嬷嬷下了跪。
王嬷嬷看着我离去的方向,感激地点了点头。
祖母要我借王嬷嬷坐稳后宫后位,只可惜,赵彦心里早就有了白月光。
我娘的话本子里,白月光就是无敌的。
再说了,我也无心后位。
而我想讨好王嬷嬷,是为了活命,或逃出去。
我宫中的吃穿用度自是最好的。
王嬷嬷虽住在偏厅,自也是金屋银屋。
赵彦把他亲娘藏在我这儿,是放心的。
约莫是经过这件事,他发觉我是个聪明人,便也不再对我厉声说什么「不要肖想后位!」这种话了。
连宫女都能看出我不想当皇后,他与王嬷嬷能看不出吗?
倒是我爹当上了四五品的官后,天天被祖母逼着写家书。
书面上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都要我「早为皇家子嗣做打算」。
闲来无事,拆过几封书信来读,后来我直接扔了、烧了。
8
这场战事,从严寒、春日、夏日打到了秋日,总算打赢了一场小战事。
我闲来无事在亭子里赏秋月时,宫女们正着急忙慌跑来跑去准备什么大事似的。
「贵妃娘娘,不去参加今晚的庆功宴吗?」王嬷嬷向来少话,我百般不解,却也不想关心。
「后宫不参与朝廷之事。嬷嬷,你看这玉杯如何?」我端着薄玉酒盏,对着月光看。
心里却暗自揣摩:赵彦自从坐上皇位后无心朝政,怎么今日如此重视起战事来?
嬷嬷见我看着月光发呆,许是在思索什么事。
「三娘,皇帝的心在边疆呢,你就不去看看?」王嬷嬷旁敲侧击试探我对赵彦的心思,我自是听懂了。
原来边疆那位女大将军,才是赵彦的白月光啊!
难怪天天佛堂里念佛呢,原来是为了她祈福。
狗男人,为什么不御驾亲征,让个女人上战场?
说到底,为了守住皇位。
女人与皇位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皇位。
「唉,悲哀。」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王嬷嬷不知我在说谁悲哀,不明所以。
不过,我娘说过花木兰替父从军的话本子,出于好奇,我倒是想会会这位白月光——李苒了。
金碧辉煌的皇宫宴会厅里,白月光一身戎装,披星戴月从边疆赶回汇报战事。
满朝文武与宫中礼乐官们,人人脸上都欢天喜地。
我安静地坐在了赵彦的身旁,偷偷去瞄那白月光,竟与我长得有些相似?
李苒五官明艳,高挺的鼻梁,明眸皓齿,实不像是战场上拼杀的大将军。
听王嬷嬷说,她戴诡异面罩杀敌,战场上勇猛无敌。
李苒发现我在看她,竟直勾勾看着我笑了,潇洒地举杯敬我。
我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也对她举杯示意。
虽外表很像,可她相较于我明媚许多。
连我都对她怦然心动,难怪赵彦如此痴迷于她。
不过我心生疑惑,李苒这样强势的女人,应该不喜欢我的存在吧?怎会对我毫无顾忌?
难道是赵彦与她商量好了,让江府当大冤种给钱打仗,他俩双宿双飞?
赵彦见我与李苒有来有去,生怕我冒犯了她,便对她说:「贵妃身子不爽利,让她早点退席。」
李苒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上有厚茧,那是习武之人才有的。
她道:「贵妃乏了,不如一同离开这喧嚣去赏月?」
我一脸疑惑看向了赵彦,赵彦也挑着眉毛看向了李苒。
李苒却大笑着看向了我。
9
亭子里,方才我赏月用的月光杯还没撤去。
李苒带着她从西域带来的葡萄美酒,正合适。
赵彦碍于满朝文武都在宴会中,不能借故离去,只有我与李苒在亭子中举杯望月。
「实不相瞒……」李苒笑着开口了,我感到情况不妙。
「等等。」我差点就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有点后悔我今晚去看热闹了,就不该搅和到他们俩中间。
生怕她说出什么惊天大瓜,或者直接说她对我一见钟情。
我娘的话本子里也有那种同性的爱慕,见多了,可我还是不能接受。
李苒见我皱眉的样子,便牵起我的手说:「三娘,我听闻你叫三娘。自你入宫起,赵彦就写信说你的趣事。他觉得你十分有趣,甚至像是我小时的样子。」
「你知我娘为何给我取名叫三娘?她说,凡事不争第一,不争第二,若是侥幸落得个第三,挺好。」我赶紧解释,我生怕她误会皇上爱上了我,我会与她争夺那后位。
「实不相瞒……」李苒又开始了,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是要说。
所以,这次我没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