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秋后登高望远,必有佳趣;伤今吊古,必有奇作。
晚年流离夔州的杜甫,独自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远望秋江秋景,挥笔写下七律之冠《登高》。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将历史长河的奔流不息与半生潦倒的时不我待雄浑悲壮地寓于萧瑟秋光里。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他从宏大的历史进聚焦到渺小的自我,写出了自古文人所悲慨的自然之秋与生命之秋。
孤、老、病、苦,乃杜甫人生暮年的悲惨写照。可有了广袤的空间与深邃的时间来对照,悲秋就变得格外深沉雄阔。
尤其这人生之秋的慨叹里,还饱含他对安史之乱酿成家国之秋的悲悯忧思,足以自成高格。
杜甫登高,登的不只是物理高台,更是历史与现实交织下的精神高台,才能书写出千古名篇。
当然,这世间不只有杜甫心有家国,还有很多诗词大家在秋日登高望远中写出深情佳作。
登高望远,抚今追昔,正是怀古诗常用的写作手法。今朝一起怀古情,赏秋色。
1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唐·李白《秋登宣城谢脁北楼》
朱熹曾言,予生千载后,尚友千载前。
尚友,即以古人为友,由孟子最先提出,“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
尚友不只要颂其诗,读其书;还要知其人,论其世。此尚友准则,即文学批评里的知人论世。
傲岸不羁的李白,则将南齐诗人谢朓视为跨越时空的知己偶像,七入谢朓曾任太守的宣城。
一生低首谢宣城,李白不只爱其清新圆美的诗风,也仰慕其名士风度,更在同样坎坷的命运里找到共鸣,真正做到了孟子提倡的知人论世。
这年清秋,李白再次登上宣城的谢朓楼,眺望江城如画,漫赏暮山晴空,顿时被这片山明水净所打动。
句溪和宛溪空明澄清,犹如明镜环绕古城。凤凰桥与济川桥倒映在洒满落日余晖的秋水之上,恰似斑斓彩虹坠入美好人间。
远处炊烟袅袅,山岚缭绕,天色向晚,那一树树橘柚犹带寒气,那一排排梧桐仿佛瞬间老去。
终究李白还是忘不了赐金放还的苦痛,只能隔着历史云烟,独对秋风,缅怀谢公,嗟叹平生。
直到生命将尽,他最后一次来到宣城,“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才不再直言长忆谢玄晖。
因为,谢朓与其所挚爱的灵山秀水,已经成为李白此心安处的人生归途,从容归去就好。
2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唐•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李白在宣城谢朓楼上缅怀谢朓,杜牧则在宣城开元寺水阁上追思范蠡。
开元寺,始建于东晋,与谢朓楼同属六朝文物。对于杜牧来说,宣城不只是古城,更是故地。
八年前,杜牧曾在宣歙观察使沈传师的幕府任职。写下此诗时,杜牧又被召为宣州团练判官。
八载归来,已近不惑,可杜牧依然没有摆脱幕僚身份,只是幕主换成了宣徽观察使崔郸。
可杜牧深知一切已物是人非,在扬州经历十年一梦,于洛阳躲过甘露之变,只剩山水依旧。
一如此刻登临开元寺水阁,六朝繁华早就转眼成空,只有秋草连空与天高云淡亘古未变。
敬亭山前,鸟儿不问兴衰在苍翠山色中飞来飞去。宛溪两岸,不知多少生生死死轮流上演。
在永恒的自然山水面前,历史的兴衰交替与个人的生死悲欢总是那么无常与有限,不值一提。
杜牧不由得陷入怅惘迷离,一半是深秋寒雨织就千家帘幕,一半是落日楼台飘荡晚风笛声。
虚实相生,明暗并存,将不同时间的景物错位在同一空间,传递凄迷意境,实在妙也。一如李商隐,“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杜牧也在哀愁,借助六朝繁华已去哀伤晚唐江河日下,通过缅怀范蠡归隐五湖寄寓怀才不遇。
他也希望自己能如范蠡功成身退,“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只叹生不逢时。
3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唐•许浑《咸阳城东楼》
晚唐风雨飘摇,对此最经典的隐喻,莫过于许浑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浑出身名门,乃唐高宗时期宰相许圉师六世孙。只是家道中落,早已不复昔日荣耀。
早年屡试不第,不惑之年才进士及第,而后辗转各地为官,年近耳顺才入京任监察御史。
这年清秋,他登上咸阳城楼,远望蒹葭杨柳,浑似江南故乡沙洲景象,瞬间涌起万里乡愁。
南望磻溪,暮烟初起。西观慈福寺阁,夕阳缓缓落下。云起日落,本该漫赏霞光满天。不曾想天地突变,漫山寒雨蓄势待发,呼啸狂风已吹满城楼。
山雨欲来,风先满楼。曾经繁华豪奢的汉宫秦苑在秋风秋雨中更显荒凉,被惊动的归鸟暮蝉,在荒草落叶中不断出没悲鸣。
中间两联寓情于景,将万里乡愁之悲转为千古兴亡之叹。强秦盛汉早已淹没在历史云烟里,如今的晚唐也已江河日下,免不了要重蹈覆辙。
许浑也不愿接受如此家国衰败,可历史奔涌向前,哪是他这个沉沦下僚的不遇之士能左右的。
只能假托行人自哀自叹,行人啊,莫问我咸阳城里秦衰汉亡的前尘往事,只看渭水东流去。
新陈代谢,王朝更迭,乃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谁也无法改变。兴亡不可问,自古水东流。
这种无可奈何之感,正如刘禹锡在西塞山的“故垒萧萧芦荻秋”里悲凉慨叹: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4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宋•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
王安石笔下的金陵秋色极美,美到让他难忘六朝繁华,力求居安思危。
此词作于其出任江宁知府期间,当他登临远望,作为六朝古都的金陵秋意已深,秋气正浓。
千里长江澄清如白练,青翠山峰挺拔如箭簇。一艘艘舟船迎着着夕阳缓缓归来,一排排酒旗背着西风悠悠飘扬。
秦淮河两岸,烟水缭绕,彩舟画船宛若云中行。华灯初上,繁星璀璨,翩飞白鹭恰似星河舞。如此锦绣山河和晚秋故国,纵使丹青妙手也难以尽述。
想当初,六朝时期的金陵,何等繁华绮丽。可叹隋朝开国大将韩擒虎兵临朱雀门时,陈后主还与宠妃张丽华在结绮阁寻欢作乐。六朝繁华,就这样相继败落。
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在金陵登临哀叹,多少兴衰荣辱犹在眼前。可六朝繁华已随流水一去不返,只剩寒烟衰草、秋水澄碧。
可悲江边商女,还在将《玉树后庭花》时时吟唱,丝毫不管那可是导致南陈败落的靡靡之音。
整首词尽管多处化用谢朓、杜牧等人前人诗句典故,可行云流水,意境高远,自成一格。
既有对六朝繁华如梦的哀叹,又有对现实浑噩的不满。高瞻远瞩,尽显改革家的雄伟气魄。
这就是古人的秋日登高望远,不只欣赏秋光秋色,更寄托兴亡慨叹。
走向历史的深处,是为了站在巨人肩上,照出前进光芒。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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