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南:乱世之君子,方寸不曾乱

阳了了 2024-05-27 21:12:40

唐太宗钟情于绮靡的艳诗,话说,某日,他写了一首诗,并要求臣子虞世南唱和。

虞世南拒绝了皇帝的要求,他是这样回绝的:“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圣上您写的诗那是一等一的好,问题出在诗体不够雅正,凡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担心此风一开,天下势必流行艳丽的诗歌。所以,臣不敢奉诏。

见臣下这么说,李世民也只好顺坡下驴,一本正经地回应:“我就是专门试你的。”

最终,李世民赏赐给虞世南布帛五十匹。事情以皆大欢喜作为结局。

看完虞世南拒绝的理由,老实说,笔者刚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

根据《大唐新语》的解释,南梁的梁简文帝昔年做太子时,便痴迷于作艳诗,以至于“境内化之,浸以成俗”。是以,虞世南的谏言,“颇因故事”。

这样的解读貌似也说不通,原因有两点:其一,唐朝初期便是流行六朝妩媚柔靡的文风,虞世南的拒绝,显得毫无意义;其二,他本人也是写宫体诗的好手,古籍有言:“今观世南诗,犹不免绮靡之习。”换言之,他拒绝得毫无道理。

于是,我又有了一个小心眼的想法:会不会是因为虞世南写诗的水平比唐太宗高得太多,为了避免尴尬,所以才“高情商”地拒绝呢?

李世民写诗的水平,远没有当皇帝的水平高。是故,后世文人评价他虽然能手定中原,然“诗语殊无丈夫气”。而《唐诗别裁》对虞世南的评价是:“追琢精警,渐开唐风。”这两条评语,可谓高下立判。

虞世南是一个学者型的官员,历仕陈、隋、唐三代,经历过太多的宦海沉浮。作为一个文人,他肯定也是写诗的,而虞流传到今天的诗歌,又有大量的“应令”诗和“应诏”诗。所谓的“应令”与“应诏”,前者是应皇太子之命,后者是应皇帝之令——不论是谁,都是臣子惹不起的人物。

我们还会发现,有时候为了恭维帝王,虞世南的相关诗歌中,甚至有很多贬损自己的字眼。

当年杨广为太子时,曾作《月夜观星诗》。杨广诗成之后,便命令虞世南写一首和诗。虞于是作《奉和月观星应令》,这诗的最后四句,是这样写的:

宿草诚渝滥,吹嘘偶仆绅。天文岂易述,徒知仰北辰。

有人曾如此解读这几句诗:“宿草”的命运全在天子,只有天子爱民护民,天下才能太平。虞世南是在规劝杨广。

我却觉得,类似的解读,有点言过其实了。那个时候杨广还不是天子呢,规劝他还为时过早。以及,如果强行这样解读,与《月夜观星诗》原诗主题会压根不搭。虞世南作此诗应该纯粹为了奉承。

“宿草”,字面意思是隔年的草,意即腐朽之草,乃是诗人的自称。腐朽的草也就罢了,虞世南还说,我这根腐草还是滥竽充数的那种,靠着吹嘘成为了官员,所以,又怎么配去描写广袤的宇宙?到头来,还是太子您的诗写得好,意境也更加高远。

杨广当皇帝后,曾南巡江都,行经洛阳时,有人献上“合蒂迎辇花”,隋炀帝便让一个叫袁宝儿的宫女持此花,号其曰“司花女”。而后,又下令虞世南以“司花女”为题,作打趣的诗歌。

虞世南赋诗曰:

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亸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

比起唐太宗让他写的宫体诗,这首《应诏嘲司花女》难道不更轻佻么?怎么虞世南就不“臣不敢奉诏”了?

虞世南是那种天生温和且柔软的人,史书中甚至形容他:若看其外貌,会感觉他连衣服都不能承受。

但虞世南柔软的外貌背后,有一颗坚韧的、刚强的心。

他是那种勤奋到让人感觉可怖的人。

少年读书时,他常常精思不懈、孜孜不倦,为了读书数十天不梳洗。习练书法时,他很少临摹字帖,虞世南以为,过于注重临摹,是懈怠与偷懒的表现,他会把心思全然放在书法上,闭上眼睛所思所想也都是字形,每晚睡觉的时候,也总是在腹部以手写字。他还曾因用“辟暑犀如意”(就是今天的“痒痒挠”)挠痒而产生罪恶感,继而深刻地作诗反省:“妨吾声律半工夫。”

虞世南有一个哥哥名叫虞世基,人们评价兄弟俩的文章,哥哥的文章以清秀有力称雄,弟弟虞世南的文章则更加丰富广博——也许,这就是天分与用功的区别吧。

比起弟弟,伶俐的虞世基更懂得圆滑之道。他当官不久,即不断升迁,生活也日渐显赫,后来连妻妾的穿戴都可以与王侯比肩。

虞世南就很惨了,隋炀帝嫌弃他不懂得人情世故,竟让虞世南连续当了十年的七品小官。

隋末是一个乱世,哥哥的过分招摇与高调未必是好事。很多年后,权臣叛乱,先是弑杀了隋炀帝,接着,又把屠刀对准了作为内史侍郎的虞世基。

虞世南手无缚鸡之力,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伏在地上向对方请求,让自己代哥哥去死。

当时,有个叫封德彝的小官,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后来跟人说道,是时,虞世南的哥哥与许敬宗(后来官至唐朝宰相)的父亲同时被害。但世南匍匐在地,请求代哥哥死;许敬宗则手舞足蹈、反复叩拜,请求让自己活命。

读至此,你可能会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虞世南:前者阿谀,后者正直。请问,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虞世南?

我觉得两者都可以是。他生活在官场之中——还是乱世的官场,在乱世中学会变通是一种智慧。但点到为止的逢迎,也便是虞世南的底线了。于虞世南来说是底线的东西,于别的臣子却是基操。是故,隋炀帝对他的评价:性格过于“峭正”。

至于那一首《应诏嘲司花女》——它亦是虞世南应制诗中唯一一首以女性为对象的诗歌,的确有点轻佻,但还要看跟谁去比。虞世南写这首诗的时候,彼时的宫体诗歌,往往以低级趣味的视角去观察和描绘女性。而虞世南只是刻画女子“学画鸦黄”的行为和“垂肩亸袖”的姿态,已经算是抵制南朝以来的淫靡诗风了。

虞世南在给李世民当官时,年已69岁,可谓垂垂老矣。但由于日积月累的缘故,就好比武侠小说的“气宗”,他的各项水平——唐太宗还将他的诸多本事总结为“五绝”,已经臻于化境。

虞世南的书法冠绝一时,世人说他的字里有王羲之的魂魄。在市场上,他的字是十分值钱的,人们甚至将他的书法作品,用剪刀剪开,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分开卖;在朝廷里,虞世南的书法更受到重视,连唐太宗的玉玺,也是由他亲笔手书,其文曰:“受天景命,有德者昌。”

虞世南的诗歌,于晚年亦有着返璞归真的迹象,他的诗风渐渐由婉缛转为清新。正如后人的评价:“(虞世南之)诗在隋则洗濯浮夸,兴寄已远;在唐则藻思萦纡,不乏雅道。”

虞世南在隋朝时往往会用金啊银啊的字眼,写很浮夸的诗:

乘星开鹤禁,带月下虹桥。银书含晓色,金辂转晨飙。

入唐后,同样是“应令诗”,他的诗风却变得清新、明丽且活泼起来,比如《奉和幽山雨后应令》:

肃城邻上苑,黄山迩桂宫。雨歇连峰翠,烟开竟野通。排虚翔戏鸟,跨水落长虹。日下林全暗,云收岭半空。山泉鸣石涧,地籁响岩风。

所以,当初虞世南拒绝为唐太宗写宫体诗时,他的确是反感那种浮靡的诗风了。

人们评论虞世南的这一改变,这大抵就是所谓的“圆融整丽,四德具存,治世之音”了吧。

虞世南去世时,享年八十一岁,他的儿子做了专门监管宫廷佛经抄录的工作,以及宫内建筑的管理工作,因此被人戏称作“大匠”。作为对比,隋朝猛将来护儿的儿子来恒因为有才学,却成为了大官。当时的文人奚落道:“来护儿儿把笔,虞世南男带刀”,许敬宗则无比诧异地表示:“来护儿儿为宰相,虞世南男作木匠,世道颠倒,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笔者倒是觉得,以虞世南的能力和受宠程度,大概可以给儿子安排好的工作,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这不是“事之倒置”,这是坦荡荡的君子行为。而君子所为,是某些人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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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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