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赴雪》作者:伊人睽睽

冰悦谈小说 2024-11-11 18:04:50

《春山赴雪》

作者:伊人睽睽

简介:

“让我们利用一场送亲,机关算尽手段百出,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

“千山万象,风雪相催。此一程山遥路远,你还要独行吗?”

武功天下第一的厌世“怪物”女杀手vs天纵奇才扮猪吃老虎的小公子/小将军

小公子林夜被送去邻国和亲,水土不服,据说活不了几天。

雪荔是邻国派来的杀手,奉命保护小公子出行。

小公子一碰就倒,一吹就灭,比美人灯还“美人灯”。

小公子边吐血边控诉:“我就快死了,我这辈子还没娶妻,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美丽善良,聪慧可亲,不流哈喇,不打喷嚏,身上永远香喷喷……”

雪荔懂了,烦人精想要的是天上的仙女。

雪荔得到主上命令,无条件满足小公子的所有要求。

雪荔想了想,只好拾掇拾掇,自己演戏上阵。

与此同时,她并不知道小公子有另一张嘴脸:邻国那杀人如麻的照夜将军。

一路上面对种种刺杀,雪荔尚且得心应手;烦恼的是雇主娇气,事儿多,她得一一满足。

林夜与友人写信:“她对我真好。我觉得我二人日渐情笃,我必能迎得佳人归。”

雪荔也跟主上传信:“这些都是任务需求。等到了都城,我就摆脱他。”

精彩节选: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北周来的使臣,正于南周王宫中,和南周陆宰相为首的臣属和谈。

两国于百余年前曾为一国,以大河为界分裂多载,征战不断。双方臣民已厌倦战乱,此时正是谈“统一”的时机。

北周坐拥关内中原,国力本胜过南周,但南周市贸繁华,近年更出了一位妖孽“照夜将军”。将军在战场上压制北周,才导致北周使臣不得不废些口舌,来南周国都建业和谈。

北周使臣眼高于顶:“若尔等肯举国归于北周,我皇封南周国君作一居南小王,也是使的。”

南周宰执轻描淡写:“若北周皇帝向我南周称臣,我皇大度,可将大河以北的财税让出三成。”

北周使臣当即吹须:“三成?我北周富裕……”

南周宰相打断:“我江东之富,天下谁人不知?大周南北征战数年难分胜负,而今你们突然想和谈,岂不蹊跷?我听闻北周近年大旱不断、山匪频出,莫非你们是粮廪不够,想借我南周大势?”

当下,南周众臣嗤笑,北周使臣拍案。

争论不绝时,有人来报,殿门从外缓缓推开,洞开一线。

光入昏殿,尘浮于半空,飘而不落,坐于两侧的众人心中莫名生起些烦躁。宦者趋步入室,南北双方各有侍者俯首帖耳,轻声汇报:“大捷(大损),照夜将军埋骨大散关,南周退兵十里……”

北周使臣一愣,大喜,提出己方早已想了多日的要求:“节哀啊诸位。我皇帝念于两国百年前曾是一国,对尔等也不愿多加为难。这样,就按照咱们之前说的那样——南周皇帝有一位幼弟,若是能让这位小公子来我北周和亲,也算我两国善交之始啊。”

南周宰相怔住,他未说话,他身后的某皇亲哗得站起,指颤连连:“小公子生来尊贵却自幼羸弱,养病多年不见外人。相国方丈也说小公子只有避世,方保此生太平。何况自古何尝有过皇子和亲?尔等如此羞辱我国……”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正被人追杀,一路逃入了南周国都建业。

“秦月夜”是北周有名的杀手组织,甚至受北周朝堂庇护。“秦月夜”在北周那般得势,所以,当“秦月夜”楼主身死的消息传出、雪荔被认为是凶手时,满楼追杀即刻而至,她不得不逃。

雪荔是楼主的弟子,楼主在和她有过冲突后惨死。若她不是凶手,谁又杀得了楼主呢?

何况雪荔除了说一声“我没杀”后,既不给任何证据,也不在乎他们的伤亡。

从北到南,“秦月夜”认定的叛徒,插翅难飞。

建业街巷廛市间摩肩擦踵,贿货山积,何其喧哗鼎沸。有这般混乱的市廛掩饰,若还逃脱不得,只能怪雪荔自己本事不够。

晌午时分,一处白日少有客商的青楼后院中,一女翻看着信鸽送来的信件消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楼中事宜:

“配合北周来的朝堂使臣,协助他们一同压住南周君臣,确保此次任务无误。”

“照夜将军死了?……唔,这倒是有利于我们的消息啊。那位将军死了,南周国弱势微。”

“叛徒逃到建业,而你们还没杀死她?哼,放心,我必配合你们杀……”

如此,这里明面是青楼,私下分明是“秦月夜”隐于市间的情报楼。倚于后院廊柱旁翻阅往来情报的女子,分明是“秦月夜”此处情报楼中的主事者。

她蹙眉细看这最后一张关于“杀楼主的叛徒”的情报时,忽听到一阵细弱风声,竹帘相撞声。

她没听出高手的脚步声,便以为来者是误闯此楼的平民。她头也不抬:“白日不待客……”

话未说完,她倏地一僵,感觉到陌生气息无声息的靠近。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经验让她旋身后翻,身子后掠数丈却被劲风迎面,撞到柱前便跌摔而下。

她闷哼一声,见满园飞花落叶,簌簌而摇。

一细窄的叶子,如冰凉蛇影,贴上她脖颈。

飞花摘叶可杀人者,她知道楼中恰有一位。

她大气不敢出,知那人武功高强,生怕自己死于此间。缓了片刻,她听到少女很淡的声音:

“你说,‘我必配合你们杀’。杀谁,我吗?”

知道自己躲不过,被挟持者僵硬抬头。

二月时节,满目花飞,春景濛濛。

来人是少女之姿,戴着长纱斗笠,遮掩面容,只有夹着一片叶子抵在她脖间的手指细薄如笋,不蕴杀气,却让人胆颤无力。

隔着幔纱,雪荔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她一步步上前,威胁得人步步后退。

雪荔慢条斯理:“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把这里‘秦月夜’的杀手都召回来,随便你们做什么,别再来追我便是了。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做不到,我就换人。”

被挟持的女子汗流浃背,知道雪荔杀人如麻,也知道此女无心无情,乃是楼中一等一的“怪物”。自己打不过她,若不顺从,恐怕今日性命难保。

女子咬牙:“即使我当做没发现你,只要离开建业,‘秦月夜’的追杀仍然不会停。”

雪荔整个人笼在白纱后,风吹纱扬,她的声音亦如烟霞雪雾,淡渺无比:“你对我的关心既不让人感动,也很没必要。”

——哪个关心你?!

被挟持的女子差点冷笑出声,强行忍住,配合雪荔行事。她相信雪荔迟早落网——

“秦月夜”的追杀,天南海北,无人能逃。

即使雪荔是楼主的弟子。

可是被挟持的女子不懂,雪荔为什么要弑师?楼主待雪荔不好吗?

算了,怪物的心思,岂是常人能明白的。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雪荔忙着威胁人放过她,而有一辆华盖马车,悠缓驶入建业。

马车经过盘查,过了城南门,车中氛围十分喧闹。

车中坐着三人,一中年侍卫抱剑闭目,靠边歇息。一少年侍卫忙前忙后,一会儿剥橘子,一会儿摇扇吹风,伺候坐在中间的那位年少公子。

被服侍的小公子眉开眼笑,颐指气使:

“粱尘,把那个荔枝水给我。”

“粱尘,刚才窗口那阵风吹得本公子头晕,你快看看我是不是要病死了。”

“哇,这个糕点好腻,不吃了。给阿曾吃吧。”

“阿曾,你怎么一路沉闷不说话,是不满意本公子吗?”

叫“阿曾”的中年侍卫深吸口气,额头青筋直跳。那小公子恶劣无比,一路使唤人,扰得他怒目瞪眼——

被他瞪着的年少公子弯眸浅笑。

光线明灭间,小公子玉冠雪肤,白袍如堆。他坐在古朴车中,正是雪砌一般的人儿,清贵剔透,乌眸如流,望人时,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他这样秀致,在车中熠熠生光,却又苍白得好似随时会消融。

他发现阿曾瞪自己,当即捧着心口朝车壁后瘫,蹙眉道:“哎呀,心口好疼,一定是被恶劣仆从吓到了。粱尘,我是不是……”

阿曾翻白眼。

叫粱尘的少年侍卫乐道:“公子,你就别逗阿曾了。咱们还是愁一愁自己吧。这进了建业,就是要去和亲啊。”

小公子稀奇道:“和亲有什么愁的?”

他神往道:“听说北周用一位公主跟我和亲,和我年龄相仿,为人温柔贤惠,还不嫌弃我多愁多病身……”

阿曾目光古怪地盯着他:“你又在做白日梦了。”

小公子无赖般地摊手:“梦还不许人做一做啦?”

粱尘托腮沉思:“可是公子,男子和亲很丢人啊。何况,咱们是战败国,那北周一定为难死我们了。北周早就想让你和亲,总觉得他们有阴谋,我很担心你啊。”

小公子垂下脸。

马车过觉苑寺,在拐弯时陡停一瞬,飞扬的尘埃自窗外窜入,掠在半空中。尘雾笼罩着年少的公子,在某一瞬,垂眸敛色的小公子袍袖掠地,端坐间如川如水,静谧冷冽。

但只一刹,小公子抬眸间望向二人,轻轻一眨眼,便重新显得灵动无比:“咦,你们盯着我发什么愣?莫不是被本公子的气度打动了?哎,我就知道我的魅力大。

“好啦,北周想让我和亲,很正常嘛。一则,可以羞辱我们;二则,本公子素来有‘病美人’之称,谁不好奇呢?三则……”

他的“三则”还没说完,马车外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车中侍卫粱尘尚未反应过来,阿曾的手已放到腰间剑上。阿曾还没来得及出剑,一个人影便闪入了马车中。

阿曾浑身绷起汗毛倒立——这世间,竟然有快过他的人?!

闯入者是一戴着斗笠、周身雪白的少女。

车中两个侍卫都快不过她,而她随意用车中小几上削果子的小刀抵在中间小公子脖颈上。

隔着纱帘,她和小公子似是而非的一双含笑黑眸对上。

雪荔:“调转车向,不然去死。”

那小公子低着脸,却扬眸。旁边阿曾控制不住地想拔剑,小公子袖子却微微一掠,将其剑鞘压住。

小公子想了想后,噙笑:“那当然不选死嘛。”

簌簌纱扬若雪飞,小公子黑眸凝视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少女片刻后,好奇笑问:“在下林夜。敢问女侠如何称呼?”

雪荔装聋。

车身颠簸,她绷身靠着车壁,一手抵着小公子威胁人,一目余光观察着车外街上的动静。她忙着逃离追杀忙着出城,她不关心多余事情,也不会和人攀谈交情。

她此一生,千山独行,他人莫从。

雪荔挟持此车,只为出城方便。

她先前让那城中“秦月夜”的主事召回了楼中留于此城的杀手们,如今又挟一辆看上去车中人地位不低的华盖马车,便是想趁杀手们反应不及时出城,摆脱杀手们的追杀。

这一次,南下的“秦月夜”杀手们数量太多了。不知他们是真为了追杀她,还是有其他任务。

事到如今,她对楼中事宜既无感情,亦觉累赘。即使雪荔不怕他们,也不在乎他们性命,但她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发生冲突。

许是她过于奇怪,终成负担。师父不要她了,又已经死了,自此天高云阔,她独行人间便是。

而今,在车中三人看来,这挟持林夜小公子的女侠,称得上冷静——

阿曾皱着眉,不知小公子为何不让自己出手。而那年纪小些、眉目俊而清的少年侍卫粱尘睁大眼睛,打量着这胆敢挟持公子的女侠。

粱尘咂舌:建业府何时这么不太平了?这女侠看起来武艺高,却怎么如此没眼色,挑中了他们这辆车?他们车中这位公子呀……

粱尘眼珠轻轻转了一下,余光见林夜正侧着颈,防止那刀子划破他颈间肌肤。同时,林夜小公子眼中的兴味,只比粱尘更浓。

白纱斗笠挡住雪荔的身容,她一手挟持林夜,另一手指尖曲弹,向外探出一道凌厉指风。

看到那指风透过车窗的痕迹,阿曾不觉一凛:此女武艺胜过自己。

同时,外边车夫被指风所惊,声音绷起:“公子?!”

车中传来女劫匪的威胁:“照指风打在墙上的方向走。”

车夫看旁侧墙上被打出了一道印,方向正拐向他们入城时过的城南门。车夫伸长耳朵,没听到车中更多动静。他心想公子身边有两位厉害侍卫保护,应当很安全。公子不出声,大约是让自己顺着女劫匪的意思吧?

于是,马车重新驶了起来。

雪荔靠着车壁而坐,余光顺着窗边透过的光,观察外边情形。

她余光看到那个被自己用刀抵着脖子的年少公子挪动了挪动。她浑然不动,那人动一下,又动一下。

雪荔眼皮不抬。

因她动也不动,而小公子又不停试探,刀尖在林夜颈上擦出了一道细窄血痕。

旁观的阿曾:“……”

粱尘欲言又止半晌后:“小娘子,你小心些啊,别伤了我家公子。”

林夜拢眉轻咳,悄悄抬目,望着雪荔的白纱。他小心笑一下:“女侠啊,我只是想说,让马车调转车向,其实不太好。你可能逃不出去。”

他秀目红唇,年少貌清,说话又这样和善,不知多少人会受他所惑,听他谆谆善诱。

然而,对面那斗笠少女,如若未闻,抵在他颈上的握刀手指晃也不晃。

看上去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坏蛋。

林夜一时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自己的话,但他手指自己鼻尖,郑重其事:“可能你不信,我身份十分高贵,盯着我的人很多……我很重要。”

雪荔一路逃亡,虽风尘仆仆,却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慌乱紧张。她挟持此车后,甚至时而走神。此时因耳边有人喋喋不休,她涣散的目光稍微聚了聚,看向车中少年。

林夜诚恳无比:“实不相瞒,我们方才就是从城南门进城的。我进城有重要要务,这么短的时间,若我的马车重新调转向城南门……你信不信,马车上一刻重回城南门,下一刻守城卫士就会鸣箭示敌,猜出我遇到危险,派人来追杀你?

“女侠啊,马车不能回头。”

粱尘无语:“公子,你怎么还教坏人如何劫持自己最好用啊?”

阿曾则嗤一声。

林夜捂胸咳嗽,取信于雪荔:“不瞒女侠,我身孱体弱,素有心疾,经不起折腾。我只是为了防止你达不到你的目的,伤害我。”

雪荔睫毛轻轻眨了眨:好聒噪。

而她的世界如茫茫雪海,已空寂伶仃太久,对外物外人既不适应,更不好奇。

劫车的少女太静了,不怒不疑,也不说话。车中一时静下,林夜微怔。

少年公子怔忡的时间很短,此时马车又行到了一处拐角。她忽然弹指,新的指风由车窗弹出打在墙上,车夫顺着痕迹转车向。车向一变,车中阿曾和粱尘一无语一惊叹,看向林夜。

……她听公子的话,改道了。

林夜心中有些异常,兀自压下。他只是弯眸,就着被挟持的姿势,别别扭扭地指挥粱尘剥一瓣橘子喂到自己嘴边,舒服得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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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不像专业的劫匪,林夜也没有被威胁者的自觉。

马车按照雪荔的需求在城中环绕,一路朝城西门而去。车中的林夜见雪荔如木偶般对外界无甚反应,便更加大胆,不断地试图和劫匪沟通:

“女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水里没毒,我喝给你看。”

“咦,你为什么还不喝?哦我知道了,你怕摘了斗笠,我们看到你的脸。那我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自顾自地闭上眼,等了一会儿,又睁开一只眼,发现对面女侠仍然不动。

林夜好失望地叹口气。

摇晃行驶的马车中,阿曾面无表情地靠壁,粱尘左看看右看看,只有林夜好忙碌地招呼雪荔:

“要吃点果子吗?”

“放心啦,我不会跑的。你看不见我吗?我手在你眼前挥,你感觉不到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夜蹙眉沉思片刻,他故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原来你既瞎又聋。好可怜的小娘子,又瞎又聋,还得跑江湖。”

两个侍卫嘴角微抽,而林夜一双冰玉般的眼睛笑意盈盈,始终凝视着雪荔。

他以为自己如此过分,女侠应该生气了……雪荔果真动了动。

林夜眼中光微晃。

他看到周身净白的少女身子倾前一寸,从案几上随手摘了一蒲陶,塞入斗笠后。

少女吃了他的蒲陶,声音因吞咽而模糊:“没毒。”

林夜:“……?”

雪荔:“难道不是因为你怕有毒,才让我吃的吗?”

林夜的眼眸微瞠:我怕自己马车里的食物有毒?你怎么理解的?

林夜正欲开口,少女打断:“我吃了,你闭嘴。”

隔着一重纱,林夜挑眉扬目,错愕之色渐渐被温软笑意取代。马车颠簸间,他只酝酿片刻,又重新打起精神,关心劫匪:“喝点冰雪凉水儿吧。”

察觉小娘子的眼睛似在隔着纱幔看自己,林夜语重心长:“特别冰,像你。”

雪荔不想和人交流,她一道指风弹去,林夜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

两个侍卫各自撇头,当做不知。

这一路挟持的体验,对双方来说都很奇怪。

世界重新清静,雪荔时而走神,时而将身心投到外面的路况上,通过指风为车夫指路。有时回过神时,雪荔发现对面那小公子,用委屈十分的眼神瞥着自己。

他睫毛密长,根根分明,其下眸清水润,看上去似随时要潸然落泪,控诉她的过分。

雪荔看了如同没看,目光平平地掠开,于是那小公子更加委屈了。

终于,马车到了城西门口。

雪荔打起精神,撩开车帘一角,观察城门前是否有“秦月夜”杀手们的行踪。

城门前行商络绎不绝,马车按序朝着出城方向行驶。马车和城门的距离一点点缩短,雪荔也越来越专注。她觉得挟持小公子的刀很好用,掂了掂,便准备拿来充当临时武器。

她不觉得出城路会平安。

她等着变数,做好开打的准备。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忽而,雪荔目光一凛,看到城门前行过一队骑士,那些骑士下马后对守城卫士不知做了什么吩咐,紧接着,大敞城门在众多进出百姓眼皮下,訇然关闭。

雪荔一下子坐直。

城楼下的百姓们炸开锅——

“发生什么了,怎么关城门了?”

“官老爷行行好,我们要进城啊。”

“咚——”钟鸣声自城楼上方响起,如起涟漪,震荡四方。钟鸣声涤荡神魂,吵闹的百姓们抬头,看到有卫士立于墙头,高声大呼:

“照夜将军身死大散关,为国捐躯,陛下甚哀。全城禁闭,金吾戒兵,百姓服麻,建业城为照夜将军送行三日——”

雪荔握着匕首,消化这个消息。与此同时,外面静默三息,百姓哗然——

“你们是不是听错了?他那般年少,又天纵奇才,怎么就突然死了?这是不是北周的阴谋?”

“照夜将军死了,建业怎么办,南周怎么办?苍天不仁,天亡我南周啊。”

“好多年前,林老将军死在战场上,现在小将军也死了,以后谁保卫我们啊?”

一时间,马车外四面八方哭声震天,遍地哀嚎,无人再关心“关城门”之事。他们有的由此担忧国之命运,有的怜惜照夜将军的身世;有的晕厥,有的抹泪。

南周民众,似乎对一个将军,分外有感情。

雪荔看着他们。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尘世纷扰,生老病死本是常态。她连师父的死都不伤心,他们却为陌生人落泪。这世上的人情绪太多,她看了又看,依然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

她忽然掀开车帘,看到城楼上空冉冉升起一盏盏孔明灯。肃然魁梧的卫士们在楼上敲钟燃灯,悲声大恸:“照夜将军,末将送您一程,您一路走好——”

斗笠白纱吹拂,吹得雪荔眼睛轻闪。

她本以为白日禁城,城门前会闹一场,自己可以趁乱出城。谁知一个消息冒出来,那些百姓各个哭天抢地,吵闹不住。

最不吵的,倒是自己这辆马车了——

自己不吭气,被自己挟持的主仆三人也十分乖顺。他们像是被隔绝在荒岛上,听不到外界喧哗。被点了哑穴的林夜坐在中间,锦袍掠地,长睫覆眼。

日光飞尘掠窗,他眉目舒展气质明润,安静得近乎圣洁,颇有几分诡异感。

少年公子似察觉雪荔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慢吞吞抬头,又郑重其事捂胸:“哎呀,怕怕。”

雪荔转着匕首的手顿住:……迭词?

还有,他的哑穴什么时候解的?照夜将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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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盏孔明灯飘摇飞空,白日中的零星火光犹如万千人间烟火,悼念那早逝的少年英杰。

照夜将军,原名林照夜,是南周唯一一个以名为封号的将军。

百年前大周二分天下,南周渡江建国,世代守卫川蜀的林家便效忠南周。林照夜自幼随父母上阵杀敌,林氏夫妇阵亡后,他又由祖父养着。林老将军也阵亡那年,林照夜年仅十二。多年来,这位少年将军坐镇川蜀战场,刑白马,誓三军,小小年纪天纵奇才,不知逼退多少次敌国大军。

林照夜凭一己之力震服四方、生生将北周军马逼出大散关的那一年,不过年方十六。

无数南周人坚信,只要照夜将军长大,南周迟早北征,收降北周,克复神州。

而今照夜将军阵亡战场、朝野皆惶,他年不过双十。

北周使臣过江逼和,照夜将军身陨川蜀,“秦月夜”随北周使臣渡江,似有所动。南周的未来风雨飘摇,不知何去何从。 

城门前的对峙中,车中之静与车外对比鲜明。

雪荔郑重其事:“你是不是被妖怪附身了?”

林夜:“……?”

少女撩目:“不然,你哑穴怎么解的?”

这话如同一个讯号——

不是他厉害,就是他的两个没用侍卫厉害。

雪荔话一落,拍案纵身,向林夜扑去。林夜似料到她的动作,也或许没料到,仅仅是机灵——小公子分外狼狈地往旁侧一挨身,滑下座具,堪堪躲过雪荔的擒拿。

侍卫之一粱尘本有些心神不宁,余光观察窗外情形,车中生乱,他为之一惊。

侍卫之二阿曾抱着剑,遵守着公子之前按住他剑不让他动的规矩。此时见女劫匪出手,他身形只晃一下,目有迟疑。

林夜坐在地上,头磕到车壁上,发出一声“咚”。他捂着头,看到白衣女匪“杀气腾腾”继续冲向自己,他忙用手在车壁上快速弹两声。

雪荔:“……”

两个侍卫:“……?”

林夜无语,痛心两个侍卫与自己的毫无默契:“动手暗号啊!”

粱尘和阿曾这才恍然大悟,扑向女匪来支援小公子。

然而晚了。

高手过招,本就寸息间分胜负。两个迟钝的侍卫慢一步,雪荔便抢快一步,拽住羸弱的小公子,将小公子抢到了自己怀里。

林夜被勒得面白:“咳咳咳。”

阿曾剑锋斜刺而来,雪荔顺着剑锋方向歪去,抓着林夜踹窗而出。白日中光影如魅,阿曾和粱尘双双跑出马车时,抬头见女匪已经抓着他们公子窜上屋檐。

笼身的白色斗笠在风中轻轻扬起,伴着空中飘摇的孔明灯,以及百姓们的伤恸感怀“照夜将军一路走好”。

还有林夜不甘示弱的快散在风中的零碎的声音:“我要晕了晕了。哎魔头武功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当我侍卫啊。我那两个侍卫太目无主人了……”

嗯,魔头。

下方粱尘大叫:“公子!”

雪荔和林夜一晃而走。

阿曾当即跃上墙头:“追——”

粱尘忙跟上:“等等我——”

与此同时,御道间快马长驰,疾奔向这城西门下的马车处。马车边只有一个被打斗波及得摇晃的车夫守着,骑士下马:

“陛下召公子入宫……”

车夫一脸菜色,回忆刚才一幕:“公子不是被妖怪附身,就是被妖怪抓走了。”

这时的皇宫福宁殿中,南周皇帝光义帝,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宇广阔,龙涎香渺,漏更滴滴让人心灼,内宦持着拂尘躬身立于内殿门口,完全明白光义帝为何如此烦躁。

光义帝去岁秋登上帝位,雄心壮志,被寄予厚望。可是南周这个皇帝,并不好当。

民间总是嚷着“北伐”,求着“统一”。朝堂以陆家为首的宰相带着世家门阀,审度着皇室的一功一绩。北周又同样对南周虎视眈眈,想吞没南周。

南周建国百年,光义帝正青年,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愿被万般手段束缚压制。自光义帝登基,他人不知,内宦却知道光义帝日日夜夜都在思量如何摆脱门阀、加固帝权。

“陆宰相到——”

殿外唱和刚起,光义帝便摆袖迎去,到殿门前更快行两步。他握紧登殿宰相的手,激动地晃了晃,言辞恳切:“岳父帮朕!”

陆宰相之女陆轻眉,是先帝为光义帝选的皇后。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后主尚未大婚入宫,但光义帝自从登基,便称陆相为“岳父”,可见其态度。

陆相抬眸,瞥这位年轻皇帝。

光义帝愤然道:“岳父在前朝,和那北周使臣的和谈,朕都听说了。北周当真过分,竟要朕的幼弟去和亲,才肯放过我们。朕的幼弟生来羸弱,多年来,风雨不催,各类药汤补品养着,才平安活到今日……”

他说着,目有泪意:“他们竟要小公子和亲!”

朝臣们从来没见过皇帝口中的“幼弟”,只知那位被保护得极好。听说那位命薄,怕压不住福气,先帝甚至没给那位赐下封号,只将人护在玄武湖畔,好生照顾。

因无封号,世人便一律称之为“小公子”。

皇室一向亲情缘薄,陆相没想到,先皇爱护玄武湖畔那位小公子也罢,新登基的光义帝也那般在乎幼弟。难道南周皇帝亲情缘厚,与世人的认知不同?

陆相心中这样想,探究的目光便落到光义帝脸上:“……陛下,您与臣说实话,小公子十分重要吗?”

光义帝眸子似笼着一重灰,闻言一愣,小心问:“莫非北周又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陆相:“那倒没有……北周使臣一直想要小公子和亲。他们说两国皇室本出于同一脉,小公子与陛下这一脉,更是嫡系。而今照夜将军身陨,想要破局——陛下不可能北上,那只有小公子北上了。”

陆相嘴角扯一扯,慢条斯理:“据说,北周的老太后自年前生病后便整日意识不清,只是想念陛下这一脉。她想在大寿时见到小公子,北周皇帝孝顺,便要小公子和亲。

“就像他们早就提出的那样:只要小公子肯去,这一次,南周在川蜀战场的失利,他们便会退避,不要求我们纳贡朝岁。”

陆相劝说:“陛下,为国之大安,让小公子去吧。”

光义帝垂下头颅,良久不语。

这位新帝唇抿成一条线,线直而薄,可见其性情之刚愎。

他没回答陆相的话,好一会儿,他转身问内宦:“皇弟入建业城了吧?他何时能入宫?朕要和他谈一谈。”

内宦发觉陆相的目光随之落到自己身上,冷冽审度。

内宦心中泛苦:你们君臣之间的博弈,最后倒落到我这小喽啰身上。

内宦躬身答:“一炷香前有消息,说小公子刚进建业,就被人劫持了……”

光义帝和陆相皆怔,互相看一眼,怀疑是对方所为。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方没有动手,光义帝连声焦虑:“快派人去救,抓匪贼!”

光义帝紧张万分:“如此危急关头,皇弟可绝不能出事。”

陆相则沉思:小公子刚入建业就出这种事……莫非是北周给的挑衅?

“砰——”

整个城中禁卫出动,皆为搭救小公子。而在此时刻,落到雪荔手中的林夜被朝后一甩,跌撞在墙上。

粉墙黛瓦,杏满枝头。

林夜被摔得咳嗽,呼吸困难。他迷茫看去,长睫毛上沾了落下的灰土,衬得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更加水润剔透。

而这是一偏僻长巷,粱尘他们想赶来,得花费些时间。林夜只能自救。

花香呛鼻,他一边咳嗽一边思量这些时,听到少女声平静:“你是故意的。”

林夜东张西望:“你在说什么?”

他一直笑,雪荔则一直平淡:“把我从城南门引去城西门,你是故意的。”

林夜笑意一顿。

靠在凹凸不平的长墙上,他被戴斗笠的少女堵住了逃跑的可能。他不慌也不乱,甚至不在乎自己面临的危机。只有此时,他才微微掀眼皮,盯向雪荔。

隔着帛纱,他看不清她。

隔着帛纱,少女声音像一道烟岚,轻飘飘的,痕迹很淡:

“我起初要挟持你走城南门,你不愿意,用言语说服我那个选择是错的。因为在我登上马车的第一时间,你比你那两个侍卫,都要更早看出我的武功高,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我从城南门走了,城南门没有提前做好拦截我的布置,我会逃之夭夭。”

林夜盯着帛纱。

他目光微微亮,又含着一丝玩味。

他似和人耳语一般,睫毛微阖,红唇擦过她的白纱:“胡说八道。”

扣着他的武功过强的斗笠少女不言不语。

倒是他生了好奇,催促笑问:“然后呢?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去城西门?”

雪荔:“因为你知道照夜将军死了,你在马车中初听那个消息,并不惊讶,说明你早就知道。你应该很了解建业,很清楚那里会有的布置。

“比如,在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了多长时间后,中枢便应该会下旨,全城闭城门,为照夜将军送行。我们马车绕城而走的那段时间,便是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去朝堂、朝堂做出反应的时间,你算准我劫持你走到城西门下时,满城禁闭的消息就应该到了。

“这样的话,城门关闭,我再好的武艺也没用。我出不了城。

“不费兵刃便把我关在了城中,瓮中捉鳖,我逃不出生天。”

林夜若有所思地偏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雪荔:“一开始。”

林夜愣住。

雪荔猜他微瞠大的眼睛,应该是在表达“惊讶”。雪荔不在意,便沉默。

林夜耐不住了:“你是说,当我第一次建议你改道时,你就看出我在耍心眼了?”

雪荔:“嗯。”

林夜费解:“那你不生气吗?”

雪荔:“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我怎么就无关紧要了,”林夜嘀咕,换种问法,“那你为什么顺着我?”

雪荔:“我没其他事做。正好我和你顺路,就顺便看看你的目的是什么。”

林夜:“……?”

他眼中的笑微收,古怪道:“那你现在看出来了吗?”

雪荔没看出来,但她行走江湖,有一条很简单的通用原则:“你想杀我。”

林夜愕然,一时间不知该问“女匪难道不该除”,还是说“你只是劫持人罪不至死”。天知道,他只是刚进城就遇到女匪,感慨建业治安乱之余,随手帮官府抓一个坏人而已。

他充其量是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的林夜道:“我不想杀你。”

雪荔:“不,你想。”

林夜:“……”

雪荔不想琢磨太复杂的人类情感,她非常随意地做了决定:“你想杀我,那我也杀你好了。”

小公子一趔趄。

雪荔说话间便直接出手,林夜看着羸弱,可他偏脸就躲了她一重拳头。

在雪荔惊疑他是否会武时,她的攻击落到他肩头,激得他侧头闷哼。雪荔趁机锁喉,欲直接杀他,而她忽见他目光盈盈,似有俏皮笑意。

她不太懂他人情绪,可这小公子每次笑,都没好事。

雪荔当机立断向后撤退,林夜偏头间唇齿一张,压在舌下的一根针朝前飞出。若非雪荔躲得及时,那般近的距离,针便会刺入雪荔脖颈,要她性命。而她此时即使躲了,那针也没入了雪荔肩头。

林夜含笑吓唬她:“针上有毒,小心一命呜呼哦。”

他以为雪荔会因此收手向他索要解药,二人从而能有商谈机会,谁知斗笠少女身形只停顿一下,重新迎上,杀气更浓。

林夜目光一缩。

那把来自他马车中的匕首,此时被握在雪荔手中,寒光洌冽,林夜只躲开要害,手臂却被撞到。

血迹晕染少年公子的青色纱罩,他见雪荔又要再攻,当即脚下踩偏几步,错步仰身后跌撞在墙头,躲开她的掌法。

林夜提醒:“你不要命了?”

雪荔奇怪:“你不是陪我同归于尽吗?”

不然怎么敢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毒?

林夜:“……”

哪个陪你同归于尽?我此次入建业是有重要事务的!

林夜少有地生出一种吐血感。

少女攻击再至,他抓住她的斗笠,靠一重纱的遮掩与她格挡。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他捂着受伤手臂的手指动了动,反射性地要出杀招。

雪荔敏锐,朝他望来。而恰在此时,几步外的巷林道荫路迂回,粱尘带着禁卫军赶来寻找公子,高声四呼:“公子。公子你在哪里?我们来救你了。”

缠斗在一处的雪荔和林夜同时一顿,短暂的停顿带来些偏差——

她快了一步,他慢了一步。

当她扣着那把匕首刺入他肩头,一片浓郁血花晕湿他肩头时,林夜掀开了她的斗笠。

雪荔本想再近,肩臂却一痛,感受到林夜那枚针深入骨髓,当真带了毒。

林夜捂着肩头的血,发着抖望去。

少女身纤体薄,颊白而眉青,乌黑发丝梳辫贴颊,随风而在脸颊上轻轻一打。斗笠掀开,帛纱飞扬,露出真容的她站在一地落花中,泠泠如霜水的眼睛不看他,低头在看她自己的肩头。

杏花落于她身,像雪淋了水。她狼狈得好漂亮,既不生气,也不委屈,只是对什么都生不出兴趣罢了。

……她像那种从深山雾霭中走出来的神秘雪女。

巷外寻人的呼唤声不绝,追兵将至。巷内簌簌花落,雪荔低头感受毒素蔓延,思考自己应对此做出的反应;林夜靠墙忍受失血带来的周身发冷感,心里却像被什么挠了一爪。

林夜知道自己这破身体,估计快撑不住了。

但他无所谓惯了,此时也不慌,还吊儿郎当苦中作乐地想:早知道是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的雪女妹妹,他就不出手……不,万一她作恶多端呢?他下手轻一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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