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是76岁的老朽，在我30多年的军旅生涯中，有一段往事一直不愿提起。这段日子大脑反应迟钝，担心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思考许久，还是趁大脑逻辑清醒的时候，把这段往事整理出来，是非功过由后人评判。

1979年，我是原50军150师448团一个连队的代理指导员，我们部队奉命出境作战时，我刚好在外地培训，接到命令后，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追赶到部队，只好奉命留守。

我们连队在编110人，留守人员是连部上士、一名战士和我三人，出国参战人员107人。我们每天一丝不苟打扫营房内务，种菜喂猪，听广播、看报纸关心前方战况，盼望着战友们平安早日归来。

不久，我们留守人员就听到未经证实的不幸消息，我们团在天丰岭地区深陷重围，人员伤亡损失惨重。我们惊愕不已，不相信这是真的，为前方战友安危担心，天天往团部留守处打听消息，晚上违反留守处一再强调不信谣、不传谣，保持军心稳定，欢迎战友归来的纪律，悄悄收听那边的短波。很快就有少数突出重围的官兵陆续回国报到，我们每天都能到团里接回几个本连突围回来的战士。从他们嘴里断断续续得知，伤亡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

望着一排排空着的床铺，我的大脑快要崩溃了，我的战友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只要回来，哪怕是负了重伤、瞎啦、四肢残啦，我也会象侍奉爹妈那样照顾兄弟们余生……

这天我接到团政治处电话，我们连二排四班8名战士回来，让我们赶紧接人。一下回来这么多人，而且是有建制的，这是这几天第一次，我们欣喜若狂，赶紧去接人。

四班长郭喜才是个三年兵，军事技能一般，其它表现也是一般，三年老兵还没列入发展对象，总之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兵，他当班长不是表现出众，完全是部队扩编，凭老兵资历上位。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不起眼的兵关键时候竟能带回7个战士回国，这真是应证了那句话“咬人的狗不叫”。

郭喜才见到我立正报告，全班出征12人，牺牲2人，失踪2人，归建8人。报告完毕后，嚎啕大哭，指导员，我无能，我没本事，没有带领全班战友回来，我们班减员4人，我对不起他们。接着他又报告，我给部队抹黑了，丢脸了，突围时，情况紧急，万分无奈，来不及请示，我们穿上敌军服装，蒙混敌军，杀出重围……

郭喜才详细报告了他们突围经过，深陷重围后，上级下达了分散突围命令，能冲出去一个是一个，跟他们排的副连长牺牲了，排长也牺牲了，队伍没人指挥，盲目拼命突围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他发现阵前有敌军尸体，随即和六班长商量（他们是当时部队最高长官），换上敌军服装作掩护，冲出去。遭到六班长拒绝，六班长吼道，军人要有气节，军人荣耀，要有尊严，老子宁可战死，绝不穿敌军服装逃生，带领全班战士撤退到山顶继续战斗。他和战士们换上敌军服装，迷惑敌军，冲出了包围圈。在撤退路上，他亲手消灭了两个敌军，解救了友军三名被俘伤员，并安全带回国。

听完四班长惊险带有传奇的报告后，我也激动不已地安慰他，没当俘虏，没被打死，能活着回来就好。

四班穿敌军服装突围行为接受了组织审查，但迟迟没有结论，显然上级对这一特殊行为存在争执。

六班长李冲天同志性格刚毅，军事素质过硬，思想要求进步，是我们连的标兵班长，我和连长都看好他，私下商议有机会给他提干或上军校。他和他们全班战士至今未归，成了我彻夜难眠的思念。

很快有归建回来的战士报告，他们当时和六班长在同一战斗现场，亲眼目睹六班长率领全班在陡峭的山顶悬崖与敌军殊死搏斗，直至枪声停止，六班12名战士包括六班长李冲天同志应该全体阵亡了……

我的心情无比悲痛，只能默默地向六班长李冲天同志默哀致敬，向牺牲的烈士战友默默哀致敬！

在伟大的南疆自卫还击战中，我们连牺牲（失踪）了32人，被俘5人，负伤26人，成了我挥之不去，永远的心痛！

战争结束后，我们认真做好战后善后工作，该申请立功的立功，报伤残的报残，认真核对烈士抚恤金，整理烈士私人遗物，接待牺牲烈士家属。

我跟新来的连长（原连长牺牲）商定，给四班长郭喜才申请报三等功（他亲手消灭敌军2人，解救友军三名被俘伤员，已经得到友军伤员印证），他是我们连成建制带回战士最多的班。由于打了败仗，加上他们的突围行为存在争议，报功我们都是小心翼翼，刻意往下压了一级，并申请给郭喜才同志提干或上军校。申报六班长李冲天同志为烈士并追授一等功。

没有想到我们的两个申请上级政治机关都没有批准。给出的答复是：四班长未经上级批准，擅自穿敌军服装行动，有辱军人气节，动摇军心，有怯敌畏战，贪生怕死逃跑之嫌，给部队造成消极影响，考虑到是战时特殊情况，不追究，不立功表彰，按复员处理。至于六班长李冲天为什么没有被批准烈士和追授一等功，答复更是超出我的想象，六班长还活着，在双方交换战俘名单里见到了李冲天。他在山顶悬崖战至最后一人，准备跃身跳崖时，一发炮弹打来震昏了他，不幸被俘。

我据理力争，政治机关一位我熟悉尊敬的老领导亲自找我谈话解释。四班长的战绩要是换到其它部队立个二等功也不为过，关键是我们部队打了败仗，被俘了那么多人，上级政治机关认为有必要对我们进行革命军人气节教育，穿敌军服装突围有些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存在争执，有个老资历的大首长气愤地说，他喜欢穿敌军服装，那就脱下我军服装。况且《内务条例》明确禁止非经批准使用敌军装具。从保护爱护战士的角度，我们只能低调处理，让他赶快复员走人，希望你能理解，做好思想工作。

至于六班长李冲天老领导长叹无语，凭他前期的表现，如果壮烈牺牲了，立一等功，授予一级战斗英雄当之无愧，可惜他被俘了，你见过我军历史上战俘立功当英雄的吗，这已超出了我这一级的认知和能力范畴。

我们理解首长的苦衷，做通了六班长的工作，亲自把关六班长的档案，尽自己最大权限，让六班长干干净净，无后顾之忧，离开军营。

三个月后，政治机关通知我到某处（被俘人员教育之地）见六班长，做他工作。政治机关给六班长的鉴定和处理结果是不幸被俘，复员。六班长不认可，绝食抗议，要求继续留在部队发展。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可想象六班长性格那么刚毅，要求进步的战士怎么可能接受这复员的结果。

六班长见到我悲愤地大哭，指导员，我在连队的一贯表现你是清楚的，你们答应过我，如果在战斗中表现突出是要给我提干的，我奋斗了三年，战场上为了保持军人气节，我没有苟且偷生，换上敌军服装逃跑。我率领全班战斗到最后，我没有给军队丢脸，我是准备要学五壮士跳崖的，炮弹砸晕了我，在战俘营我几次自杀未成，生不如死。我不是怕死鬼，我没有出卖国家和军队秘密，我尽力了……我舍不得脱下这身军装……我不能接受档案里战俘的结论……我没前程了，呜呜……

这哭声撕心裂肺，我怎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不管他人怎么说，我认可你这个兵，认可你在部队的奋斗，认可你在战场上不怕牺牲，英勇作战的表现，我为有你这样的兵而骄傲，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值得国家和人民尊敬的战斗英雄……

五年后，老部队撤销，我之前因为调到地方军分区工作，一直留在部队，退休前最高职务是军分区政治部主任。四班长复员后给我来过几封信，说他下海经商如鱼得水，和班里共赴生死突围的战友成了铁哥们，几次邀请我去玩，费用他们全包，让人感动万分。遗憾的是他们心中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对他们当年突围行动的定论？

接过六班长两封信，一封是他复员到地方不久，说是战俘身份招人歧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谈了几个对象姑娘都不同意。另一封是五年前，说是有他们班牺牲的烈士家属找上门来质问，说是那种情况下按外军条例完全可以放弃抵抗，他为了当英雄逞强牺牲了他们的孩子。他难过委屈地只身一人跑到广西烈士墓长跪不起……

我气得勃然大怒，写信安慰他，痛斥那些人，任何年代，都不能黑白不分，香臭不分，诋毁为国家出生入死，英勇战斗的英雄。

南疆自卫还击战中胜利40周年纪念活动的时候，我邀请老连队参战战友到南疆烈士陵园祭拜烈士。我对四班长和四班健在老兵们说，军区战史研究部门对战争环境下军纪要求与现实考量和张力进行了理论研究探讨，对你们当年的战例有了新的认识，认为你们是在特殊极端战况下的特殊战术行为，与怯战气节政治因素没关系，委屈你们了。老兵们很激动，几十年了，终于有了结论，说可以自豪地见下面的战友了。

当满目沧桑的六班长李冲天出现时，我命令在场全体复员退伍老兵热烈鼓掌，向为保卫国家，英勇作战，不怕牺牲的战斗英雄李冲天同志敬礼致敬！

六班长激动的满目泪水，哽咽的不能自拔……

（根据广场藤亭刘姓首长自述整理，个别情节进行了艺术处理，像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