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木心说，文学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史铁生在某书序里写道，唯有文字能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王国维则综观前人诗词，书写了《人间词话》，提炼出人生三境界之说。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第一境界，就超脱了晏殊原词的缠绵离恨，读出治学成事所需要的高瞻远瞩，还有要忍受的寂寞清苦。

由此也将西风意象，推到前所未有的哲学高度，不再限于自然风向、萧瑟秋风或离愁别恨。

从意境上来说，之前也唯有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超脱个体悲欢，传递古今兴衰，何等苍凉雄壮，不愧为王国维所盛赞“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文字一旦交给读者，便拥有了第二次生命。王国维正是通过这种方式，给经典诗词重塑活力。

如今又是西风落叶时候，一起重读西风诗词，感受文字魅力。

1

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

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

勇死寻常事，轻雠不足论。

翻嫌易水上，细碎动离魂。

—唐·齐己《剑客》

诗僧齐己笔下的西风呼啸，伴随着漫天飞雪，飘荡着义薄云天。

许是萍水相逢，他与剑客在宴席上豪情纵饮。酒酣人醉，剑客便拔剑起舞，且吟且唱。一曲歌罢，一剑舞尽，剑客挥袖而去。

萧瑟西风狂吹着纷纷白雪，茫茫天地只有他一人一剑走江湖的身影，不知要去哪里快意恩仇。

热血酬知己，宝剑报君恩，本就是江湖道义，为此慷慨赴死亦为寻常事。但为了个人而睚眦必报甚至轻生舍命，绝非侠客所为，不值一提。

是英雄就从容归去，不要学荆轲刺秦前易水送别而反复悲歌，太过缠绵细碎，有失侠客风范。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历来被赞颂的易水悲别，剑客却认为大可不必，有损豪气。

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很容易让人想起“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一人。”

当初京城大雪而朝会延期，漫天风雪唯有张居正一人独往。同样是一腔孤勇，一个兴社稷，一个为道义。

西风凛冽，吹不散风骨，吹不尽侠气。一如贺铸悲愤故土未收，“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2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元·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

唐珙的西风萧瑟，让洞庭秋水老，让湘君白发生，却写出了最美的清梦秋夜。

此处西风即指秋风。秋风起，万物凋。与洞庭湖一脉相连的青草湖畔，亦是草木摇落惊客心。

唐珙漂泊到此处，没有如倦客思家的张可久直抒胸臆：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

而是借用帝舜二妃闻夫死于苍梧之野，便追至洞庭湖泣血而死 ，于是化为湘水之神的典故，也有说湘水之神乃舜帝。

一夜之间，秋风吹老了洞庭秋波，吹生了湘君白发。但他真正想表达的是，西风白发催我老。

但很快他就被眼前的秋水澄鲜所治愈，一番自斟自饮后醺醺然欲睡，任由舟船从流飘荡水中。

一时间，分不清是人在秋水上，还是舟在星河里，只依稀记得满船清梦摇曳在星辉斑斓里。

末句写得极美，不只写出了洞庭湖秋夜水天一色的澄净无尘，更写出了诗人醉后的浪漫空灵。

清梦本无形，却用一个极有重量感的“压”字，化虚为实，满载一船星辉，在银河深处放歌。

这种似幻似真的边界模糊感，是对俗世生活的逃离，充满身心自由，仅此一句可传千古。

3

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

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元·张可久《中吕·普天乐·秋怀》

比起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我更爱张可久的“西风驿马，落月书灯。”

同样是漂泊游子秋日独行图，此曲不只有“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的孤独凄苦，更有飘零半生而不忘挑灯读书的坚韧不屈。

这些年东奔西走，张可久也暗自询问所求为何，这般奔波劳碌却一事无成，莫非是命中注定。不过为功名半纸，风雪千山。他才要在西风瘦马上颠沛流离，在落月书灯下寒窗苦读。

可这条路注定了难如蜀道，人也禁不住春去秋来，耐不住流离途中又是红叶落、吴江寒。

流光冉冉不饶人，功名依旧薄，可怜白发生。在富春江畔隐居钓鱼的严光，还有见秋风起便兴莼鲈之思即挂冠归去的张翰，或许也会笑我为何要如此飘零。

张可久自会厌倦羁旅天涯，也在悲慨报国无门，但最终还是屡次走进西风驿马与落月书灯里。

尽管他一生不得志，但实乃元曲清丽派的翘楚，数量最多，成就最大，被誉为“词林之宗匠”。

4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清·纳兰性德《临江仙·寒柳》

纳兰的西风憔悴，写尽对亡妻卢氏的悼念情深。

自爱妻香消玉殒之后，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在“谁念西风独自凉”里“沉思往事立残阳。”

这西风独立不只在秋风萧瑟时，也在冬雪茫茫日。妻子走后的一年冬，雪催寒柳徒增愁。

层层冰雪，不知将柳絮飞花吹向何处。五更夜深，愁人未眠，疏疏杨柳，一树凄寒。

只有多情明月，不管杨柳繁茂还是稀疏，都一一相照。正如思念爱妻，哪管生前还是死后，同样情深如许。

最是柳树摇落之时，思念愈发铭心刻骨，难忘那淡淡春山；又忆那提裙涉水过，共把佳期约。

可叹柔情似水早成空，可悲佳期如梦难再续。不管西风如何强劲，也难以吹散心头意难平。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仅此一句，足以涵盖世间一切情未了与意难平。

是杜牧“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的壮志未酬，也是纳兰“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的古今幽思。

5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近现代·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

伟人笔下的西风意象，这世间少有人能及，纵使李太白也难以比肩。

清晨霜冷，晓月当空，西风猛烈吹荡，大雁长空悲鸣。而我们的战士就是如此披星月，踏霜重，快马加鞭声声欲碎，军号沉沉阵阵似咽，二渡赤水，再次翻越娄山关。

莫要说关隘重重，娄山关坚硬如铁，我们正在大步向前，踏破这漫漫山关，只把雄关变通途。

重振旗鼓，一往无前。从朝到暮，山山相连如海，夕阳斜照如血，红军的旗帜永远迎风招展。

终究，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西风再烈，也烈不过这些革命先驱的铮铮铁骨。

伟人略去了激战场面，只留下他们不惧艰难险阻的革命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可谓豪气冲天。

只有此等气魄才能挥笔写下“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并真正实现。

在此，致敬伟人，致敬先烈。

6

西风飋飋起松林，卷尽长空万里阴。

明月在天天似水，似余一片坐禅心。

—宋·释文珦《西风》

古人认为静听松风，可浣尽十年尘胃。西风吹过松林，也可留下一片禅心。

西风吹入松林，卷尽长空阴云，赢得万里清明。明月皎皎，悬挂青天。月光如水，水天一色。

如此清净澄澈，上下空明。像极了此刻诗僧独坐时的云水禅心，了无杂念，无形无相亦无我。

曾身陷迷途的黄庭坚，经过禅师指点，也顿时醒悟，“昨夜月明云散后，西风一树木樨香。”

你看，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单单一个西风，就可以写尽人生百味，感受到不同时空下的悲欢。

可愁可怨，可乐可喜，可侠可佛。

愿万里西风，百年世事，莫许韶华成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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