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匝匝的高粱地里,响起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高粱已经成熟,丰满的穗头似沉甸甸的头颅,压得挺拔的高粱杆不住地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散着高粱成熟那特有的苦涩微甘的气味。
嚓啦啦。嚓啦啦。一双双疲惫的脚从地里蹬过去,柔韧的叶片被折断,纤细的高粱杆在断裂中呻吟。深绿色的汁液浸出来,地上像铺了一层绿毡。
没有人说话。只是偶尔不知谁的扳机触碰到什么物件上,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刺耳的声响。
这是晋察冀野战军4纵11旅的一支部队,奉命向平(北平)、津(天津)、保(保定)交界的大清河开进。
营长胡立达停住脚,扯下帽子,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把揉碎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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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忧郁攻望望天空,乌黑的云团疾速地翻滚着。那形状,使人想起古战场上奔驰的战车。乌黑的车轮,乌黑的车身。
一阵沉雷滚过,似车轮摩擦大地时发出的轰鸣。
同一时间。陕北窑洞里,一双充满魔力的眼睛微眯着,也在注视华北大地上的这驾战车。
他在地图前已经站了很久了,弹落的烟灰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晋察冀,这毗邻东北、山东、晋绥、晋冀鲁豫四个战略区的丰腴大地,这贯穿平汉、同浦、陇海、平绥数条大动脉的咽喉要塞,这容纳着北平、天津、保定、张家口等重要都市的战略腹地。
从解放战争一开始,这里就成为国共双方争夺的焦点。
毛泽东的目光朔流而上,一直追溯到一年多前的那次重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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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夏。当维持了5个月的和平被蒋介石当作一块抹桌布踩在脚下时,华北战场国共双方的实力出现了悬殊对此其兵力是37万对6万。
而且所有大城市、交通要道、日军装备、美式装备都在蒋介石手里。
集宁失利。
大同失利。
张家口失利。
晋察冀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历史的车轮驶进1947年。当中国共产党从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东北战场、山东战场、西北战场、晋冀鲁豫战场捷报频传的时候,晋察冀则显得有些沉寂。
尽管相继进行的易(水)涞(源)战役、满城战役、保(定)南战役、青(县)沧(县)战役都打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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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青沧战役的我军战士
特别是正太战役,歼敌35400人,解放了7座县城,断绝了太原军火工业的主要燃料来源,使晋察冀和晋冀鲁豫两大解放区连成一片。
但与华东战场歼敌6万的莱芜战役相比,不过是小菜一碟。
中央热切期盼着晋察冀打大胜仗,打翻身仗。
门轻轻响了一下,周恩来走进来。
“晋察冀有电报吗?”毛泽东扭过头。
“没有。”
几天前,朱德、刘少奇代表中央工委从河北安国发来电报,报告了晋察冀军区拟定的出击大清河作战方案,请军委斟酌批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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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军委批准了大清河战役计划。
“电报发走几天了?”
“10天了。”
“10天。”毛泽东轻轻自语着,将手指移向地图上那片被数道细小蓝色曲线交织网络的地区,用力一敲: “很快就要打响喽!”
起风了。高粱“哗啦啦”地摇动着,一浪赶着一浪,把声音推向一眼望不到边的远方。
部队加快了速度,一张张汗涔涔的脸从胡立达眼前闪过。许多面孔他还十分陌生,大都是最近才补进来的新兵。
“营长,快走啊!别让兄弟部队把肉都挑吃了,光让咱们3营喝汤。”
说话的是8连原4班长王祥海,别看小伙子年岁不大,却已经立过两次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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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县时,整整一个排拼得只剩下五个人,他浑身都沾满了血,敌人的血,战友的血,自己的血。事后数了数,伤口竟有七八处。
好在没伤着内脏,在医院住了十几天,便偷着跑回来。班长的位置让别人替了,只好临时编在预备队里当战士。
“别净想着吃肉,要准备着啃骨头:
“啃骨头更过瘾,到时候挑个最硬的给我留着,可别看咱不是兵头了,就偏心眼。”
胡立达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叭”,一个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地上。
还没容胡立达看清第二个雨点,地上巳经变成了一片泥泞。
这雨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疾,不是像往常那样,雷吗电闪地敲打一番,给人以警报,而是直截了当地从天上猝然倾泻,劈头盖脸浇得人回避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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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骤的雨柱像鞭子,打得高粱簌簌颤抖。一团团飘移的白雾,像雨的精灵,在高粱头上翩翩起舞。
世界落入了黑沉沉的深渊。耳鼓里只有一种江河咆哮般的空鸣。
被水浸透的鞋,“噗哧噗哧”地呻吟着。脚窝越陷越深,飞溅而起的细小的泥珠,不一会儿便糊满了绑腿。
稀溜溜的泥地像磁石,左脚刚拔出来,右脚又被粘住。人们索性把鞋子甩掉,一双双脚丫子拍得泥地“叭叭”直响。
锯齿形的电光,不时地冲撞天空,扯过来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天空仿佛碎裂了一般。
“营长,队伍还往前走吗?”小通信员拼命地扯着嗓子,声音却仿佛被雷声卷走了似的,隔着雨帘,胡立达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胡立达用力挥挥手,示意部队继续前进。军令如山倒,在未接到上级新的命令之前,不要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往前走,这是军人的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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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北平城内,李宗仁坐在沙发上,双目微阖,像一尊静静的雕像。
这位国民党华北战区的最高统帅,自抗战胜利后,从汉中行营主任调任北平行营主任,便把行营设在了前清皇帝的宫苑——紫禁城居仁堂。
虽说这里豪华舒适,富丽堂皇,比他以往在五战区住过的老河口庙堂,在汉中住过的青砖宅院,在桂林住过的靖江王府,不知要强多少倍,可他心里却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国民党内部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已搞得他筋疲力尽、焦头烂额。近日来,共产党在华北旳晋察冀部队也越来越令人难以琢磨。
昨天夜里,平汉线固城至保定间突然告急!继而,涞水县城告急!大清河几处渡口遭到袭击!
晋察冀部队究竟打什么主意?
他不能说不熟悉他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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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进军中,他曾同他们携手并肩;
民国16年(1927年),他被蒋介石密召到南京,参与策划工“4-12”政变,许多共产党员、进步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被他们通缉、逮捕、处死。
30年代初,他再次对共产党在桂西山区的东兰等根据地进行围剿,杀害了共产党人的领袖韦拔群,并将其首级割下,童到几个城市去示众。
而在1934年秋,当红军放弃苏区根据地,被迫转移后,为防止红军进入两广领地,以保存实力,他对蒋介石的命令阳奉阴违。
对红军则采取了“外打内通”“明打暗通”的政策,表面出虚张声势,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式。实际上“捉尾不打头”,为红军让出了一条走廊。
1937年,共产党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消息传来,他在各省军政领袖中,第一个通电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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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声名大震的台儿庄战役在发起之前,也曾得到过周恩来、叶剑英等人的帮助。
就是在这种一会儿和会儿打,忽而是友思而是敌的错綜复杂的历史进程中,逐步认识了中国共产觉。
尽管彼此的政治信仰迥然不同,但他对这个组织里的许多人,特别对藏在这个组织中的那种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却时常佩服不已。
当然,他也不能说很熟悉他的对手。
这主要表现在战略战术上。共产党人的战术往往和兵书战策大相径庭,其变化之多,辻人既理不出规律,又摸不着头脑。
尽管他对毛泽东的一些军事著作,曾逐字逐句地研究过。特别对毛的《论持久战》,他极为推崇,下令印了2万册,发给桂军全体军官,作为必读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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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他还曾经专门邀请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为桂系高级军官讲过课。
但是,书本和打仗毕竟不是一回事,就像小孩玩的万花筒,一经旋转,就能变幻岀成千上万种不同的图案。
目前华北这盘棋,尚未分胜负。
开局之初,他依靠傅作义,确实走过几步漂亮的险棋,投出的每一颗棋子对全盘局势都发生了重要的作用。事后,他却常常捏一把冷汗。
他很为自己侥幸,诸如集宁大同战役、张家口战役,完全是因为对手的疏忽才给了他可乘之机,使其转败为胜。
对此,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形于色。因为他知道,这场较量是在双方实力不均等的情况下进行的。自己的车马炮几乎比对方多出了一倍,打赢了又算什么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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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近半年来,他明显地觉得自己的优势在消失,虽抵棋子比对方还略多一些,但大多兵力都被城市所累,真正能够机动的兵力不仅少,杀伤力也不足。
眼下对方的这步棋,是出于什么目的?会不会对自己构成新的威胁?
李宗仁从沙发上站起来,缓步走向地图,重新审视着眼前这对奕的格同。
在号称平、津、保三角的大清河地区,刚刚从西线调集来5个师,进行了一次清剿,篦头发似地篦了一遍。
他还留下第16军的7个团、第94军的两个团及两个保安总队继续进行点线驻剿。
同时,第34集团军独立第95旅、第157旅、第92军以及第13军第4师、第54师大约20个团的兵力就驻扎在天津、徐水、容城一带,很容易对进犯解放军形成合围。
至于破袭平汉路,不过是虚晃一枪声东击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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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他的心似乎安定了一点。
临近中午,4纵部队终于靠近了大清河北岸昝岗附近的一个小村子。
胡立达命令部队原地待命,同时命令搜索排到村里去摸摸情况。
雨还在下。
战士们全都泡在高粱地里。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顺着鼻尖、顺着脊梁,没头没脑地往下流,似乎连骨头都被淋得透湿。
“叭”,一声猝发的枪声从雨幕中划过,紧接着,“劈劈啪啪”地响成了一片。
王祥海侧耳听了听,“准是1营、2营和敌人接上火了,咱们怎么还在这里窝着。不行,我得找营长问问去。”
胡立达正在审讯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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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幅塌的帽檐下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湿透的军装裹着瑟瑟抖动的身子,活像一只落汤鸡。
“番号?”
“第16军94师280团1营3连2排4班,我是班副。”
王祥海的嗓子眼跳了一下:当了俘虏还忘不了个衔。老子是正班级。
“村子里有多少兵力?”胡立达又问。
“昝岗那边我不知道,这个点只有一个排,长官让我们沿村构筑工事,阻击共匪。”话出口,他才发现说漏了,怯怯地望了胡立达一眼:“不是共匪,是贵军。”
王祥海扯了批胡立达的袖子: “营长,跟这小子罗嗦什么,人家都干上了,咱们是不是也往前靠靠?”
胡立达瞪了王祥海一眼,接着审讯俘虏。又问了几个问题,回答得都是支支吾吾,含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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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营长,团长找你!”团部通信员急匆匆跑过来。
一见团长,胡立达就知道仗打得不顺,团长的额头上布满了阴云。
“情况怎么样?”胡立达小心翼地问。
“很难啃,部队冲了三次,都没冲进去。伤亡很大。”
“敌人到底有多少兵力?”
“据原先了解的情况,驻守昝岗的是敌16军94师师部率280团三个营,可从交手的情况看,肯定不止这些,火力很猛,加上一些地堡暗碉,1营2营吃了不少亏。”
“我们什么时候上?”
“我找你正是为这事。”团长略微思索了一下, “我想,你们最好在东南角打它一下,给敌人一个出奇不意的攻击,能撕开突破口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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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撕不开,也可以分散一下敌人的火力,你看怎么样?”
胡立达点点头: “什么时候能打响?”
团长掏出怀表,表针已经指到了12点半,他粗粗地计算了一下: “一个小时之后。”
“那好,这边的情况由你照应,我还要到1营2营那边去看看。”
雨丝如麻, “嘭嘭”地敲着高粱叶。地上的水,不少地方已经没过了小腿肚子,胡立达带着队伍悄悄地向村子西南角摸去。
从地理位置讲,大清河这一带水源格外丰富。除了大清河,还有白沟河、白洋淀、文安洼,至于那些没有名的沟沟汉汉,更是数不胜数。
这沾水就涝的水洼子,哪经得起这场大雨?开始,水还能往下流,很快便饱和了,明汪汪地积在地上,雨珠漏出许多玻璃球似的小水泡,生生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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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地与村子间隔着一条沟,沟里稀稀拉拉地栽着些芦苇。
胡立达带着8连连长李世杰和几个排长悄悄地潜过去。他有个习惯,每次战斗打响前,只要有可能,他总要亲自到前沿侦察后再决定进攻路线。
他们匍匐到一个土坡前停住了。
透过漂豫雨幕,可以看到村子外沿的一道水沟和一圈鹿砦。没有明显的确堡和居高临下的火力点,只有一些坟包似的小土丘微微凸出地面。
“再往前靠靠。”胡立达招呼了一下李世杰。
这回看清楚了,鹿砦后面是两道工事。工事右侧,有一个青灰色类似牌坊的建筑,左侧是一个高出地面约一米的圆形碉堡,碉堡旁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和几棵槐树。
胡立达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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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连长!”他轻轻叫了一声。
没人吭气。他扭过头,只见李世杰的脑袋沉沉地伏在地上,半边脸栽到了泥水里。胡立达摸了摸他的鼻子,已经没气了。
真他妈见鬼了!刚才并没有听到枪声,莫非是流弹?胡立达越想越窝火。
打仗是要死人的,这个道理他懂,但出师未捷先折将,打他当营长以来还是头一遭。瞬间,心里腾起一种不祥之兆。
下午1点30分,战斗正式打响。
8连由副连长带领,避开敌人正面火力,从侧后迁回。胡立达的目光紧紧咬着那支扑上去的队伍。
“嗖嗖”的子弹从耳边擦过,打得高粱粒子四处乱飞,他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追踪着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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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强火力掩护。”
机关枪发疯似地嘶吼着。冲在前面的战士已经突破了鹿砦,眼看就要接近小庙,一旦占领了小庙,就等于楔上了一颗钉子。
胡立达正这么想着,前面的队伍不知为什么停止了运动。
举目再看,那一个个趴在地面上毫不起眼的小土包,此时还吐着一团团猩红的火焰,交叉的火力严严实实地封锁住了前进的道路。
“怎么不投手榴弹?”胡立达心里喊着。
像是回答他的诘问, “轰”“轰”的爆裂声中,溅起一柱柱浑浊的泥浪。
敌人的机枪哑了。进攻的部队趁机跃起,可是,没跑出几步,又被密集的弹雨压得抬不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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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进攻受挫,8连伤亡过半。
胡立达铁青着脸,拳头攥得“咯吧”响。对于国民党这种王工事,早在兴济战斗中,他就已经领教过了。
这种工事的特点是高低结合、明暗结合、内外结合,梅花堡、子母堡四面分布,堡与堡之间还有地道相通,结构颇为巧妙,十分适合平原开阔地的防御。
上次那一仗,几乎赔进去一个连,才把那些土碉堡攻下来,结果大部分敌人都顺着地道溜了,既没打死,也没抓着。气得胡立达牙根痒痒,暗暗发誓,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想不到,冤家路窄,在这又撞上了。
“营长,让我带几个人上去吧。”
胡立达扭过头,是王祥海。头上的绷带早被雨淋透了,沾在上面的血痂,化做一道道棕色的血水,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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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军阵地
对王祥海的求战热情,对他的战术、技术及处置情况的能力,胡立达都是满意的。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把王祥海放出去,他多少有点舍不得。他之所以把王祥海放在预备队,是准备找机会提他当排长的。
王祥海似乎看出了胡立达的犹豫, “营长,你下命令吧!我今天非把王凤岗这龟儿子抓住,不能让他再祸害老百姓了!”
在大清河一带,提起王凤岗老幼妇孺没有一个不恨得咬牙根的。
这家伙是本地人,抗战时,在八路军混过一阵子,因为吃不了苦,投降了敌人,当了铁杆汉奸。抗战胜利后,又投靠蒋介石,当了保安总队司令。
他对八路军的地道战、游击战颇有研究,打仗有一套,祸害老百姓更是心毒手狠,胡立达记得,在一次诉苦会上,整个会场都哭成了一团。
“王祥海同志,我任命你为突击队队长,从7连和预备队挑选30名战士,一定要把突破口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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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王祥海刚要转身,胡立达又把他叫住,"记住,不是要你去拼命的!”
“是。”王祥海朝胡立达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
雨,仿佛下累了。雨丝渐渐稀疏,天却更加阴沉,还没到黄昏,已经模糊糊地看不见人影。听着前面那响成一片的枪声,胡立达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通信员。”“有。”
“你上去看看,注意隐蔽。”
不大一会,通信员兴奋地报告:突破口撕开了!王祥海已经占领了小庙,正准备向纵深发展。
“好小子!”胡立达一拍大腿, “马上通知7连连长到我这来,你再去告诉王祥海,一定要守住突破口,我马上派后续部队跟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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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立达正和7连连长商量怎么组织部队,一阵“喂”的尖啸,从头顶掠过,高粱穗子被打得四处迸散。根据子弹的射程,胡立达猜得出是美式机枪。
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地从他脑子里蹦出来,莫非敌人增援了?
正想着,通信员抱着挂花的胳膊回来了。胡立达最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王祥海呢!”胡立达黑沉沉的脸几乎变成了紫褐色。
“没找到他,大概是‘光荣’了。”
“其他人呢?突击队的其他人呢!”
“我只发现了四五个伤号,敌人的火力太猛,一时还撤不下来。”
"这么说,30个人都赔进去了!”胡立达狠劲一跺脚,溅起的泥水落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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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通信员没敢吭声,悄悄地把头低下。
又一阵密集的子弹朝高粱地射来,声音格外沉闷,像雨夜中的犬吠。伴着高粱痛苦的呻吟,密匝匝的高粱地被打得七零八落。
“7连长,你带领部队隐蔽。我去找团长,这仗没法打了!”
野司第一仗
微弱的灯芯举着一豆火苗,忽悠悠地摇曳。
窗外,凄凄冷雨敲打着门窗,水流如注。白亮尖利的电火在破棉絮似的黑云上呼啦啦地燃烧。隆隆的雷声几乎分不出个来,使人感到一种难耐的窒闷。
“老李,我看今晚这个仗不能打,咱们是不是给野司(晋察冀野战军司令部)首长发个电报,说明一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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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纵队司令员陈正湘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眉心紧蹙,不安地望着坐在炕桌旁的政委李志民。
“我也有这个考虑,地形我们不大熟悉,敌情也摸得不透,又赶上这么恶劣的天气,战斗力肯定会受影响。我同意你的意见,立即给野司拍个电报。”
晋察冀野战军是在朱德、刘少奇的倡导下成立的。
1945年秋,绥远战役期间,晋察冀军区曾组建过野战军,下辖3个纵队,后称晋察冀第一野战军,聂荣臻兼司令员兼政委。
尔后,因形势需要,又组建了第二野战军,萧克兼司令员,聂荣臻兼政委,下辖五个纵队,主要任务是保卫热河,保障通往东北的冀热辽走廊。
至1946年11月,由冀热辽走廊进入东北的部队达11万人,干部2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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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察冀野战军解放定县
1946年冬,第一、第二野战军同时奉命撤销,领导机关与晋察冀军区合并,作战时由军区临时组织前方指挥所。
1947年春天,刘少奇和朱德东渡黄河,来到晋察冀,经过一段时间了解,他们发现:
野战军司令部与军区司令部合并后,既不在前方,也不在后方,各纵队之间处于一种联合作战的形式。
各旅乃至各团都有自己的后方,缴获资财、俘虏训练、伤员治疗、后勤供给都各顾各,整个战争机构和制度并未建立起来。
为改变这种状况,适应大兵团运动作战的需要,朱德在1947 年6月1日给中央的报告中,提出了重新组建晋察冀野战军的建议。
6月3日,在刘少奇给中央的报告中,也提出有必要将晋察冀部队进行一次改组,以形成一个统一的战斗集团。一中央军委同意了朱德、刘少奇的建议,决定组建晋察冀野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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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底,晋察冀野战军在河北定县的一个小村子里宣布成立。由杨得志任司令员、罗瑞卿任第一政治委员、杨成武任第二政治委员、耿飚任参谋长、潘自立任政治部主任。
大清河战役,是野司成立后的第一仗。
新官上任三把火,晋察冀上上下下十几万双眼睛都盯着这一仗。
按照野司的部署,2纵的任务是渡过大清河后,向大清河北的板家窝攻击前进。
一部兵力攻击板家窝,力争歼灭守敌16军军部和81团两个营,主力置于板家窝以东及西南地区,寻机歼灭西北增援之敌,并堵截昝岗可能向西突围之敌。
战斗定于9月11日零时发起。此刻,距战斗打响还有3个小时。”
陈正湘正在斟酌给野司的电报稿,作战参谋推门进来: “首长,野司电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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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湘接过来,看了一眼,递给李志民。
“战斗准时发起,望你们坚决执行,非有特别重大变化,不要改变计划,愈坚决愈能胜利。”
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
陈正湘随手把没有起草完的电报稿揉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他转过脸,问身边的参谋:“兄弟部队的进展情况怎么样?”
“4纵在昝岗已经发起过三次冲击,均未奏效;冀中兵团已进至霸县、新镇之间,并迫近霸县,准备相机夺取;第10军分区已达开口。”
“板家窝情况摸清楚了吗?”
“只是从外围进行了侦察,村子呈长方形,东西大约一公里,村前有一道四五米宽的沟,栽满了芦苇,还有一些不规则的地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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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的情绪怎么样?”
“求战情绪很高,只是天气恶劣,大部分部队都在雨地里泅着。有的连队已发生了非战斗减员。”
陈正湘在屋里轻轻地踱着,心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郁闷。一道雪亮的闪电从窗口直劈进来,借着亮光可以看到,窗前那棵大柳树几乎被揉成了乱麻。
“传我的命令,4旅从板家窝东南方向,6旅从西北方向,零点准时发起进攻。5旅担任阻援,向昝岗方向警戒,明白了吗?”
“明白。”
雨;时大时小,整整下了一天一夜。仗,时断时续,整整打了一天一夜。
“轰轰隆隆”的雷声, “哗哗啦啦”的雨声, “噼噼啪啪”的枪声, “嘀嘀哒哒”的号声,汇成了一曲雄浑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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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战士们打得很顽强,进展却不理想。
位于板家窝的2纵当天夜里突进两个团,因暴雨中断联络,攻击受阻,不得不撤出来。次日再度发起冲击,将敌压缩至村西南角与东南角。
位于昝岗的4纵,多次多方位向敌发起冲击,一直没有突进去,伤亡甚大。
位于霸县的冀中兵团独立第7旅,11日晨攻克县城南关,黄昏发起攻击,22时突入城内,将敌压缩至北关。
位于开口的第10军分区,将敌压缩至村内的三个大碉堡,数度攻击,克其一碉。
经过一番血的厮杀,最后才弄明白,驻守板家窝的是敌16军军部、109师师部、河北第7保安总队及109师326团的3个营:驻守昝岗的是敌94师师部率两个团6个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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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兵力,比战前野司预计的,整整多出一倍。
由于久战不决,敌34集团军主力及第16军全部,星夜兼程,向板家窝进逼;敌独立第95旅由徐水东援;驻津157师也于11日西进增援;
此外,敌13军第4师被调遣向大清河靠拢;第54师由山海关向津开进。
种种迹象表明,敌人要将晋察冀野战军合围在大清河北一带。
敌人的机动兵力已达20个团,而晋察冀野战军第3、第4两个纵队只有18个团,加上冀中军区的5个团,也只有23个团。
且地形水网纵横,易进难退,于作战不利。为避免再次陷入被动,野司决定12日晚撤出战斗。
夜,黑漆漆的,像个大坟场,偶尔透出星星点点磷火似的光亮。雨虽然收住了阵脚,凉飕飕的夜风吹打着被雨水浸透的军装,仍寒彻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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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啦啦。嚓啦啦。
高粱地里响起一片破碎的声音。
一穗穗被雨水打得精湿的高粱,忧悒地注视着这支疲惫的队伍,注视着一张张从它跟前经过的面孔,大滴大滴沉重的水珠,从高粱穗子上扑簌簌滚落,像无声的眼泪。
40年后,胡立达在干休所接受记者采访时,谈起当年的那场战斗,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那天晚上,团长让我们营担任后卫,掩护大部队撤退。我把9连长找来,这是全营唯一还保持着战斗力的连队。刚刚布置完任务,7连长摸过来。
“营长,你看是不是组织点人,把烈士遗体抢下来。”
这件事他不提醒我也想到了。这两天,倒在敌人阵前的烈士起码有百十人,大多数都没有抬下来。这些英勇的战士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总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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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胡立达
我让7连长牵头,把所有没挂花的人召集在一起,临时组织了个运尸队。大伙儿背的背,抬的抬,除了十几个倒在敌人阵地上而无法找到外,凡找到的都运了下来。
天很黑,看不清谁是谁。不少遗体被雨水泡得已经发胀变形。有铲子的用铲子,没铲子的用刺刀、用手,在高粱地里刨了个大坑。一边刨,积水一边哗哗地往里灌。
战士们把一捆捆青高粱铺在坑底,用脚踩实,然后,把烈士的遗体一具具放在上面。由于坑小人多,只好一个挤着一个,一层压着一层。看到那情景,真让人心里揪得慌。
盖土前,我又让他们砍了一些青高粱,搭在烈士们身上,说什么也不能把那黄泥巴直接往烈士身上盖。
黎明,地平线露出一线灰蒙的青光。
我带着队伍往下撤,大伙儿走几步一回头,我知道他们心里难受。我让7连长在墓地上临时做了个标记,打算什么时候部队打回来,再重新安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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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向大清河北进击
可谁知,一晃就过了38年,直到离休后,我才有机会重返这片土地。
时过境迁。红通通的高粱不见了。高粱地前那片壕沟也被填平了,铺上了平展展的柏油路。村子里盖起了许多新房。村口摆着一溜小摊:卖茶叶蛋的、卖煮苞米的、卖豆腐丝的……
我问一位老人:村前那片地里是否发现过遗骨?因为当年埋得很浅。
老人想了想:“有,有。改水田时都刨出来运走了。”
“运到哪去了?”
“运到西边那个荒土岗子去了。”
我按照老人的指引,找到了那片积满碎砖乱石的荒土岗子。蒿草很深,草窝里、石缝间,间或可见星星点点的白骨。
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能默地请烈士们原谅:好兄弟,我对不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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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撤出大清河北战场
说到这,胡立达把头深深地垂下了,一滴浑浊的泪从他那撑着头的手指缝里溢出来。
撤出战斗后第三天,在朱老总的主持下,晋察冀野战军司令部举行了前委扩大会。
会议从一开始,就被一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与会者的脸都像霜打了似的,连平日最爱打哈哈的人,也沉默得像个泥胎。
大清河一仗,打得心里别别扭扭的,肠子仿佛挽了几个结,怎么着都不舒坦。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朱老总首先发言了:“同志们,今天的会,不用我说,大家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们刚刚打了大清河战役,这是野司成立以来的第一仗。”
“应该说,这个仗打得并不漂亮,退一步说,是个得不偿失的消耗仗。歼敌5千多,我们伤亡却6千有余,未达到预期目的。包括你们在内,大家都有情绪。”
“有些牢骚我们也听到了,什么‘肉没吃到,反而把门牙顶掉了’。今天的会,就是要总结大清河战役的经验教训,扭转情绪,放下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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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开个头,就算抛砖引玉吧。”闷了好一会儿,晋察冀野战军司令员杨得志那浓重的湖南口音才打破了沉寂。
杨得志个头不高,身板长得墩墩实实。在红军将领中,他称得上是一员虎将。
在长征路上,他率领的红一团,始终是红一方面军的刀尖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打过不少漂亮仗。
可他的性格却不像“猛张飞”那样叱咤风云,森严冷苛,临敌生威。
他平时讲话不多,说起话来也总是慢声细语,他几乎没有发火的时候,从不与人争高下,脸盘上总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使人感到谦和、亲切。
然而,他又确确实实是一个山崩于前、地裂于后而面不更色的人,在部队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这场战役,我要负主要责任,我求战心切,想着要给刚成立的晋察冀野战军来一个开门红,在没有摸清敌人实力的情况下,便急于下决心,打了一场糊涂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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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在兵力部署上,我安排的口子张得过大,想一口吃个胖子,结果,事倍功半。”
会场静悄悄的,明媚的阳光从外面射进来,被木格窗切成一个个金色的方块,铺在桌上、地上。
与会者依旧谁也不作声。有的用手托着下巴,做凝神思索状;有的“叫哒叭哒”抽着自制的卷烟,喷出一团团淡蓝的烟雾;
有的翻来复去地看着手里的地图;有的在纸头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线条、符号。
“怎么,你们这些炮筒子都哑吧了?”
为了活跃一下气氛,杨成武从座位上走下来,作为野司的第二政委,他兼有文官武将的双重特征:
他能写文章,能在大会上演讲,会做思想工作,知识面也比较宽,但同时他又能打仗。在长征途中,以至日后的八年抗战里,他一直是与杨得志齐名的一员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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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成武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儿,目光依次从每个人的脸上移过。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话,现在老杨哥已经发话了,咱们竹筒倒豆子,来个痛快的。不要怕碍着我们的面子,不讲出来,话在肚里憋久了是会生虫儿的。”
放在往常,这几句话,准把大家逗乐了。可此刻,谁也笑不出来。
最后,还是2纵司令员陈正湘再次打破了沉默:“要说打仗,历来就没有常胜将军,大清河战役没打好,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
“从客观上讲,天时地利于我们都不利。战前我们没有考虑到会遇上持续不断的暴雨,加上大清河一带地形开阔、沟汉纵横,由此阻滞了部队的进攻。”
“王凤岗这个地头蛇的刁钻顽固,也超过了我们先前的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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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河战役确实有很多教训值得汲取。但是,撇开大清河战役,有些问题我们是不是也值得思考呢?”
说到这,陈正湘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下面的话应该怎么说,与会者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过来。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全国各战场捷报频传,陈粟大军继莱芜战役之后,又取得了孟良崮大捷;刘邓大军已渡过黄河,进入鲁西南地区,揭开了战略反攻的序幕。”
“东北战场秋季攻势越打越猛;彭德怀、贺龙领导的西北野战军已转入内线反攻。我们晋察冀是老区,抗日战争的主要战场之一,基础好,区域大,人口多。”
“自1946年7月至今已一年有余。这期间,仗打了不少,漂亮的有,但不漂亮的也不在少数。”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们的堑在哪里?为什么我们的战斗动作总是被敌人所吸引,费力不小,歼敌不多?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兄弟部队那样痛痛快快地打个翻身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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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
陈正湘那声凝字重的话语在屋子四壁回荡,也在每个指挥员的心里回荡。大家互相交换着目光,同样的问题,他们也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发问,却找不到答案。
战争中的胜与败,形式上往往都是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完成的,而实质上,却又有着漫长的必然准备。
事物的发生、发展、激化是有一个过程的,犹如涌动的浪潮,当你看到浪峰迭起的瞬间,只是它的完成式,它的发生、发展却常常被人们所忽视。
晋察冀这支部队,既是一支久经战火锤炼敢打大仗、恶仗的英雄部队,也是一支未经过正规训练从青纱帐里钻出来的“大游击队”。
它有自己的长处,也有自己的弱点;有自己的经验,也有自己的局限;有清醒的时候,也有迷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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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对于这支部队,最重要的不是总结出大清河战役失利的一二三,而是能够清醒地认识自己,使昨天的自己走进今天。
晋察冀在长达8年的抗日烽火中,虽然创造出了一整套游击战的理论和经验,成为中国革命战略思想的精萃。
虽然在中共中央六届六中全会上,被树为“敌后模范抗日根据地”,受到了毛泽东等人的表彰,成为全国敌后抗日根据地的一面旗帜。
可是,当历史进入战略转折的时候,许多指战员的思想观念和作战方法却没有随之进行转变,依旧停留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作战方式上。
部队与部队之间协调不力,联络不通;上级与下级之间情况不明,指挥不灵,致使集宁战役功亏一篑。
1947年3月,晋察冀中央局召开了“安国会议”,提出了“大踏步进退,主动向敌守备薄弱点出击,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的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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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继发起的正太战役、青沧战役、保南战役,取得了三战三捷的胜利。
正当人们的情绪刚刚有所扭转,大清河战役的失利,又带来了新的困惑。
世间,没有什么事物是固定不变的。路,有直有弯;河,有起有伏;月,有圆有缺。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是呈螺旋形上升的。
历经了坎坎坷坷的晋察冀,就像山谷里奔涌出来的溪水。跌宕是痛苦的,又是前进中所不可缺少的。只有经得起跌宕的溪水,才能呼啸着向大河涌流。
“大清河的仗打完了,大家一定都很关心,中央对我们这一仗是怎么看的,下面我就把刚刚收到的中央军委的电报念一下。”朱老总见大家情绪不高,主动发话了。
空气顷刻间凝固了。
人们的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几个抽烟的人把烟送到唇边,居然忘了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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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河战役虽然未获大胜,但指战员的战斗精神很好。只要有胜利,无论大小,都是好的。”
人们面面相觑,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耿飚把电报又重新念了一遍。
像一股和煦的春风掠过,几天来堆积在与会者心头的忧闷开始一缕一缕地消散。
“毛主席没有批评我们,而给了我们客观的肯定。他是理解我们的。我也告诉大家,顶掉了门牙不要紧,可以镶金牙。打一仗,进一步,歼敌的机会还多得很呢!”
“耿高参,该你的节目了。”朱老总笑着点名耿飚发言。
自从会议开始,参谋长耿飚的目光就一直盯在地图上。大家的发言,他似乎都听到了,又似乎都没听到。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在琢磨下一步的作战方案。
战争,自古以来就是单纯而复杂的。说它单纯,基本要素只有六种,战不过攻守,术不过奇正,形不过虚实。说它复杂,每次战斗又都有其各自不同的特点,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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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耿飚侧过身,指了指墙上展开的地图。
“下面,我就把下一步的作战方案跟大家交个底。”
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目前,我晋察冀野战军的战略任务,仍然是配合东北的秋季攻势,牵制关内敌人向东北增援。”
“鉴于这种情况,朱老总提出了四个作战方案:一是出击察(察哈尔)南,二是进攻石门(石家庄),三是再出大清河,四是进击保(保定)北。这四个方案哪个最好?”
下面的人早已按捺不住,各抒己见,嚷得像开了锅。耿飚听了一会儿,双手向下轻轻一按,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朱老总认为,第四个方案最好。这是因为出击察南,山高路远,做长距离机动,粮食、道路、运输均有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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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晋察冀主力单独与博作义作战,实力相当,难收显著战果。李文则可乘机抽调部队支援东北,于东北的秋季攻势不利。”
“攻取石门,时机尚不成熟,石门虽已陷入孤立状态,守军仍有3万余人,且工事坚固,可能久攻不下,打成我们所不希望的胶着战。”
“再出大清河,因地形障碍,不便主力机动,尤其是刚刚结束了大清河战役,难以捕捉战机。”
“相形之下,第四个方案的好处在于:其一,可切断平汉线,打烂敌人通往东北战区的走廊。其二,地形熟悉。其三,回旋余地大,进出方便。其四,能够有效地牵制住敌人。”
“因为这个地区是华北守敌的心窝子。如果把津京保比做一头牛,我们既不砍它的头,也不剁它的脚,专门吃它的肚子。”
朱老总没等耿飚说完,幽默的插了几句: “少给我戴高帽,我在此声明,这些都是‘耿高参’的高见,和我无关,你们看,虽然大清河没打好,但战机你们也给找出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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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这才多云转晴,爽朗地笑了起来。
耿飚接着说: “目前,作战方向已报请中央军委批准,剩下的就是究竟用什么方法来打这一仗。具体战场选择在哪?兵力怎么部署?我想还是大家先议一议。”
几位急性子已经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耿飚先后请几位纵队司令和旅长谈了各自的想法。
“大家提出围点打援,在运动中歼敌,把野鸭子轰起来打,想法是对的。”
“这两年,我们的实力虽然有了不少发展,但还是不能拉开架子和敌人面对面地打硬仗。这样做,是敌人求之不得的。”
“我们必须扬长避短,打巧仗,出其不意地在敌人最致命的地方捅上一拳。”
“刚才几个同志的意见不一致。有的主张围保定,有的主张围徐水,还有的主张围容城和固城,各有各的道理。相形之下,徐水的有利条件更多一些。”
耿飚说着,用指示棒围着徐水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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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一来徐水的战略地位重要,既是北平的南大门,又是平汉路的咽喉;二来守敌较少,便于围住。”
“当然,打徐水也不是没有缺陷,最大的问题是打援战场太近,弄不好就可能出现胶着状态,失去战机。”
“这是一条险路,如同走钢丝,但战争本身就是一个冒险的事业。这一仗能不能打好,关键是能不能创造战机。”
“讲到这,我插一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吃过亏的。”杨成武讲了姚村战例。
那本来是一个稳操胜券的战斗,晋察冀部队以绝对优势在姚村包围了敌人5个团,即将发起总攻时,由于情报不准,指挥失误,分散了兵力,贻误了战机,把到嘴的肉丢掉了。
“由此看来,捕捉战机,确实是战争学中一门重大的指挥艺术,它是对每个指挥员胆魄、智慧、决心的考验。总之,要敌变我变,以己度敌,反观其术,方能变在敌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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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成武讲完了。杨得志开始宣布各纵队的任务。”同志们!”
杨得志的目光无声地从那一张张被硝烟和风霜熏染的黝黑的脸上划过,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丝柔情。
一个战役刚刚结束,还来不及休整,另一个战役马上又要展开。
连日征战的劳累,使这些刚刚30岁出头的指挥员们眼角已经聚起了皱纹,有的头上甚至抽出了白丝。他们太辛苦了!他们需要休息,需要营养,需要深造……
然而,仅仅一瞬,杨得志便掐断了那根正在周身蔓延的温情的丝线,思路重新回到即将展开的血与火的战场。
“2纵队及独立第7旅附野炮10门、山炮2门,于10月7日黄昏出发,以两日行程,到达徐水地区集结,确实查清徐水敌情。”
“如敌兵力在一个团以下,则11日开始动作,坚决歼灭之。同时,破袭徐保间铁路,清扫沿线各碉,向保定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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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纵、4纵将主力布置于平汉线两侧,打敌援兵。如敌人从保定增援,则歼敌于徐水以南;如敌人从容城增援,则歼敌于徐水以北。”
“如敌兵力过多,则在杀伤后西转遂城,诱敌深入,迫敌分散,力求在运动中予以各个歼灭。”
朱老总最后总结:“我还要再强调几句,大家知道,敌人的总兵力还多于我们,敌人的装备、火力、机动能力还占着明显的优势。我们这些高级指挥员千万不能轻敌。”
“我们整个战役就像一部大机器,各个纵队不管担任什么任务,围城也好,阻援也好,都是这架机器上的一个组成部分,只有相互之间密切协同,机器才能运转自如。”
“再有,大家回去后,不管是野司还是纵队,必须要先开个会,统一思想。不要再背着大清河的包袱了,只有放下包袱,才能振作精神。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同志们有信心没有?”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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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响亮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人们的情绪已经扭转过来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2纵围攻徐水,吸引了国民党第三军主力来援,3纵和4纵提前赶到其必经之路清风店设伏,成功歼灭第三军主力,活捉军长罗历戎。
之后,晋察冀野战军主力乘胜攻打石家庄,鏖战数日后拿下,成为关内我军第一个攻克的省会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