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屋后院的竹篱笆上,最后几颗洋柿子红得发紫,像浸了蜜的玛瑙坠在枯藤间。我蹲在潮湿的泥地里,指甲缝里嵌满红褐色的泥土,忽然想起奶奶总说霜降后的洋柿子最甜,因为秧子知道自己要死了,便把整条命的甜都灌进果实里。
一
九岁那年的夏天像烧红的铁锅盖,蝉鸣声里裹着晒蔫的艾草味。我趴在堂屋的门槛上,看奶奶把洋柿子一个个码进竹筐。她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像老树根,却能稳稳地托起熟透的果子,红浆汁顺着指缝淌下来,在阳光里凝成琥珀色的糖丝。
"二娃,别让日头晒脱皮。"奶奶用草帽扣住我的脑袋,筐绳在她肩头勒出紫红的沟壑。十二里山路,她背着三十斤洋柿子去赶集,换回我的作业本和蓝墨水瓶。集市的石板路上,她解开浸透汗水的粗布帕子,掏出捂得温热的洋柿子:"快吃,别让王瞎子瞧见。"
王瞎子是专收摊位费的,眼盲心却亮。但奶奶总有办法藏起几个最红的,集市散场后掰开喂给我。薄如蝉翼的果皮下,沙瓤里嵌着金黄的籽粒,甜里带着酸头的汁水,能把舌头上的裂纹都熨平。
二
初三那年冬天,山洪冲垮了半亩菜地。奶奶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把煤油灯芯捻到最小,就着腌萝卜喝玉米糊糊。我躲在被窝里背英语单词,听见她在灶间咳嗽,咳得像要把肺叶子都震碎。
"考上县中就能吃商品粮。"她往我书包里塞满晒干的果片,果子是屋后树上结的,很酸!县城柏油马路烫化了塑料凉鞋,我踩着黏糊糊的黑印子走进考场。那些果片在铁皮铅笔盒里闷软了,渗出糖霜般的白粉,监考老师经过时总要多看两眼。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奶奶把攒了半辈子的银镯子熔了。我隔着长途汽车玻璃,看见她举着装满洋柿子的竹篮追着车跑,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断线的风筝。那些鲜红的果实滚落在黄土路上,被车轮碾成一片猩红的霞。
三
写字楼的空调吹得人后颈发麻,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胃里翻涌着便利店饭团的防腐剂味道。超市货架上的洋柿子红得整齐划一,切开却是硬邦邦的石膏芯。有次在米其林餐厅尝到所谓的"传家宝番茄",侍应生说这是意大利火山土培育的稀有品种。我嚼着价值588元的沙拉,突然想起奶奶说过,咱家洋柿子的种是太姥姥从教堂嬷嬷那儿讨来的。
清明回乡时,老屋塌了半边,野草从炕头的裂缝里钻出来。我在废墟里翻出个生锈的铁皮盒,里面躺着几粒干瘪的种子,沾着二十年前的炕灰。
四
农科站的专家对着检测报告摇头:"土壤酸化严重,氮磷钾比例失调。"我固执地按奶奶的法子,把菜籽饼和草木灰埋进垄沟。雇来的帮工偷撒化肥,说现在不兴老一套。结果洋柿子疯长成拳头大的红灯笼,咬开却是寡淡的水味儿。
霜降那天,我在老宅基地后头找到株野生的洋柿子秧。瘦小的果实上布满裂纹,却渗出熟悉的甜香。暮色里飞来几只灰头土脸的蜜蜂,围着果实打转。这些本该在十年前就绝迹的土蜂,翅膀上还沾着奶奶种的薄荷花粉。
我把这颗歪扭的洋柿子捂在手心,等体温焐化了表层的白霜。沙瓤在齿间迸开的瞬间,山风突然送来遥远的梆子声——是奶奶当年挂在秧上吓雀儿的破搪瓷缸,在月光下晃出一地碎银子般的光斑。
尾声
快递员第三次敲开门时,纸箱里的洋柿子已经熟得发软。儿子捏着咬了一半的果子撇嘴:"爸,这番茄怎么有股铁锈味?"我望着阳台外雾蒙蒙的钢铁森林,想起那些被车轮碾碎的盛夏。原来有些甜味要掺着黄土的腥、汗水的咸、煤油灯的烟,才能在舌尖酿出月光般的澄明。
冰箱冷藏室里,最后几颗来自故乡的洋柿子正在悄悄腐烂。它们表皮渐渐生出褐色的星斑,像极了奶奶临终时手背上的老年斑。我终究没有告诉她,那年汽车后视镜里,她追着跑丢了一只布鞋,而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哭得满脸都是咸涩的洋柿子汁。#西红柿在你们那里的方言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