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边境三公里的民宿休整了两天，我们骑摩托车前往冈比亚河国家公园。

在冈比亚无论往哪骑都是顺着冈比亚河骑。一是这个国家就这么大点儿，二是两条主路都沿着河。塞内加尔这个国家名字来自于塞内加尔河，冈比亚同样如此。冈比亚地处塞内加尔内部，陆路进入塞内加尔后才能到达冈比亚，离开冈比亚也要再入境塞内加尔。冈比亚河，或者是整个冈比亚，常被形容为一条钻入塞内加尔腹部的虫子。

很多人不明白我们来冈比亚做什么，在大使馆交了三千块办签证，这让很多人更加不解。连海关都大吃一惊的看着我们一年的旅游签证，问我们打算在冈比亚旅游多久。三个月。三个月？表情严肃的海关像海象一样张大了嘴巴，你们去哪啊，需要三个月！

这个世界早被规划好了，哪怕对于旅行，每个地方都是人为标榜好的景点，并已设定好价格和时间，这样才能横向的去比较价值，创造收益。那些奔波在指定路线上的人和同时跑在这条路线上的骡子有什么差别，都是被拴在磨盘上，玩一个早被设定明白的游戏。我不喜欢人们吃惊的样子，甚至不想回答那些吃惊的问题，因为你只能得到对方敷衍的包容，要知道，不理解是没法改变的。就像他们说骑110排量的车跑7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这样摩旅简直太慢了。只需回他们三个字：我没钱。

在大地上浪费时间，不在人身上浪费时间。

但有时不得不在警察和牛的身上浪费时间。先讲警察还是先讲牛呢？腐败的警察和护犊子的牛都让我们担惊受怕。

冈比亚这个小国好像盛产警察，每个路口都有警察，这里的警察不像塞内加尔挥挥手就让你走，每个路口的警察都要停下来问你好吗？越小的地方越讲人情和礼貌。每十来公里就会被拦下来来上一套车轱辘话：你好吗？我很好，你好吗？我很好，早上好。早上好。你要去哪。我要去国家公园。哇哦，祝你旅行愉快。谢谢。再见。再见。这是记录跟没有废话的警察的对话。

越往东走，警察的废话越多，冈比亚的首都在最西边。有一个胖胖的警察，他老远看见我们，就像一个球滚到路中间，一圈客套后，他好直白的说：“Money！”还示意性的摸了一下口袋。建初第一次反应这么快，他单纯又响亮的喊道：“Morning！”旁边还有一个警察，噗就笑出来。突如其来的回答搞得胖警察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让我们走。有时幽默比枪管用。

往前十公里又被拦下来。

先是打招呼，又是看护照。

前两次遇见的警察听是中国的连护照都不看，一个劲儿说好好好，竖起大拇指就放行。完全没有规则可言，典型人制社会。

这次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车辆手续也不检查，倒问我是不是来自北京。因为护照上写着。他说北京是宇宙超级大城市。我谢谢他，称赞冈比亚生态环境很好，很美，赶紧说现在要去国家公园，准备开溜，不想跟他废话。

他又问我前面的是不是摄像头，多少钱。总之处处没要钱，又处处在提钱，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没钱。摄像头是朋友送的，没开。能不能把它打开？我把它打开。那你可以拍摄全部的路上画面？我想这家伙别把我当间谍，再有录音，再给我逮到警察局就麻烦了，立刻否认说只在重要的时刻会打开拍摄，比如现在，给自己的旅行留下美好的回忆。然后对着摄像头比耶。

人在摄像头面前都会变成演员，只要打开摄像头，你就能预判和操控身边的人，几乎每个视频博主都会知道并利用这点制造需要的画面，哪怕是无意识的。这是为什么我不怎么拍视频。但现在我需要借此脱困。

其实就是给十块钱的事情，可我不想给，我偏不给。

当你结束旅行回到北京，你仍可以看见我？是的，我会记住你，我叫俞瑾，说的同时向他伸出手。他也伸出手说了自己的名字，但现在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非洲这些难缠的警察每天都能见到自驾的旅行者，他们把旅行者拦下来只有一个目的，全球的旅行者都遵从硬耗也不给钱的道理。谁屈从这个世界的运转逻辑谁就是软蛋，软蛋不要自驾非洲。我们不可能改变世界，但我们绝不随便低头，不会软弱的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糟糕。是的，这当然改变不了现状，我只想说来非洲自驾的人有时有共同性：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现在把这个摄像头关了吧。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就知道重头戏要来了。确认关闭后，他居然转去跟建初说，我跟你老婆是朋友了，但跟你不是。哦豁，意思好明显。结果建初直接来了句，对不起，我不会英文。警察又懵了，转过头看我。我用很慢的英文告诉建初，他说你不是他朋友，因为你不会英文！建初不好意思的笑。最紧张的时刻，又被这么幽了一默。他问我中午吃什么。我拿出面包，说我们吃面包，没有钱，穷旅行者。到此结束。他说很高兴见到我们，祝我们旅行愉快，让我们走了。

给个十块钱，何必废这些话呢？

就因为不想给这十块钱。

中间路过一大片花生地，冈比亚的主要经济作物是花生。到处都在卖花生，加工好的小袋虎皮花生只要五毛。

下一个警察又是很友好的，他正在帮放学的女孩子拦车，打个招呼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忙，我们说不需要，谢谢，不客气，再见，再见。就让我们离开了。

最后遇上的人不是警察，他穿着其他制服，应该是部队的。打完招呼就很直接的问，有没有给我带什么东西？我回头指着建初，带了我老公！他笑得很尴尬，过去问建初，有没有给我带什么东西？建初也听不懂，就知道我回头一指是让他拿护照，就跟人家说，护照！这时对面开来一辆车，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让开过去了。他转过头跟我们说注意安全，前面的路不好走，开慢一点，问我们知不知道路，导航会不会出错，没再要东西，让我们走了。

塞内加尔人就说冈比亚警察拦路要钱，但没说冈比亚警察要钱要的这么礼貌含蓄腼腆尴尬。像是摩洛哥和塞内加尔，警察都是找你麻烦，比如证件不齐或超速，以此罚款。毛塔的警察是只查护照，没要过一分钱也不查违章。只有冈比亚警察这么直接的要钱，却又比塞内加尔和摩洛哥要的礼貌，真有趣。他们都是微笑的。

马上要拐弯的时候遇见一群牛。这种场面在国内就见过，一路也见了不少，可第一次见到护犊子的牛。那牛看见我们从后面骑过来，突然发了疯一样的低吼，四面八方一通乱顶，还好每次都被赶牛的小哥轰回去。我生怕它来撞我，那犄角不是一般的尖，撞上就得开肠破肚了。

建初骑在前面开路，让我跟上他，刚要加速的瞬间，那牛又狂奔起来，小哥示意我往前冲。不不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贪生怕死，这是玩生死极速吗，打死我我也不会在牛面前冲啊。

我就跟在牛群后面慢慢骑，按道理它们都应该挤向一边让出一条路啊，但是没有，它们就大摇大摆走在路上，根本不考虑我。110排量的小踏板轰不了油门，我开始怀念曾经的哈雷，多适合在马路上放牧啊。

赶牛的小黑灵机一动，他冲我招招手，在前面左呵右斥的跑起来，像最前面的破冰船，我紧紧跟了上去，就这么冲出了牛群。建初笑我，说牛不懂撞人，只会撞摩托车。那也不行啊，我冲他叫。

随后我们就拐上了一条小路，路口坐着人，想看眼导航路对不对，因为是土路了，那些人全都围过来。我说了村名。他们说没错，就从这里往前骑。道谢后离开，他们又重新坐回荫凉下。

天气三十五度以上，全程土路，很多地方是凹陷的软沙土，两只胳膊得撑起来骑，这种路不能捏刹车，捏就是摔，纯拼肱二头肌。我从一个荫凉向另一个荫凉冲。没有那么多大树，每次都得冲几公里才能找到下一个荫凉，气喘吁吁。时不时会经过一个村子，土胚墙，茅草顶，跑着一些鸡。有冲过来打招呼的男人，握手，欢迎我们来这里。那种热情让我怀疑对方是导游，但不是，只是大老远顶着太阳过来打个招呼。在这里看见对方不打招呼是非常粗鲁的。但在其他国家跑得像丧尸一样的小黑孩儿却都躲着打招呼，这显得很不正常。

我看着手机导航，再走几公里就能连上一条大路，说是大路，其实就是没有软沙子的宽的土路。人们都在树下乘凉，得在村里找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路。我看着导航地图，接着往前骑。

不知道建初怎么能在没有标识的破房子里认出小卖部，他去买了一袋饼干。这个小卖部没有水，你要累了就在这里等我，他说去另一个方向的小卖部。我站在原地等他。小黑孩们躲在离我很近的树后面看我。我撕开包装袋，自己拿了一块就递给他们。又出乎意料，这些孩子被吓得向后退，跑着退，退了好几步。树下乘凉的大人就看着我们，若无其事的聊天。几个小黑孩跑走了，回来拿着一个干净的彩色练习本，又拿了一把那种很大的、薄薄的、一圈一圈不同颜色的大号棒棒糖，大家分了，一边吃一边看我。建初买了水回来问我，你给他们买的？我说不是，是这帮小黑孩在冲我炫耀。

路过了一个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打招呼，我喊住他，问他知不知道河边哪里适合露营，他指给我。正指给我的时候，那群小黑孩都跑到男人身后站成了一长溜，整整齐齐的。他说在他们的村子里会教育小孩子不准向游客要东西，不准伸手。

要知道冈比亚比塞内加尔还要穷，但他们已经教育什么是尊严和体面，以及该有的边界感。这让我错愕，思考是否会是英属殖民地和法属殖民地的区别。法属殖民地说法语，英属殖民地说英语，语言不仅仅是符号和表达，语言背后是民族的历史文化和行为。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拐去了另一条土路，地图上没有显示，但知道是去往冈比亚河的方向。期间有几次分岔口，每次都选右边的，想着走错再回来。确实走错了，通向河边的地方挂了个牌，写了三个字母，看起来是个营地。去看看，也许在那里过夜。先是看到个停了几辆破自行车的铁棚子，又往里走有几栋房子，一栋很高，另外几栋沿着河，跟河水建在一起。这里堆满了建筑材料，瞅着是个荒废的地方，我们在一条小路上歇脚。

太热了，我脱下骑行服，满身都是汗，顺手一擦，哪里不大对，低头一看，妈呀，胳膊上全是水泡！想起前几天在塞内加尔裸晒，肯定是晒伤了！

发照片给冈比亚的小姐姐，她问我是去找中国医疗队，还是去药店买烫伤膏。一瞬间人就踏实下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麻烦别人，何况这土路进来的破村子，一时半会儿也骑不回首都。

哎呀，这太阳给的勋章也太吓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