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分,银杏叶簌簌地落在屋院青砖的地上。十五岁的陈默站在父亲书房外面,手里紧紧攥着月考成绩单,正偷偷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书房里,传来茶盏和镇纸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父亲的声音伴随着袅袅升腾的茶雾飘了出来:“刘主任那边啊,还得再送两饼普洱过去。上回送给他的那套汝窑茶具,他转手就送给分管副市长了。”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说:“老陈啊,小默明年中考择校的事儿……”

父亲回答:“所以更得方方面面都照顾到啊。”说着,打开了檀木柜子上的铜扣,“你看,最上层放的是给清贵人的明前龙井,中层是用来办事的金骏眉,底层才是咱们自己喝的陈年普洱。这人跟人之间的人情往来啊,就跟泡茶一样,水温哪怕只差一度,泡出来的滋味那可就全变了。”

陈默看着自己78分的数学试卷,恍惚间,那些数字好像在茶香里扭曲成了陌生的符号。就像上周他去给数学李老师送作业本的时候,瞧见李老师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塞着王小明家长送的和田玉镇纸。
那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带着他去了城南的茶楼。茶楼雕花木窗透进来零零星星的光点,落在对面唐叔那双满是茧子的手上。这位父亲口中“在教育局说得上话”的远房表亲,正用他那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紫砂壶,笑着说:“小默这孩子,看着就聪明伶俐。”

十年过去了,在一场招标会上,陈默认出了唐叔的儿子。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当年那个“不小心遗忘”在茶座下的牛皮纸袋,为什么能让他的中考志愿里多了附中这个选项。
在职场上,茶水也像是煮沸了一般。二十七岁的陈默拿着项目书,在会议室里看到张工脸涨得通红。这位连续三年都是业绩标兵的技术骨干,却被李主任轻飘飘的一句“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给压得青筋直冒。在走廊尽头的吸烟室,陈默撞见李主任正往领导办公室送咖啡,那咖啡杯的杯柄永远朝着右手方向,温度永远保持在58度。

有一天,领导像是不经意地问陈默:“小陈啊,听说你父亲藏了不少好茶?”陈默看着工位上“廉洁自律”的台签,想起昨夜在医院里,父亲插着氧气管还念念不忘地念叨:“西院刘主任喜欢岩茶……”
梅雨季的时候,事情有了转变。社区诊所的张医生来给父亲复诊,他那个粗布挎包里,总是装着用油纸包好的话梅糖。张医生说:“陈叔肺不好,得经常润润喉。”说着,还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竹制的烟嘴,“自己做的小玩意儿,别嫌弃啊。”

陈默看着这位老邻居,就算在父亲最落魄的时候,他也会定期上门问诊。突然,他注意到诊室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字画,上面写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雨水顺着窗棂流淌成一道道溪流,陈默不禁想起五岁那年自己高烧不退,是张医生冒着大雪赶来给自己扎针灸。
有一次换药的时候,张医生对陈默说:“人情可不是做交易,而是要能看到别人的难处。”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玻璃罐里的陈皮,“就像这陈皮,得经过好多年才能有那股醇厚的滋味。”

父亲下葬的那天,唐叔儿子送来的帛金被母亲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陈默在挽联上写下“清风明月”四个字,这时,他突然想起投标会那晚唐叔儿子说的“当年那包茶,是我爸给班主任的”。夜色笼罩着宣纸,陈默终于读懂了父亲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画的那个圈,那不是世故的闭环,而是一种留白的圆满。
今天早上泡茶的时候,陈默把珍藏的牛栏坑肉桂分装成一个个小罐子。窗外的银杏又变黄了,他给新来的实习生递过去一杯茶,说:“尝尝,正岩茶得用紫砂壶来泡才好喝。”看着少年诚惶诚恐接过茶的模样,陈默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偷听大人谈茶道的自己。在茶水注入公道杯泛起的弧光里,陈默忽然明白了张医生说的话:所谓的人情啊,不过就是让那滚烫的水在流转之间,慢慢沉淀出温暖人心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