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的乞巧节前后,流火般肆虐了整个夏日的暑气苟延残喘起来,只集中余威在日中时刻发作,将曝光在烈日下的物事炙烤的油光锃亮,仿佛承受不住轻轻然的一戳,便要将满肚的油水尽数吐出来。
熙熙攘攘的鼓楼大街上,雷金玉右手搭起凉棚,微眯了眼睛,抬头觑着不遗余力投射刺目金光的太阳,愈发感觉闷热不堪。

转而垂首扫视着货担上一溜排开的十二只木刻小物件,难抑的沾沾自喜悄无声息的取代了忧虑的心绪,使他将方才的急躁抛诸脑后,索性矮身半蹲下来,挨次摩挲这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木刻,更觉巧夺天工,爱不释手。
岂料,这份孤芳自赏的自鸣得意被一声微弱的“咕噜咕噜”打断,胃里翻腾起了一阵来势汹汹的饥饿,将惬意纷飞在九霄云外的思绪狠狠击落,狼狈的掉在了简陋的货担前。
暗自轻叹了一口气,正待起身叫卖,不意想眼角却捕捉到两只奇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微弱的白光转瞬即逝,一块精美的玉佩便掉在了骨节分明的瘦削手掌里。
在这电光火石间,雷金玉来不及细想,径自一个箭步冲过去,牢牢钳住那只得逞之后正往回缩的贼手,高声呵斥道:“朗朗乾坤,大庭广众,竟敢偷东西!”
闻声,摩肩接踵的人群仿佛退潮的海水般,不约而同“哗”得退开几尺远,败露的小偷眼见事态不妙,忙拧转手腕挣脱束缚,趁乱矮身钻入人群中逃窜而去。
宛如浑身油滑的泥鳅从手里扎挣而出,只觉先是一紧绷,而后又一松空,雷金玉举手看时,却见手心里只余了那块通体温润的乳白色和田玉佩,不禁愕然失措。
正在发怔时,手腕被人捏住举起,雷金玉扭头见是一名华服少年,厉声喝道:“好狗才,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竟然偷到我身上来了!”
言罢,少年伸腿绊在雷金玉脚下,手上发力往前一带,四两拨千斤的将他摔个四仰八叉,又抬脚结结实实的踏住他的胸膛,低头喝令:“叫声好爷爷,我便饶了你!”
当众遭遇这等误解与羞辱,任是圣贤也孰不可忍了,瞬间腾起的羞怒化成炽热的烧火棍,从口鼻直直插入胸腔内,烧的喉头涌起了甜腥的血味,甚至双目都隐隐透射出红光。
雷金玉默然不语,只狠狠回瞪了少年一眼,蓦地双手抱紧他的小腿,像扔砂袋一样,拼力将这副轻飘飘的身子惯了出去。
虽则事发突然,少年却也镇定泰然,借力在空中摆了个鹞子翻身,轻盈落地后回身相望,见玉佩紧随着飞到了面门,忙飞手接住袖在袋里,抬眼正见雷金玉怒斥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正要反唇相讥,突觉手腕一紧,少年转脸相望,听得身后立着的黄衣女子低声笑道:“芮格儿,方才我看的清楚,是他将偷玉佩的毛贼抓了个人赃并获,你怎的不赏他,反倒大打出手呢。”
至此,芮格儿才知是阴错阳差之下错怪了见义勇为的好人,忙抬手将黄衣女子拉近身旁,低声嗔道:“乌云珠,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啊,这下我可怎么收场呀。”
乌云珠轻叹道:“你呀,再不收收这冲动的野马性子,今年的及笄礼我可不肯奉送了 。”
说着,素净的玉面上浮起得体的笑意,向怒目以视的雷金玉点头致歉道:“方才是我们莽撞失礼了,还望公子见谅。”
听得温言软语在耳,又见乌云珠满怀诚意的欠身福礼,雷金玉满腔的不忿先自泄去了半数,却不肯松动口气,冷声讥讽道:“没想到,天子脚下竟也有这等是非不辨的蠢人。”
言罢,意想收摊转移阵地,扭脸却见货担已然翻倒,十二只木刻被看热闹的人群踩的七零八碎,顿觉心如刀割,一壁手忙脚乱的捡着四散的残件,一壁低声叹息不迭。
将要触及散落的最后一只小羊腿时,一双葱白玉手抢先捡起递了过来,雷金玉转眼,见是乌云珠笑吟吟的称赞道:“好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山羊,公子可否忍痛卖与我?”
此时面面相对,雷金玉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在戏文里听过的“明目皓齿”“修眉杏眼”等夸赞女子貌美之词,只觉再也贴切不过,竟兀自看怔了,片时才醒觉脸上蒸腾起了滚烫的热气,忙低头避开她的注视,低声回道:“小姐说笑了。”
待小心翼翼的将零碎残缺的木件用粗布包好后,冷不丁被塞了那块精美玉佩在手心里,雷金玉诧异非常,抬眼见是芮格儿努了努嘴,居高临下的笑道:“玉佩便送你了,算是赏你的仗义相助。”
莫名的感觉再次受到了羞辱,雷金玉铁青着面色,反手将玉佩推回去,冷笑道:“打罚是你,赏亦是你,公子还真把自己当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了。”
脸上的和煦笑意登时凝固,瞬间转成了腊月冰霜,芮格儿一时语噎,眼睁睁看着雷金玉挑起货担扬长而去,跺着脚恨声道:“你看看,他是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拿玉佩赔他的木件,他竟敢出言不逊!”
乌云珠轻挽住芮格儿的手臂,拉着她向前行去,伤口撒盐的娓娓说道:“若不是你先误会他是小偷,又何须后来受他的讥讽呢。”
这句威力堪比隆冬寒风的话语,不只浇灭了芮格儿冲顶的火气,还将她吹到只能萎靡无力的干笑几句,便顾左右而言他了。
这厢,静立在鸿运楼天字一号包厢的窗边观望多时,目送二人亲密无间的渐行渐远,纳兰性德啧啧称奇道:“皇上您看,昭妃娘娘向来谦和有礼,怎的这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反倒不拘礼节,不只做男装打扮,还当众大打出手。”
对面端坐的康熙收回审视的目光,低头呷了一口热茶,悠悠然的笑道:“你可听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顿了顿,又赞叹道:“这乌云珠倒是不负盛名,端的是气质卓然若空谷幽兰。”
纳兰性德回身坐好,赞同的点点头:“美心为窈,美状为窕,的确当得起窈窕淑女。”
敏锐的捕捉到了话头,康熙戏谑的挑眉追问:“若我没记错的话,容若可是在京中待嫁的闺阁绣户中享有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美誉,不知是否有效仿《诗经》之心?”
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纳兰性德自嘲道:“不过是坊间戏言罢了,何劳皇上金口挂齿。”
见他不置可否,康熙慢条斯理的折收了折扇,右手握着生凉的玉质扇骨,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左手掌心,轻飘飘的品评道:“我瞧着,那小子的确是个有骨气的,可惜年纪尚轻,过于意气用事。芮格儿呢,。。。”
垂首沉思片时,竟搜刮不出一丝一缕既成的印象,便叹道:“往日里在永和宫见过她几次,不过规规矩矩的请个安便退了,连话都没多说过一句。不成想,她在宫外竟是这副。。。出格。。。做派,当真令朕意外。”
与康熙感同身受,纳兰性德亦是难以一言来贴切的评价这位异服跋扈的芮格儿,索性丢开不想,低声提醒道:“皇上,未时将尽,南怀仁大人必是已经候在养心殿多时了,不如让微臣送您回宫吧。”
用扇柄重重拍了几下左手掌心,借此将涌上心头的追根溯源的念想拍碎丢开,康熙起身笑道:“恐怕即便是马不停蹄的赶回去,也逃不掉南先生的一顿念叨了。”
闻此,纳兰性德作势推了推鼻梁上虚无的圆形眼镜,刻意压低声音,轻咬着舌头,一本正经的说道:“皇上,守时是一位绅士最基本的品格。”
眼见如此惟妙惟肖的模仿,康熙忍俊不禁,快步向楼梯走去,朗声笑道:“你呀你,倒比朕这个关门弟子更学得南先生的形神。”
纳兰性德忙正了神色,向乔装蹲守在门口的暗卫点手示意,随在康熙身后下楼,待暗卫将马车停稳,伸手扶他上车后,利落的跳坐在暗卫身边,轻车熟路的驾车向紫禁城驶去。
岂料,二人自顾在楼座包厢里看了一场好戏,却不知自己的行径亦是尽收他人眼底。
随意蜷曲在桌案上的手臂被肆意的摇来晃去,扇出了厚重浓郁的脂粉香气,耳边充斥着佯怒的娇嗔,梁九若有所思的收回视线,敷衍的应道:“好了好了,回头我会派人送几匹时新的缎子过来。”
仰头一口气饮尽杯中美酒后,抬手勾起小巧的下巴,手指摩挲着嫣红的唇瓣,噙着玩味的笑意,吐气轻叹道:“青玉,青玉,你这张脸,可真让我百看不厌。”
微侧面庞摆脱掉引起酥痒的始作俑者,青玉“咯咯”笑着滚进了梁九怀里,凑在他耳边低语道:“大人少来消遣我了,我可听说梁夫人端庄秀丽,品行出众呢。”
鼻间喷出不屑的哼气声,梁九低头紧锁住青玉,目中现出迷离的沉沦,喃喃道:“玉儿,她怎及得上你的万分之一。”
青玉被这句简单有效的情话所鼓舞,反客为主的主动迎合上去,使出浑身解数,用如火的热情制造了满室的旖旎。
垂头丧气的回到兴福客栈,抬眼便是殷勤招呼的小跑堂,转脸又是漠然逼视的大掌柜,雷金玉深吸一口气,挤了一个比烂柿子还要软塌的谄笑出来:“今日出师不利,烦请掌柜再宽限一天吧。”
见事态丝毫不差的朝着原先的预想发展,掌柜摆出一副料事如神堪比诸葛孔明的姿态,将雷金玉的粗布包袱从柜台后取出来递给他,清了清嗓子后,面上浮起惯常的客套假笑:“雷公子,您也看到了,我们这般的麻雀小店,好几口人张着嘴等吃饭呢,可是一天都拖不起的。”
见他不为所动,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又摇着头拱了拱手,微弯腰背朝门外摊手引导:“实在是对不住了,雷公子,您还是请吧。”
察觉坚决的刻不容缓意味,只得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转圜话语咽了回去,雷金玉将货担递还给小跑堂,接过包袱背在肩上,向掌柜拱手道别:“谢过掌柜成全体面的好意,雷某这便告辞了。”
在切身验证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诚不欺我的老话后,雷金玉水米不进的东奔西跑了一整日,直饿得前胸贴后背,仍是没抢到一份哪怕是杂役的差事。
末了,灌满铅的双腿再也迈不出半步,雷金玉按压着直泛酸水的胃部,颓然无力的一屁股瘫坐在了崇文门城墙的东南角下,抱着昏噩的脑袋,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蓦地,万里晴空飘来了一句:“神木厂要招人啦!”,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比以往听过的任何名角戏曲都要动人心弦,雷金玉暗道天无绝人之路,嗖的一下弹跳起来,跟在几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身后,“呼啦”一声围将过去。
方才出声招呼的干瘦老头背着手,喝令他们站成一排,来回巡视两遍后,点了雷金玉和另外两名男子出来,挥手示意余下的人解散,便带着三人往广渠门的方向快步行去。
眼前浮现出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和白米粥,雷金玉喜滋滋的三步并作两步,跟在老头身后跨进了广渠门外往北三里处的神木厂,如愿以偿饱餐一顿后,便被带去后院的低矮排房里歇息了。
**********
因着回府时被偶然早归的遏必隆抓了个异装外出的现行,芮格儿被拘着禁足了三天,这日一大清早又被强灌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晓之以理,总算是在他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中恢复了自由身。
垂首恭立在前厅里,眼风扫到遏必隆的身影将然隐过垂花门,芮格儿立时松了那口不上不下郁结在胸口的怨气,活泛的像开春后在池塘里恣意翻腾的鱼儿,手舞足蹈的指挥碧桃去打点出行的马车。
挨家挨户接上素日亲厚的四位小姐妹后,芮格儿将烦闷抛诸脑后,与她们挤在车厢里逗趣玩笑,铃声般清脆的笑声险些冲破车顶直达云霄。
出了广渠门,往南行去半个时辰,再岔开官道往东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转过一片桦树林,道路的尽端豁然现出一湖碧水,随着夏风的吹拂而波光粼粼的轻轻摇摆。
芮格儿率先跳下马车,回身挨次扶了乌云珠等人下车,兀自伸开双臂,模仿着鸟儿滑翔的动作,雀跃的向湖边快步奔去。
被她无忧无虑的恣意所感染,将及十二岁的佟兰芝与茉雅奇交换了一个跃跃欲试的眼神,不约而同的紧随在她身后,一溜烟儿蹿了出去。
目光追随着三人在湖边追逐打闹的身影,乌云珠叹道:“千叮万嘱了多少遍,统统都当成耳边风,还是冒冒失失的。”
佟兰音捏着巾帕按了按微汗的额头,掩口笑道:“钮钴禄家已经出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昭妃娘娘,为遏必隆大人博取了家风严谨的好名声,便是芮格儿做事乖张些,也不打紧的。”
言罢,转眼见碧桃在斜坡上铺好毛毡毯,正将食盒分层摆开,便挽着乌云珠过去坐定,交流着胭脂水粉的择选心得。
为着打败茉雅奇的八连漂,芮格儿彻底放飞了自我,将裙摆提起围在胯间,埋头弯腰蹲在地上,抖擞起最锐利的眼力,终于寻到了契合心意的薄石片。
迫不及待的起身打了个漂亮的十连漂,芮格儿笑叫着跑回斜坡,忙不迭塞了一块绿豆糕在嘴里,口齿不清的喋喋炫耀:“看到没看到没!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技,人称水上漂!”
瞥见除了豌豆般的一串话语,芮格儿嘴里还喷出了细微的糕点碎屑,纷纷扬扬的落在裙角,佟兰音忙屈膝收腿,轻抖着裙摆,皱眉嗔道:“这可是我新做的流光锦面裙子,别给我弄脏了。”
闻言,芮格儿促狭心起,故意攥住裙摆上精致的兰花刺绣揉了揉,笑道:“这流光锦不愧是上用的贡品,摸着又软又滑呢。”
见佟兰音心疼的皱起了小脸,避之唯恐不及,乌云珠忙打掉芮格儿作乱的双手,作势呵斥道:“去去去!别在这里搅了我跟兰音说笑,快去湖边疯闹吧!”
嬉皮笑脸的又往佟兰音身边蹭了蹭,眼角蓦地瞥到一团圆滚滚的雪白一闪而过钻入了桦树林,芮格儿心中狂喜,立时跳了起来:“在这等着,我去抓一只白兔来给你们玩!”
仗着习过几年拳脚功夫,芮格儿平日里一向以侠女自居,此时得了这个表现的机会,便一个箭步冲进桦树林,追逐着那团雪白东奔西跑了许久,终于瞅准了时机飞跃而起,将团子牢牢罩在身下。
小心翼翼的收拢双臂,右手捏住两只长耳朵将团子提起来,左手爱怜的捋顺了绵软的兔毛,正要回身离去,耳朵却捕捉到了微弱的“吱呀”声,接着便是愈发杂乱清晰的窸窸窣窣。
狐疑的环顾四周,见身后的一棵大树缓缓倒过来,芮格儿只道是看花了眼,自顾回身行了几步,直到瞥到投射在地面的树影越来越大,才陡然回过神来。
再回身时,足足要几人才能环抱的粗壮树干已经压到了身前,芮格儿顿时惊到魂飞魄散,只觉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紧缩到无法发声,索性闭了眼睛听天由命。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芮格儿受到极大的冲击后飞出丈余才落地,顿觉全身的骨头都散开尽碎了,睁眼见身上压着一个棕色布袋,再上面是横生的繁枝茂叶。
混杂着尘土的酸臭直冲鼻间,芮格儿捏住鼻子抬头查看,却见布袋上伸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圆球,不禁唬得尖利惨叫起来。
岂料,这个圆球左右摇了摇,变成了一颗蓬头垢面的脑袋,布袋也立了起来,竟是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
男子将后背上压着的枝叶推开,待芮格儿止住叫唤,才伸手拉她起来,无奈的解释道:“我不是坏人,是看到大树马上就压到。。。”
还未说完,面上便重重挨了一掌,耳朵里瞬时升腾起嘈杂的“嗡嗡”声,仿佛是有蜂群围着脑袋转圈盘旋。
平白无故挨了这记掌掴,男子登时怒极,一把揪住芮格儿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斗大的拳头都挥到她面前了,硬是止住放下,恨声道:“罢了罢了,不跟你一个无知妇孺计较!”
脚尖勉强点着地面,芮格儿定睛细看后,不禁火冒三丈,抬手挣脱他的束缚,兀自退了好几步,厉声喝道:“真是冤家路窄,又遇到你这个无礼粗鲁的臭小子!”
此时,其他人闻声赶了过来,见二人俱各衣衫肮脏不整,碧桃忙奔上前将芮格儿护在身后,仔细检查着她有无受伤。
不消开口询问,只是四处观瞧一番,乌云珠便猜到了原委,笑道:“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接连两次蒙公子相助,真是感激不尽。”
雷金玉闻言,转头仔细打量芮格儿,肤白瘦削,杏目圆瞪,柳眉飞挑,可不就是在鼓楼大街上叫嚣赏罚的华服少年。
虽是并不指望收到芮格儿的道谢,可瞥见她甩着面色翻了个大白眼,理智的弦线还是十分应景的崩断了,雷金玉轻哼一声,冷笑道:“我可不敢当这句谢!上次是一脚,这次是一巴掌,这位姑娘的谢礼可真是不同寻常。”
再也按捺不住冲顶的火气,芮格儿赶步蹿上前,高声辩解道:“上次我要赏你玉佩,是你自己不要的!这次。。。”
转脸看到被喧哗声吸引过来的几名伐木工,猛然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你砍的树差点压到我!我就知道,你哪有那么好心,平白无故的来救我!”
被道破缘由后,雷金玉顿觉理亏,气势瞬时矮了下去,索性不再搭言,径自向目露问询的伐木工走去,满面无可奈何:“走吧走吧,算我倒霉,这棵树不要了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芮格儿还想追上去理论,却被乌云珠和碧桃一左一右架了回去,气鼓鼓的坐定后,仰头灌了一杯热茶下肚,才稍觉舒缓了暴躁的心绪。
佟兰音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裹着皱巴巴的裙衫,头发上粘满落叶残花,不禁嗤笑道:“抓只兔子都要搅得天翻地覆的,还真是个风云人物。”
应声转脸狠狠瞪了她一眼,芮格儿哼道:“兰音,你自小便爱说风凉话,现在看着我这番遭遇,心里指不定乐翻天呢。”
佟兰音不甘示弱的接口道:“是呀,你从小就总在人前出洋相,我该习以为常才是,何必大惊小怪。”
又轻飘飘的笑道:“便是不以你姐姐为榜样,也学着点乌云珠,拿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别总跟不三不四的人斗气吵架,真是不成体统。”
闻到刺鼻的火药味四起,乌云珠忙拉着芮格儿往马车走去,轻声安抚道:“走走走,且先回家换身干净衣裳,我陪你下盘棋压压惊。”
佟兰音撇嘴轻笑,若无其事的上车坐定,与乌云珠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而佟兰芝与茉雅奇则识趣的缩在侧边,非常默契的缄默不语,唯恐出言不慎,再惹口角。
再三揉着双眼,直到看不到雷金玉周身笼罩的那团暗黑怨气,刘四自欺欺人的认定方才只是出现了短暂的幻视,长长吁了一口气后,小心翼翼的问道:“金玉,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雷金玉头都不抬的回道:“我不累,你去旁边坐会儿,这里都交给我吧。”手上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气,迅猛的砍向树根处错综的缺口,直震的虎口发麻,臂膀酸痛。
愈演愈烈的“吱呀”声以震耳欲聋的“咚”声结束,刘四等人围将上来,手脚利落的砍除横生的枝杈,将稍微粗壮些的枝干码成一排捆起来,又将主干当中锯开,合力抗走送入神木厂。
至天色擦黑,众人皆是筋疲力尽,聚在一起点清木锯斧头等伐木工具,核实无缺短后,便三两成行的往饭堂慢步行去。
被好奇心撩拨的抓心挠肺,刘四觑着雷金玉依然铁青的脸色,尽量拿捏着若无其事的语气,笑道:“你小子藏得可真是深啊,认识那样装扮的贵人,怎的跑来神木厂做苦力,受这份折磨呢。”
把斧头换到左肩扛着,抬起右臂稍作活动以缓解酸痛,雷金玉随口回道:“算不得是认识,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听得他无意多言,刘四兀自叹道:“那样仙女般的姑娘,指不定是京城里哪位大人家的小姐格格,我只能远远望上一眼,连话都搭不上哩。”
眼前闪过某人的横眉冷对,雷金玉气不打一处来:“搭不上才好呢,还能多活几年。”转而又浮起一张温和淡然的笑脸,突觉心底软了下来,喃喃道:“她倒是不错的。。。”
终于钓出了感兴趣的话头,刘四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她?哪个她?在场的有四五位小姐呢!”见他别开脸不答言,自顾说道:“我瞧着,跟你道谢的那位小姐,生的可真像年画里的观音菩萨,一看便是个有福的。”
这句话便如应求而生的天降甘霖般具有匪夷所思的神效,将熊熊窝在肺腑间的那团无名火浇灭,只留了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嗤”的余响。
突觉全身都熨帖起来,面上瞬时由阴转晴,雷金玉抬手勾住刘四瘦弱的肩膀,拥着他快走了几步:“走慢了就没饭了,到时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说这么多废话。”
狼吞虎咽的吃过晚饭,刘四拉着雷金玉看了会儿众人摇骰子赌钱,因着怕输钱而不敢参与,实在百无聊赖,便一起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漫不经心的闲聊着。
正绘声绘色的炫耀着以往伐树的战绩,眼风扫到一个干瘦的身影自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显出形体,刘四忙起身笑道:“哎哟这么晚了,王叔您怎么大老远的过来了。”
探头见里面吆五喝六的乱成一团,老王头皱眉不悦,待要出声喝止,转眼接收到两道灼灼的期待光束,略作思索后,吩咐道:“内务府订了一批木材,你俩明早去送吧,吃过早饭后来找我拿出货单子。”
闻言,刘四顿觉喜不自胜,说了许多不着痕迹的奉承话,躬身送走老王头后,才板起脸训斥把心不在焉写在脸上的猪队友:“你知不知道,这送木材的差事可是别人抢破头都抢不到的!”
眼见猪队友一脸懵然的摇摇头,刘四产生了为人师的优越感:“来来来,四哥给你讲讲,好好听着!”
“这老王头呢,是阿灵阿大人派来看管神木厂的管事,阿灵阿大人你知道是谁吧?”
收到的依然是一脸懵然的摇头。
“这阿灵阿大人是遏必隆大人家的公子,遏必隆大人你总该听说过吧。”
总算收到了表示肯定的点头,不禁暗自庆幸猪队友虽然是有些无知,还好并不是个傻子。
“紫禁城里的宫室花园,但凡是要动土,就得交由内务府打理。而咱这神木厂和朝阳门大木厂的木材呢,就是专供内务府调用的。”
从嘶嘶的倒吸气中察觉到一丝恍然大悟,转脸迎上猪队友殷切的求知目光,刘四愈发得意。
“这两处啊,都由皇上亲自指派得力的亲随来管理,内务府是纳兰公子,神木厂和大木厂就是咱们阿灵阿大人了。”
至此,好学不倦的猪队友适时抛出了问题:“那样式房呢,是不是也直接听令于皇上?”
轻捶着猪队友的右肩,刘四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好小子,方才我还真以为你是个一窍不通的蠢蛋,哪知道你摸的比谁都清楚呢,现在可露了相吧。”
转而摩挲着布满青色胡茬的下巴,抬眼直直逼视:“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安分卖苦力的主儿,说吧,尽力吧啦的进来神木厂,却又打听样式房的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轻揉着吃痛的右肩,雷金玉抬眼瞪了回去:“说什么呢!来京城之前,我在江南游玩了许多时日,听说京城有个样式房,是专门为皇上建园修房的。”
瞥见猪队友的眼中兴起探究的意味,刘四张了几次嘴,却只是抬起双掌击出一声清脆的“啪”,摊着手讪讪的笑道:“这个样式房啊,我只知道掌房叫做梁九,在京城无甚名望,平日里也不显山露水。。。”
闻言,雷金玉那双原本炯炯闪烁的明目瞬时蒙上一层黯然:“这样啊,想必梁九并非沽名钓誉之人,所以才如此低调行事。”
万分珍惜这副通过投巧而树立起来的四哥形象,刘四忙揽着他往排房走去:“天一亮就要去账房拿出货单子呢,咱早些睡吧,可别耽误了要事,失了老王头的信任,这样的好事可就没咱的份了。”
**********
静谧祥和的永和宫里,芮格儿维持着半蹲礼的姿势,听得昭妃笑嗔着请了康熙的免礼后,垂首轻声谢过皇恩,用渐泛麻木的右腿撑起身子,缓缓侧行落座。
往日里只是请个安便可脱身而去,这次却破天荒的被康熙拘住,接连问了许多拉家常式的问题,诸如可读过什么书,在府里做何消遣之类的。
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芮格儿小心翼翼的按照标准答案回道:“臣女不过熟读《三字经》、《千字文》,也翻过《女则》、《女诫》,平日里常在房中做女工,闷了便在花园里走走。”
虽是不敢抬头详观,但听得康熙挑了一声上扬的“哦”,明显是含着质疑之意,芮格儿不禁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自顾扫视着垂首躬身的芮格儿,康熙状似随意的继续问道:“可曾出府逛逛,比如。。。”顿了顿,缓缓吐出几个字:“鼓楼大街这些闹市。”
鬼使神差的,芮格儿蓦地想到因玉佩而起的争执,莫名的心虚了起来,便愈发低眉顺眼:“家父管教甚严,兼之听说那里鱼龙混杂,所以臣女不曾去过。”
康熙微眯双眼打量着脊背有些僵直的芮格儿,脚踏花盆底,身着月白色旗装,妆容精致,发饰素雅,的确与那日的嚣张跋扈相去甚远。
继而转脸与纳兰性德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朕听说那里甚是热闹,若是你实在闲闷,唤上几位相熟的小姐,一起去逛逛也无妨。”
至此,芮格儿几乎可以断定康熙是言外有意,双手不由自主的紧握巾帕,暗自思索应对的话语。
岂料,康熙急转了话头,自顾与昭妃说笑起来,倒引得芮格儿空自提着一口气,全神贯注的严阵以待。
如坐针毡的挨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康熙要回养心殿,芮格儿忙起身行礼恭送,却见他止步于身前,犹豫的脚步带着欲言又止的意味,忙将头压得更低。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抗拒,那双脚的拇趾轻翘几下后,才意犹未尽的牵着两只脚迈过门槛,往外快步行去。
直到穿行御花园时,康熙才扑哧笑出声来:“眼见着她今日这副温良作派,朕真是忍不住要揭她的短。”转脸瞥着右后侧:“这可算是小人得志吗?”
岂料,纳兰性德并不接口,反倒摆出凛然的神色:“皇上,方才我听说佟家两位小姐入宫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接下来的警示话语还未出口,便被从假山后面飘来的张扬飞笑打断:“表哥,我跟兰芝前脚刚出慈宁宫,想不到后脚就在这里遇到你!”
闻言虎躯微震,康熙狠瞪了右后侧一眼:“你铁定是故意的!”转脸忙挂上春风般温和的微笑:“原来是兰音表妹啊,无怪乎朕以为听到了黄莺鸟唱歌呢。”
面庞飞起欣喜的红晕,佟兰音稍作整理仪容后才转过假山,快步迎上来俯身行礼,直到康熙伸手轻扶她的手肘,才袅袅婷婷的起身:“兰音谢过表哥。”
微抬手掌示意随后的佟兰芝免礼,眼角瞄到右后侧漾开了别有意味的轻笑,康熙突觉不自在起来,侧耳倾听着佟兰音絮叨最近的有趣见闻,脚步却别有用意的往养心殿的方向挪去。
待养心殿檐角上飞扬的仙人骑兽闯入视线后,康熙拖着尾音轻咳了一下,如愿以偿的听到右后侧的低沉打断了右侧的高昂:“皇上,已经将近未时,您该回养心殿批阅奏折了,未时三刻还要听南大人教授天文课呢。”
果不其然,右侧立时做出委屈的娇嗔:“我每次进宫来,没说几句话呢,表哥就说要去批奏折了,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呀!”
康熙忙轻叹一声,微皱眉头以示烦闷:“朕也想像小时候一样,跟你痛痛快快的出宫玩一场闹一场,可大臣们奏折堆的跟小山一样,且先不说累,便是烦也烦死了!”
被这番忆往昔的话语成功安抚了焦躁的心绪,佟兰音顿觉心满意足:“好了好了,毕竟你是大清朝的圣上,所有事情都得你亲自裁夺才行。”
转而轻摇着康熙的胳膊:“表哥,你快去养心殿吧,我带兰芝去向皇后娘娘请过安,便出宫回府了。”
强压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康熙拿捏起愧疚的腔调,谆谆道:“皇后最近身子不大爽利,你且去陪她说会儿话吧,逗她笑一笑也好。”
静立着目送佟家姐妹往坤宁宫缓步行去,康熙屈肘戳了戳右后侧:“看在你还算机灵,及时帮朕解围的份上,朕便恕了你的知情不报之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