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她委身陛下后》作者:糖果年

冰悦谈小说 2024-11-18 18:04:55

《奸臣她委身陛下后》

作者:糖果年

简介:

太子登基,首辅倒台,容璇作为奸相党羽被牵连下狱。

她女扮男装在朝为官数载,虽说声名狼藉,但却实实在在享了几年荣华日子,只能安慰自己死而无憾。

不成想,清静的天牢之中,新帝祁涵冷冷地给了她两条路。

鸩酒一杯,或是入宫为妃。

她讶然一瞬,尔后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条路。

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副容颜可以保命。

新帝恩赐她宁远伯府三小姐的身份,将她圈养在后宫。

他要她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不喜她耍心思用手段,更不喜她与旧日同僚相交。

她一一照办,月月数着陛下给的赏赐俸禄,乐意陪他演着理想的情爱戏码,将自己变成皇帝想要的模样。

待到帝王的青梅竹马、众望所归的后位人选回京,容璇攒足了银钱,自觉该功成身退。

一场逃亡,至此后宫空悬三载。

江南一隅,常州府却多了位能臣,推行朝中新税赋,深受知府倚重。

知府家的二郎君好生好气与如玉公子商量:“来的是位贵客,你且见上一见。”

容璇懒洋洋的:“累得慌。”

二郎君熟知她的脾气,无可奈何:“一百两银。”

“这倒有些意思。”

前厅中,与那贵客目光交汇的一瞬,容璇心中只一个念头:“便是一千两银,都不该来的。”

偏知府爱才,还有心举荐:“长瑾,快些见过陛下。”

微服到此的帝王眼底神色不明,只轻叩桌案,暗卫旋即将这座府邸围作水泄不通。

男主视角

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心上很早就住下了一人。

只可惜,那人从不知晓

精彩节选:

落日西沉,余霞成绮。

皇家琼林苑内,江南贡来的名花得匠人精心培育,夕阳下愈见绚丽。

近酉时光景,前来赴宴的臣工与新科进士少有安坐席上者,多散于苑中吟诗赏花,以文会友。

历来琼林盛宴,乃是士子无上荣光,更是朝廷新旧官员彼此相熟的好时机。

右首席位,内阁首辅陈祯不紧不慢地啜饮清茶,紫袍上所绣仙鹤绕于祥云间,神态毕现。

新入朝的士子们脚下犹疑,文臣之首,以他们的身份难得有机会拜见。

况且首辅在朝三十余载,一路辅佐陛下登基,深受帝王倚重信赖。全盛之时,阁臣五人有三位皆出自陈府门下,道一句权倾朝野不为过。

然而……

难题摆在眼前,士子中央,今岁的探花郎林晋心思最是活络。他登科时年岁不过二十有二,尤其立在不惑之年的状元与榜眼旁,更是难掩春风得意之神采。

他邀上七八位同年的进士一同拜见首辅,既不谄媚热切,又全然不失礼数。

陈祯泰然受了晚辈的礼,琼林宴岁岁如此,这些新科士子存的心思也都分明。

瞧其中有几位年轻的面孔,他轻拨茶盏,随意提点几句,又道:“长瑾还未至?”

首辅大人问话,立时便有人接上:“户部近来事务冗杂,许是因公务耽搁了。”

林晋已退远几步,闻言知晓首辅口中提到的人便是元和二十九年的榜眼,容砚,容长瑾。

虽未谋面,但同为登科的进士,在场诸人对容长瑾的名号多有耳闻。他十六岁问鼎一甲,在朝为官三载,已官拜五品户部郎中。说来那年的状元颇有些争议,容长瑾与李状元的文章各有千秋,主考官难以判定。是因太子殿下道容长瑾的文章虽则出彩,但欠济世之心,故而定其屈居榜眼。

而林晋知道容长瑾,还因一小段插曲。白日里打马游街时,本是春风得意的热闹,他偶然听得街旁女郎言语:“……探花郎的样貌也好,只是远不及容郎。”

少年得志,探花郎早便习惯周遭赞赏言语,在官员间谈吐往来渐有游刃有余之感。

女郎们的几句笑语夹在春风中,试问她们谈及的容郎,除了容长瑾,还能有何人?

他倒是真想会会这位朝中青年才俊。同在朝为官,日后打照面的地方不会少。

天边晚霞灿烂,天色渐晚,席上已坐满近半数宾客。

琼林苑中灯火渐次亮起,喧嚣与热闹之中,未有刻意的通传。

只是当那着一袭绯红官袍的年轻公子自阶下徐步而来时,惊鸿一瞥,竟叫看客再挪不开目光。

落霞的余晖镀于他身畔,来人容颜之盛,几乎立时成为苑中景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连他眉眼间淡淡的一抹疲色,都添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隽雅致。

周遭仿佛静了一刹,直到年轻的郎君开口。

“老师。”容璇拱手一礼,行云流水般从容。

这一语,才叫周围士子如梦初醒似的。

听闻那年放榜,容长瑾甫一上街,雨点般的香囊、花枝全部向他抛去,羡煞旁人。与他同登科的探花郎亦是俊俏公子,家世更是不俗,竟生生地成了陪衬。

如今见到这位容郎君本尊,方知晓传言非虚。如玉一般精致的容颜,惊鸿一面,便能叫人念念不忘多年。且容长瑾这一份漂亮,并非山间明月般高不可攀,而像是染了俗尘,融于富贵锦绣中。

林晋暗自揣测,素日在朝为官,这副样貌至多是锦上添花,还需凭真才实学。

晚风轻轻吹动墨发,容璇自然不知道一面之缘的探花郎心中所虑。

首辅开口:“今日琼林宴,陛下亦有言在先,不必太过拘束。你们年轻一辈且好生贺一贺。”

“老师说得是。”

容璇唇畔含了两分笑意,明白恩师的意思。

单那一抹笑,让原本就瑰丽的容颜愈发有夺魂摄魄之感。

陈祯笑着摇头,无怪乎眼高于顶的长女都动过心思,倒也无伤大雅。

拜见过恩师,容璇回到自己席间。

今日的琼林宴礼部有心安排座次,前二甲的进士皆相邻。

抛开首辅门生的名号,容璇乃正统科举出身,在读书人中本该有一席之地。

虽则她年岁尚小,但进士登科,惯例是按及第之年论资排辈,鲜有同辈能在她面前造次。

她这一到士子当中,尚未寒暄过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容长瑾好好的进士一甲,原本前路已是通达,偏偏存了走捷径的心思,拜入首辅门下。

谈及内阁首辅陈祯,总离不开一句擅转弄权,结党营私。

这些年,陈府门下党羽跋扈更甚,无真才实学者忝居高位,清流文士多不屑与陈党为伍。

不过背靠陈首辅这一棵大树,到底好乘凉。就好比容长瑾那五品官职,便是首辅力排众议保举的结果。

在朝堂上,首辅言内举不避亲,又以容长瑾南下赈灾的功劳,奏请陛下擢升容长瑾官职。

恰逢户部人才青黄不接,太子殿下亦无异议。

放眼朝中年轻一辈的士子中,容长瑾最是官途顺遂,连初授便是六品修撰的李状元郎都矮上他一头。

若说羡艳未必有多少,须知有得必有失。饶那容长瑾再如何傲视同侪,眼下太子逐渐掌政,首辅一党……焉知不是明日黄花。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隐尽,明月悬空。

琼林苑内灯火繁盛,似与星月争辉。

随着内侍声声唱和,翰林苑内齐齐肃容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在数十仆从簇拥之中驾临,三呼万岁之声回荡在苑中。

“众卿平身。”

帝王声音温和,待得在上首尊位落座,众人方回原位。

容璇的席位靠偏靠后,虽不见上首尊位情形,但也依稀知晓陛下龙体欠安。

自元和三十年以来,陛下一直缠绵于病榻,对朝政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今夜也是因朝廷新科取士,陛下欢喜,故而撑着病体前来。

“开宴。”

宫人们捧着珍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容璇舀了一匙汤羹,不同于新科士子们的兴奋拘谨,她倒是一心一意应对着面前的佳肴,毕竟晚些时分还有得应酬忙碌。

琼林盛宴,几年也就赶上一回。

才吃了两筷子樱桃肉,酉时未过,陛下即摆驾回宫。

容璇随众起身,帝王下至首辅席位时,还同首辅笑语了两句。

得见天颜,纵前后不过两刻钟,还是让新科进士们倍沐皇恩。

酉时尚未过,陛下即回宫休养,吩咐宾客无需拘束。

待帝王离去,不多时首辅亦离席,琼林苑中光景自在许多。

今夜盛宴本就是庆贺朝廷取士之用,陛下的旨意在前,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丝竹弦乐声不断,皆挑了欢快悠扬的曲子来奏,一如新科的士子般意气飞扬。

容璇满饮了杯中酒,对面来敬的士子亦然。

盛宴不能无酒,容璇已数不清自己饮了几杯。

方与户部的同僚一处敬过尚书大人,又周旋过左右侍郎席上。

一圈转下来,酒饮了不少,客套话亦说了不少。

接着,便有意在进入户部的士子源源不断来敬。

一轮又一轮,每每这种宴席,容璇早便发觉同席的宾客格外爱敬自己。

也是,位高者的酒她推拒不得,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平白得罪贵人;位卑者的酒亦不能辞,此为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身后无家族支撑,任何人都不宜得罪,不可行差踏错。

“在下敬容大人一杯。”

容璇举杯相和,外人望去,那如画的容颜染上一层绯色,不得不言实在赏心悦目。

脑中已有了几分醉意,容璇饮过此杯,望宴上皆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此情此景,若是她不饮,便是待人不诚。

能安坐席上者,少说也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官场,她起初不够适应,渐渐也就随波逐流,酒量多多少少练出了些。

琼林宴上备着数种宫廷佳酿,一坛坛送至席上,这一坛新开的酒有些烈。

还未休息过片刻,望自己手中再度被斟满的酒盏,容璇心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无处藏身,她思忖着应对之道,否则今夜恐怕要大醉归府。

酒醉还在其次,若是露了什么破绽……

席上围了不少人,趁人不备倒酒有些艰难。

又被劝着饮了两盅酒,容璇推辞不得,只能由着户部的一位同僚为她斟酒。

“长瑾贤弟,请。”

一同陪饮的还有三五士子,敬来的酒盏低于容璇,以示上下尊卑。

容璇举杯欲饮的当口,忽有一小宦官上前,暂扰了酒局。

众人观其衣制,认得是东宫近侍,自然无比客气。

“各位大人安好。”小宦官转向容璇,“传太子殿下口谕,请容大人戌时一刻至云蔚亭,面禀宣德府相干事宜。”

虽饮了不少酒,容璇反应尚在:“下官领旨。”

小宦官未多停留,传完谕令旋即回去复命。

众士子眼观鼻鼻观心,早便听闻太子殿下参政以来,夙兴夜寐,不想连今夜都未曾懈怠。

容璇的笑容真心实意:“对不住,恐于殿下面前失仪,怕是不能再饮了。”

她稍稍借了太子的势,为显诚意,容璇尽数饮了杯中残酒,将酒盏倒倾。

如此,当然无人再有微词。

酒宴照旧,容璇得了清静,寻隙用些点心,先行离席。

琼林宴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此处皇家别苑她来过两三回,回回皆是不同心境。

风吹皱一池春水,容璇倚在玉栏旁吹风醒酒。

回望席上,如今新登科的士子们意气风发。不知官场浸润三年,会变作何模样。

清风拂面,容璇脑中昏沉散去些。

夜幕中繁星点点,于皓月旁难免黯淡。

容璇估算着时辰,打起精神应对。

云蔚亭在苑中高处,她拾级而上,遥遥便见东宫总管秦让候在亭外。

“容大人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有劳。”

容璇立了片刻,自高处俯视,琼林宴上情形尽览于眼底,时有雅乐声随风送至亭外。

“容大人请。”

朗月之下,亭中人着织金流云纹玉白锦服,手执书册,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温润。他腰间系一枚瑑云龙纹玉佩,昭示出天潢贵胄的身份。

“臣容砚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免了。”祁涵合上手中书卷,“坐罢。”

“谢殿下。”

侍女添上一盏新茶,恭敬退去亭外。

容璇不好茶,但这宫中一等的雨雾贡茶,若是不品着实可惜。

她轻拨茶盏,陈府与东宫不睦已久。她为首辅门生,夹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从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她可以妄图接近的。也就是前岁江南水患,太子亲往江南赈灾,她作为户部官员随行,多少与这位殿下有了两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见,为的是户部中事。

大晋开国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亩更有增减,原先的鱼鳞图册远不够恰当,多少富户趁此避税谋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编号,新修鱼鳞册。容璇入户部以来,中道参与此事,幸得首辅指点,方可独当一面,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册已大体丈量完毕,正逐步绘成总图。太子既问起,容璇一一应答得宜。

她科举出身,记忆极佳,一应数额都烂熟于心。虽今夜饮了不少酒,应对全然不在话下。

祁涵颔首,鱼鳞图册事关税赋民生,不容有失。

“殿下说得是。”

容璇暂不愿回席上,四处人多眼杂,无处躲清静。她巴不得太子再多过问些话,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只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盏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容璇抬眸看去,面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贵若云间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样貌生得极好。

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苍所有偏爱都予了太子。

容璇亦不例外。

借了几分醉意,容璇道:“方才席间和诗,士子间佳作频频,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好。”

琼林宴上士子清谈,策问诗词,无所不有。容璇择了些不会出错的说与太子,祁涵放下茶盏,时而答她一两句。

侍女入亭中添过一次茶,云雾茶烹过第二道更见韵味。

月儿隐在云间,容璇算着时辰,识趣地起身,道:“殿下若无其余吩咐,臣告退。”

宫灯照亮阶前路,秦让吩咐侍从好生送了容大人。

……

月挂中天,琼林苑内宴席堪堪散去时,已过亥时。

容璇回到席上又饮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涌,只想尽早归府休憩。

马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静。

容璇闭目养神,待到马车停稳前,几乎都要昏昏睡去。

容府的牌匾在夜色下并不显眼,这座两进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双仪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转给新科的进士,原主还特意让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气。

府中眼下只容璇一位主人,侍奉的仆从不多。

府门后,怀月已抱了件披风等候,见到容璇赶忙上前搀扶。

“郎君。”

容璇半靠在她肩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无行人,门房合上容府大门,闩门的声响在宁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内院中,怀月扶着容璇在桌前坐下,又端来醒酒汤。

容璇饮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开手,由怀月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从怀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当,令她没有后顾之忧。

“多亏有你。”她笑着道。

“郎君说什么呢。”怀月挂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岁被叔婶卖入青楼。备受欺侮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护于她,为她医病,又教她读书习字。天长日久相处,她当然知晓容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顶了通房的名分为她遮掩,替她分忧,她觉得很好。

朝堂波谲云诡,容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时容璇习惯不留人侍奉,怀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容璇解开层层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贴身的寝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穿着格外熨贴舒心。

自外客观之,容宅布置并不起眼,很合容璇如今的官位。

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黄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笔架,白瓷镂花的香炉,处处蕴着富贵之相。

榻上被褥是今岁新做,鹅黄织锦的纹样,比寻常多絮了三成棉花。置身其上,如在云端。

榻边小案上摆着一枚新得的玉坠,只可惜它的主人今夜没有工夫细赏把玩,几乎是倒头便睡了。

……

新科士子入朝,对容璇而言暂无分别,户部庶务依旧繁琐。

一连忙碌几日,巳时中,户部从六品上官员皆在前厅议事。

尚书刘大人显然近日脾气欠佳,茶水不过稍烫了几分,便对长史严加斥责。

在场官员心知肚明,只因前月初严大学士致仕,内阁阁臣空出了一位。近两月来新晋的阁臣人选众说纷纭,昨日朝会上才有定夺。

刘大人再度未能递补入阁,论资历、论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够了资格。

真要论起来,只能说是欠了些运道罢。

就譬如首辅大人陈祯,与刘尚书乃同年入仕,科举名次还远落于刘尚书。在陛下尚是安王时,陈相便在旁辅佐效劳。彼时朝中形势莫测,但几乎无人能想到,最后是安王得继大统。随着安王御极,陈家可谓是一步登天,青云直上。当今陛下仁德宽厚,重用王府旧臣。陈相稳坐内阁之首十余年,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从龙之功,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机遇。

容璇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防被尚书大人点起。

“太子殿下要调看近十年宣德府税赋。长瑾,你这二日编纂好,后日送去东宫。”

“是,下官明白。”

容璇落座,察觉到周围同僚各色目光。整理十年税收,分明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然而因与东宫相干,落在旁人眼中,又都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愿意沾边。

既是东宫谕令,容璇暂将手中其余事务搁置一旁。没有人帮衬,她接连熬了两晚,总归能如期交差。

她禀明过侍郎大人,得了允准,于未时离开户部往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的差事紧要,早些觐见在情理中。

“多谢侍郎大人。”

无人知晓,从户部至东宫,过繁华的若柳街时,容璇理所当然地吩咐马车载着卷宗先行,至前面僻静街巷等她。

烤饼的香气随风飘来,容璇赶上了新鲜出炉的一锅,付过银钱,让摊主用油纸包了几个。

她给自己匀出一刻钟的时间,一面逛一面吃着,又盘算着从东宫出来后,带哪些小食回去给月娘。

前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红艳艳的糖葫芦,容璇心中一动。

她上前追赶几步,正欲叫住人,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熟悉声响:“容大人。”

容璇闻声回首,三步外,骏马上的红衣郎君勒住缰绳,意气飞扬:“巧啊。”

宣国公世子谢明霁,她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在此遇上。

容璇面色不变:“世子安好。”

谢明霁声音懒洋洋的:“这当值的时辰,容大人在街上做甚?”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

还未等对方再度开口,容璇顺手将手中吃食向马上抛去:“味道不错,尝尝?”

谢明霁下意识抬手接了,待反应过来,竟是个用油纸包好的酥饼,还是温热的。

容璇唇畔勾了抹笑意:“今日无暇多叙,先告辞。”

谢明霁:“……”

……

殊途同归。

在太子府书房再度撞见谢明霁时,容璇除过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知晓在情理中。

昔年东宫未立,陛下钦点谢明霁为三皇子祁涵伴读。

宣国公府百年显赫,位列开国十二元勋之首,历代皆有股肱之臣,更是曾出过大晋两任皇后。

陛下以宣国公世子为嫡子伴读,立储之心不言而喻,稳稳安抚了后族。

容璇也是在陈府上依稀听闻些旧事。宫中如今最受宠的贵妃陈氏乃首辅胞妹,兄妹二人相差八岁,在前朝后宫互为倚仗。陈贵妃与陛下相识在前,有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入宫后更是多年盛宠不衰,诞下二子二女。为着伴读之事,贵妃私下里与陛下闹过一阵。陛下情知亏欠,特意赐贵妃半副皇后依仗,但终归没有松口。贵妃本就是正一品的名位,如此愈发骄于后宫众人。

宣国公府毋庸置疑拥护东宫,容璇为首辅门生,在书房内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汇编的账册置于案头,祁涵道:“三月初七往京郊视春耕,你随孤前去。”

此为户部分属职务,容璇起身应是,又道:“那宣德府鱼鳞册……”

“暂缓,孤自会告知李尚书。”

“多谢殿下。”

容璇舒了口气,总归太子还算体恤。有东宫出面,户部内省得她请人暂代职务,白白担了人情。

“臣告退。”

会有东宫属官与她详细议定日程。春耕时节关乎一年民生,于公于私,她新任户部郎中,确实是陪太子暗访的最合适人选。

书房的门重新合上,谢明霁难得生了好奇之心,接过太子阅完的半本账册。虽说他全然不通户部庶务,但粗粗看下来,容长瑾编纂的账目条理分明,一应数额翔实有序,寻常人略略看去亦能领悟大概。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才能,也难怪首辅器重容长瑾。

“案子可有眉目?”祁涵搁笔。

谢明霁正了神色:“已查到两处据点,严加监看,尚未打草惊蛇。”

首辅一党的人,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近年来更是染指科举,动摇朝廷取士之根本,断不能容。

至于容长瑾……谢明霁扪心自问,虽说看着也不大顺眼,与寻常首辅党羽倒还不算一丘之貉。

他将账本归回原位,旁的不提,容长瑾是实打实有几分才学在。年前下江南赈灾,亦算是心系百姓,从无懈怠,令他生生改观了几分。

谢明霁究其原因,容长瑾还占了几分样貌的便宜。

生得他那副模样,做个祸水都绰绰有余。

……

夜色渐浓,容府卧房内点起两盏灯火。

容璇阅看着从户部调来的卷宗,时有抄录,省得太子问起时应答不便。

窗边,怀月仔细收拾着行囊。两副裹胸层层叠好,被她置于行囊最底处。

“郎君这一去,少说也要三日。城外不比府上,与太子同行,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莫露了身份。”

容璇笑着点头。

“时候不早,水已备好,郎君早些沐浴歇息罢。”

“也好。”

水汽氤氲,容璇浸于浴桶中,鞠一捧热水,细细擦拭。

白皙胜雪的肌肤沾上水珠,透着粉晕,仿若雨后荷花,清丽绝伦。

水雾缭绕,眼前的光景如在梦中。

虽则忙碌,但她有了自己的宅邸,自己的俸禄。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容璇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容璇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容璇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容璇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祁涵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容璇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容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苗,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容璇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祁涵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容璇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祁涵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容璇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容璇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容璇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容璇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容璇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祁涵面容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祁涵寻到容璇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

容璇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容璇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容璇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容璇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容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容璇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容璇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容璇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容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容璇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

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容璇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

容璇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

祁涵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容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祁涵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祁涵。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祁涵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祁涵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祁涵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

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祁涵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容璇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容长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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