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掉智氏以后,赵无恤干了一件挺不厚道的事:他将智瑶的头颅加工处理,变成了一个酒壶。
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是加工成了便器。
这种行为惹怒了智瑶的家臣豫让,于是决定刺杀赵无恤。
但豫让毕竟不是专业刺客,所以第一次行动不但没成功,反而被赵无恤活捉了。
抓住豫让之后,赵无恤劝他投降,但豫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表示自己生是智瑶的人,死是智瑶的鬼。
随从们劝赵无恤,杀掉这不知好歹的家伙,给那些心向智瑶的孤魂野鬼们打个样。
但赵无恤想了想,还是决定放走豫让,因为忠诚是应该予以鼓励的,否则大家都当墙头草,这社会就乱套了。
被释放之后,豫让继续谋划行刺赵无恤,结果第二次又被抓了。
这一次,赵无恤终于生气了,认为自己第一次放人,是出于对豫让的尊敬,可豫让接二连三这么搞,显然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在临死前,豫让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赵无恤能把外衣脱下来,让自己砍几刀,也算对智瑶尽忠。
赵无恤同意了豫让的请求,于是脱下外衣,豫让冲着赵无恤的外衣狠狠地砍了几刀之后,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了义务,然后拔剑自杀。
在后世,这个故事令不少史学家和小说家动容,觉得豫让不愧为忠诚的典范,小弟们都应该向他学习,对大哥尽忠。
于是,在他们的笔下,豫让不仅化身为“千古第一忠臣”,更是隐隐成为一种“悲壮美学”的化身。
实际上,豫让可没有大家想的那样忠诚,如果哪个公司老板用豫让做宣传,那必然要坏事。
最初,豫让是范氏家臣,后来又成为中行氏的家臣,最后才成为智瑶的家臣。
豫让为什么频繁跳槽呢?一种说法是因为,范氏和中行氏覆灭了,所以豫让才投靠智氏。
那么,豫让有没有为范氏和中行氏复仇呢?很抱歉,没有。
也有人问过豫让这样的问题,而豫让的回答很坦荡。
范氏和中行氏给我的待遇太差,不足以支撑我为他们复仇,而智瑶给我的待遇非常高,我当然应该为他复仇!
可在智瑶被杀的时候,豫让也只是痛哭一场,然后躲进了山里,并不准备出面为智瑶复仇。
但由于赵无恤太过分,居然侮辱智瑶的尸骨,豫让这才决定行刺赵无恤。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号召小弟们学习豫让,小弟们表面不说,心里自然也会想:你一个月才给我几个钱啊,就敢号召我学豫让?你把自己当智瑶,可在我心里,你连范氏和中行氏都比不上!
如果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赵无恤的说法恐怕更能引起共鸣。
从周平王东迁到现在,非正常死亡的大哥少说也有万儿八千了吧?他们的小弟大多也是换个场合,继续跟着其他大哥混,也没几个报仇的啊?
如果大哥死了,小弟一股脑地冲上去报仇,这天下还不乱套了?
当然了,我赵某人也不是说,大家就应该“有奶就是娘”,而是希望大家像豫让一样,大哥给你开多少薪水,你为大哥付出多少忠诚,不要认死理。
这也是赵无恤虽然讨厌豫让,但依然格外敬重他的主要原因: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教育案例啊。
把忠诚和物质挂钩,而且明晃晃地提出来,这恐怕是豫让行刺这个故事中最讽刺的事了。
毕竟,孔老夫子在提起自己身处的年代时,总会痛心疾首地表示“礼崩乐坏”,认为天下之所以纷乱,就是因为大家忘记了遵守礼法。
可是按照赵无恤和豫让的这套理论,那就是周天子这个大哥当得不到位,给小弟的工资越来越少,到后来甚至扭头找小弟借钱来运营公司。
就这么一副德性,大家还愿意在表面上尊重你,你就没事偷着乐吧,还有什么资格谴责“礼崩乐坏”呢?
也许用工资来表达,大家会觉得上不了台面,但文人最擅长包装,所以这套理论,变成了两句鼎鼎有名的话: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其实吧,这种“国士论”听起来虽然不太入耳,但贵在真实。
到后来,一些有心人在“国士论”的基础上,包裹了国家、民族的外衣,效果立刻大不一样。
比如某些卖国求荣之辈,你问他为什么出卖自己的祖国,他绝不会告诉你,是因为敌人给得更多,而是会给你讲大道理。
总而言之,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国家和百姓的未来,只有这样做,才能以最小的伤亡结束战争啊。
然后,他给你摆事实讲道理:敌人的兵力比我们多,装备比我们好,后勤保障比我们优秀,反正各方面都比我们强,顽抗的结果必然是亡国灭种。
再比如某些一心抵抗的人,你问他为什么不投降,他也不会对你说什么利益之类的话,只是反复向你强调:正直的人,不就应该为国家和百姓付出一切吗?
这说法倒是没毛病,可为国家、百姓付出一切的前提是,你得身居其位啊。
换言之,国家和百姓没有对不起你,反而用自己的身躯,把你拱上了高位。
请注意,我所说的,都是那些“居庙堂之高”的大人物,千万不要拿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来抬杠。
毕竟,豫让虽然干着刺客的活,但人家跟着智瑶混的时候,那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也正是有了这些变种,所以到北宋年间,对于这个瞎说大实话的豫让,编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是横竖看不顺眼。
但豫让不能不说啊,因为歌颂豫让可是自古以来的政治正确。
于是,司马光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把《史记》中豫让的名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给删除了。
然后,司马光也只是基本照搬了《史记》对豫让的记述,没做任何评论。
这恐怕就是士大夫们复杂心情的最真实写照了,这恐怕也是“牌坊”的最早具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