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左右,我们被两个身穿工作服的人从悬崖边的石头上撵走,说这里是私人区域,属于一个未开放的营地。
我们先是看见有一条船经过,有两个人在船上投喂猩猩。河的对面是座猩猩保护岛。听到发动机声,猩猩会跑来河边等待食物,那些树丛会摇晃,沙沙一响,两个人就往发出响动的地方抛掷食物。离太远了看不清扔的是什么,可能是猴面包果?
不一会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说话声,刚刚在船上的两个人从下面的树丛里爬了出来。先是握手,问你好吗,我很好,你呢,我也很好,然后才进入正题:你们为什么在这里?问得我也是一愣,这不是在野外吗,我们骑摩托车到的这里。但这是我们的营地,这里不允许露营。这两个人一个老得枯瘦,一个高大结实,年轻人眼神清澈,明显没有说话的资格,只是站在那个老家伙后面,这个老家伙的眼睛浑浊得如同才经过汛期的冈比亚河。
当时已经下午五点了,马上就要天黑,帐篷也已搭好。其实进来的路上就看到一个只写了三个字母的牌子挂在树上,想着如果是私人区域肯定会有栅栏或门,但这些都没有,只看见几个藏匿在河边草丛,若隐若现的红色房顶。当时也只是想歇了脚就走,结果脱掉骑行服发现胳膊上满是水泡。不敢晒也不敢再捂,就原地休息。从两点到五点,我们都没有拆卸行李,直到五点想着是没人的野外,才开始在唯一可以看到河水的悬崖上搭帐篷,结果居然被河里开船的人看见了。
我们可以明天早上再走吗?不可以。好吧,我们离开。但他俩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还在等待什么,显然我的答复不是他俩想要的。
如果我付钱,是多少钱?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老家伙说一千,合一百人民币。在冈比亚农村,带空调的酒店房间一晚一百人民币,有水有电的露营一晚五十。这时老家伙补充道,得在七点之前离开。我心里骂了句滚你妈的,但很客气的跟他说,我们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我们现在就会离开。他俩道谢。
我知道他俩也在心里骂娘,至少那个老家伙在骂娘,他打好的算盘突然崩了,珠子撒一地。按常理我应该还价说五十,他再勉为其难接受,表现得像帮了我们大忙。我偏不。这地方应该确实是私人区域,但要求我们七点前离开,说明这地方根本不归他管。他俩从岸边费老劲爬上来就为骗点钱,没想到我们真的愿意收帐篷,还礼貌的说不想给他添麻烦。我这种人就不适合在城市生活和工作,我的性格和脾气会让我宁愿选择两败俱伤,也不愿苟活在他人的算计里。难得糊涂是城市生活的要诀,但我不要活得糊涂。
那艘船又开走了。
玉石俱焚多美啊!
建初一个人收帐篷、绑行李。这就是我俩的分工,他负责所有体力劳动,我负责所有脑力劳动。他也不抱怨什么,起初就是他喊热让我停这里别走了的,当时我就问他这里会不会是私人区域,因为旁边的石头上用白色粉笔画着标记,他说肯定不是,连门和告示都没有。现在他便不说什么。
我查着地图看看能去哪。马上就要天黑了,不行就离开这里随便找个地方,哪怕路边呢。在森林里一旦太阳落山,铺天盖地的蚊虫会成群结队的冒出来。在西非被蚊子叮咬不是小事儿,很可能染上致命的疟疾。
这时有一只腻虫落到了我的胳膊上,轰了一下,飞回来俩,轰了两下,飞回来仨,想着算了,让它们落吧。很细微的瘙痒,无意识的用手指挠了一下,皮肤上留下一个血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挠了一下,又一个血点。这时才仔细看那些像腻虫一样的小虫子,是蠓!它们的肚子正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红!
建初!小心那些小虫子!会吸血!我赶紧翻出一件长袖衬衫。
你倒是穿上骑行服啊。
不行,那太热了,我已经中暑了。给那老家伙点儿钱原地休整多好啊,却要遭这罪。我心里这么想,但倘若再来一次,我还会对他说滚他娘的!
收拾好行李再出发已经晚上六点多,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大地一片昏昏沉沉的光,不可见的神开始对万物进行催眠。我让建初跟上我,骑快点,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
土路越走越窄,草越长越高,不是平地,是下坡,人本来就中暑,又一身水泡,好像在发低烧,我像光线一样昏昏沉沉的,不再能清楚的感受到摩托车,觉得自己像一块不断向下滚的小沙砾,随着每一个凸起的石头,每一个凹陷的土坑,一会儿撞击,一会儿又在撞击的同时弹出去,越滚越快,带着奇异的自由向前滚,我就是这森林中唯一一块无法生苔的滚石,我在长出翅膀,也许在百万年后长出尾巴,烧起火,飞去天上,变成彗星......
啪,重重的摔在地上。
忘了是在上坡还是下坡,总之都是些碎石,有车轱辘那么宽,轧上去以后就哗啦哗啦的碎了,被那些碎石带着像一侧摔出去。当时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被压在车底下,但我还是不后悔做换地方这个决定。快看啊,这就是狼狈的理想主义者。
建初听着我在蓝牙耳机里叫,问怎么了怎么了,问了半天,终于看见躺在左侧草丛里的我。他得停车过来扶我,可那里是个坡。摩托车的侧撑支不住满载行李的车,大脚架也支不起来,因为有个坡。他着急的看看我,又跨上车往后移,再下来支脚架。他着急的看看我。这里又有个坑,你等一下啊。他在蓝牙耳机里说。去他妈的,跟个慢性子骑车。这次他跨上车骑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低头看看地面,又看看草丛里躺着的我,又一次下车支脚架。支起来以后又晃了晃,确定停稳了,终于过来抬起了压着我的摩托车。也对,他这么小心,肯定是担心两个人都被压在车下面。但那样就用不着找露营地了。
你使使劲啊,我一个人怎么扶得起来。我使劲动了动被压着的腿,确定它们很好,只是被卡住了。建初把车抬起来一点,我从草里爬起来,沾满了草籽,一起把车扶正了。
在这里等我,我去前面看看。建初说,他知道我没劲了。万一前面是条死路。
不会的,如果是死路,就把草拔了做营地!
我继续在前面带路,天越来越暗,其实已经看不到天了,树枝在脑顶形成了密不透风的路,我知道必须找地方睡觉,现在已经不可能找到空旷的地方,有个能压倒草的地方就行。
你看,头顶有猴子!建初通过蓝牙喊我看。
我只看见抖动的树枝,顺势停了车,旁边是一棵大树,围绕树的一周没长什么灌木,只有一些攀爬的藤蔓,不停下来倒是看不出。
就这里,我拐到树的另一侧,很明确的停车。
什么,再往前走走吧。
走这么久你看到空场了?
没有,但这里太荒了。
我走不动了,就这里。
建初只好也停下车走过来,不可置信的上下左右看,除了茂盛的植物什么也没有。我已经趴在地上拔藤蔓,汗流浃背。又不能脱掉骑行服,蚊子已经出来了,四周都是各种植物的交叉,从那些微小的缝隙里飞出各种各样的虫子和虫子的叫声。
我们只是站在这里,就像被森林吃掉了。
一旦进入森林,人就很难再把森林作为客体,像在城市,森林只是一个可以不存在的他者。可一旦进入森林,你的步伐、声音、行为都和这片森林交融在了一起,你们已经开始交相呼应,它的水和你的血液,它的叶脉和你的呼吸,它的草籽和你的抖动,这种难舍难分逐渐扩散,它们先融合成黄昏,再染红,变粉,然后形成唯一的深渊,每只动物都在黄昏后感到这暗黑沉寂的深渊,时时刻刻保持恐惧和警惕。
建初很快搭好了帐篷,我钻进去,留他一个人在外面拆绑行李。那些东西只放在车上不安全,每次都把外帐铺在地上,把行李逐一放在外帐上,再像包包袱一样包起来,封口处安上一碰就会响的碟刹锁。
防贼,还有猴子。
建初找出一包饼干,我俩都太累了,不打算做饭,凑合吃点就睡吧。他迅速的拉开拉链,挤进来,一股潮热同时挤进来。身上汗淋淋的,两个人和帐篷黏在一起,让我想到粘鼠板上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耗子。
森林里露营跟往常都不一样,这里太闷了,没有流动的空气,只能等待气温一度一度的往下降。
还有一个坏消息,这里没有网络。
恐怖的氛围更浓烈了,那些虫子撕心裂肺的叫着。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八点,气温降到能够呼吸,突然听见一阵狗吠,紧跟着,有一声枪响。
什么情况?我问建初。
谁大半夜打空枪吧,我们之前在巴基斯坦,他们不都晚上放空枪。
那也不可能十分钟就来一下啊。
好像狗叫声更近了。
会不会不是狗叫。
确实不像狗叫。
那会是什么?我问建初,虽然我确信他也不知道。
鬣狗?
鬣狗是嘿嘿嘿嘿嘿嘿的叫。
猴子吧。
你有没有觉得枪声变近了?
没有,但我觉得狗叫声正围着我们转。
会不会是一个偷猎的人,带着他的猎犬。
那他们一定走散了,你听不出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吗?
那是什么?听觉是建初的专业,他学得音乐制作。
是一只猴子骑着野猪在跑。
什么玩意儿?
你听,狗叫声是是两个声音的重合,一声高音的汪,后面跟着两声低沉的呼哧呼哧。
一只猴子骑着野猪在跑?
是的,你仔细听,是猴子和野猪。
那野猪冲过来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把刀拿进帐篷?
拿那把还没小手指头大的水果刀捅野猪???
嗯……
我跟你说,如果野猪真的来了,我们就往旁边的树上爬,爬上去就好了,什么都上不来。
骑在野猪身上的猴子能上来!
你得爬快点。
难道你不帮我吗?你会先爬上去吗?
哦,我肯定不会。
我妈说她和我爸约会,走到军事禁区,围上来一群黑背,我爸一个人窜上自行车就跑了。
我不会的。
遇见了才知道。
我爱你。
你爱我什么?
我爱你勇敢。
怎么勇敢?
敢睡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