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
作者:法采

简介:
杜泠静不喜京城是非之地,无意在此争嫁高门。她曾有过一段婚约,自未婚夫病逝之后,便没想过再嫁。
永定侯陆慎如高居京城权力之巅,他的侯夫人之位却始终空悬,京中高门无不盯着他的婚事。
他于她而言,陌生遥远,也无意探寻。然而一旨赐婚,她却被指给了这位大权在握的永定侯。
满城惊诧。京中高门都猜测,这场婚事必是宫中平衡朝堂的用意。
杜泠静去寻了这位侯爷,思量若他也不想陷入联姻,可一道商议推脱之计。
然而他却道,“我晓得你同前人情深义重,不肯忘怀... ...可圣旨赐婚,我虽在世人口中权柄在握,却也无可奈何。”
那时他苦笑,英眸里满是无奈,还恳请她。
“娘子可否体谅一二?”
可她不该是他的“娘子”,然而她试尽所有办法,都未能推掉此婚。
那日雨幕连连,杜泠静只能在暗自筹谋中步入喜轿,做了他永定侯陆慎如的侯夫人。
... ...
婚后他温柔周道,体贴入微,甚至主动提出,愿陪她一起祭拜前人。
他将这夫君做得处处无可挑剔,唯有夜晚独处之时,湿热帐内,他眸光灼然,反复不休... ...
杜泠静只能尽力与他举案齐眉。
但一日,她忽然听闻:
彼时圣意询问联姻,是他将所有待选一一撇去,特特写下她的名字呈到圣前。
强要了与她的姻缘。
精彩节选:
天没亮,侯爷踏着残雪,骋马出了京城。
侯爷把崇安留了下来,只交代了他一件事。
彼时,男人目光落在正房未亮的窗上。
“我不在家的这三日,莫让夫人离京。”
崇安吓了一跳。
他抬眼看向侯爷,见侯爷又道,“若你未能拦住她... ...”
崇安连忙跪下身去,“侯爷放心,属下一定将夫人留在京中!”
然而侯爷却摇了摇头。
昏暗的门廊灯下,摇晃的灯光在寒冬的风里略显惨白,侯爷目光仍旧落在夫人的窗前。
“她若下定决心非要离去,你是拦不住的。”
气死风灯被风吹得,吱呀向上抛去,火苗恍惚一暗,连带着照在侯爷的眼眸也瞬间暗淡了几息。
只是旋即,男人的眼睛又凝住了光。
“一旦发现失了夫人踪迹,立时派人禀报于我,一息不得耽误!”
侯爷走后,崇安饭都没吃就守在了夫人的正院门口,旁处皆不敢去。
可夫人这里一切如常:
起身、洗漱、摆饭,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霖在正院后面的竹林里围了帷幔,用小火炉煮了茶,夫人披了厚厚的披风,坐在竹林里看了半个时辰的书,被风里飘着的细雨打断,返回了院中,秋霖往改成了夫人书房的西厢房里点了香,问夫人要不要过去... ...
崇安在正院的门房里竖着耳朵听着,听见夫人没应秋霖的话,反而思量着道,“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你让人套车,出去转转吧。”
崇安登时一凛。
谁料夫人又说了一句,话顺着穿堂风从庭院里飘了过来,“去把安侍卫请过来,同他说一声。”
崇安不用人请就快步到了夫人身前,“夫人要出门?是要去哪里?属下来备车。”
不会真如侯爷所料,要出京吧?
崇安心都提了上去,却听秋霖道,“夫人是想往崇教坊的几家书肆转转。”
崇教坊在京城东北安定门附近,因着坊内有国子监,成了文人墨客的集会处,房里的书肆汇集天下时文,旁处三年五载未必有的文章,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崇教坊里。
夫人是文人,同永定侯府阖府武将不一样,这是侯爷口中原话。且不是出城,崇安不好直接阻拦,他犹豫着试探道。
“侯爷走前说,近来京中潜入一伙毛贼,五城兵马司到处捉贼,乱了些,夫人您看... ...”
他提了侯爷,特特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闻言微微笑了笑。
“我的陪房都在外忙碌,身边除了几个丫鬟,便没什么人了。既如此,安侍卫给我调派两三人手驾车吧,也好早去早回。”
没提侯爷半个字,却跟他借了人手。
崇安只好道,“京城人多事繁,那属下亲自陪夫人过去。”
他想,若是夫人执意要去,又不让他跟在身边,恐怕是有些问题的。
可夫人点头应了。
夫人秋日山溪般的眉眼间,安静一如寻常,“那就劳烦安侍卫。”
崇安恍惚,是他想多了?
他正要应声退下去,不想有人来报,有西北边关来的将领,上门给侯爷问安,府里眼下无人,只剩他能代为接见。
崇安为了难。
夫人却开口,“你去吧,派人跟着我就是。”
崇安越发为难,但夫人确实不像是要离京。
他只能叫了四个机灵的护卫护送,自己准备用一刻钟的时间把人打发了,再用一刻钟追去崇教坊。
两刻钟而已,应该没什么事。
然而待他两刻钟后,匆促赶去崇教坊,却见他安排的四个侍卫,飞也似地在小巷里急速搜寻。
崇安心下一顿,“你们在找什么?”
“安爷,夫人她... ...连同身边的丫鬟,都不见了!”
崇安差点昏死过去。
夫人真走了,果如侯爷预料的那般,不告而别了。
可是... ...为什么?
“赶紧、赶紧出城去找!”崇安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速速、速速禀告侯爷!”
*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崇安的人手陆陆续续派出城去,才稳稳当当地出了城。
车窗颠簸着露了条细缝,秋霖往外瞧了一眼,恰看见两名侯府侍卫打马搜寻,向这边看了过来,她连忙收回了目光。
京都重地,来往皆是达官显贵,便是侯爷权柄在握,也不可能随意盘查路过马车,尤其是高官显贵的马车。
眼下他们坐着,假借与侯爷不对付的窦阁老家的马车出了京城,侯府侍卫不便近前细查。窦阁老家恰有人离京返乡,侯府的侍卫想要核查明白,可得几日。
只是这一走,跋山涉水,长路漫漫,要更名改姓,把原本的身份都抛了。
秋霖看向自家姑娘,想问她真的想好了,要这般决然离去,但话到底没出口。姑娘决意做的事,那是早在心里思量过千万遍了。
若非是圣旨赐婚,赐婚的又是侯爷那般权倾朝野的人,何至于此?
天擦黑时,马车顺利到了管事阮恭提前安排好的落脚地。
杜泠静简单用了些饭,就早些歇了。
她照着惯常睡到了最里面,但这一夜梦似延伸的藤蔓反复缠绕,她恍然间从梦里醒来,只觉口干舌燥。
她坐在床上静等了一息。
自成亲以来,只要她夜晚一醒,就有人也从梦中醒来。他是武将,睡得浅,总是坐起身问来一句。
“口渴了?喝点茶水么?”
但今日床帐内安安静静,无人言语。
杜泠静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秋霖在房中另一侧睡着,她没出声叫人,轻取了衣裳披在肩头。
但衣衫刚覆在肩上,莫名地,竟觉有人温热的指腹轻轻握在她肩头,“别下床了,我去给你倒碗温茶来。”
杜泠静怔住。
这些日以来,夜夜皆是如此。
但昨夜里,夜风撞得门扉吱呀作响,他接过她喝完水的茶杯,没有立刻灭掉小灯,反而道了一句。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杜泠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又道了一句,本就低哑的嗓音更低两分。
“在家等我吧。”
她讶然抬眼看过去,他垂头向她看来,眸中凝着散在窗下的月光,房中寂静一如此时。
杜泠静不记得自己昨晚如何作答,只忽然间,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
一行人纵马夜奔,顶着破晓的微弱晨曦,从山坡下到院门前时,还隐约看到院中有小灯亮着。
众人眼睛皆是一亮,尤其是崇安,当即翻身跳下马来。
他要上前推门,却听身后有人低声嘱咐了他一声。
“动静轻些,莫要惊着夫人。”
崇安连忙摒了三分气息,快步到了门前,然而刚抬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去——
北风穿堂扑来,院中空空如也,连方才还亮的那盏小灯,也摇晃着熄在了灯油里。
“夫人、夫人他们走了?”崇安难以置信。
夫人失踪之后,他怎么都查不到夫人的踪迹,还是侯爷得消息赶了过来,几下就算到了所谓“窦府”的人身上,又沿着这线索找了过来。
他原想着侯爷反应如此迅速,必能找到夫人,谁想到,“怎么扑空了?夫人就这么决意要走?”
话音乱飘,大哥崇平急急瞥了他一眼,他赶紧闭紧了嘴巴。
他看向侯爷,侯爷未言语,抬脚向里走去。他走到那熄了的小灯前,低头看向灯旁,放着的一把钥匙。
那是一把铜钥匙,钥匙顶端铸成了一座高耸而精巧的书楼模样。
归林楼,京郊仅次于皇家文澜阁的书楼,借了工部给宫里筑楼的工匠。
是侯爷给夫人准备的聘礼。
但此刻聘礼钥匙被留了下来,还特特留在了这里。
夫人是在告诉侯爷,别再找了吗?
油灯残余的油烟飘在半空,又刺入人的鼻腔。
崇安借着破晓的光,看到侯爷垂头淡淡笑了笑。但侯爷最终没说什么,只默然将归林楼的钥匙,收到了怀中。
日光尚未大亮,就被降落淅沥小雨的云层挡在天外,檐下昏暗,无人言语,崇安只看到自己大哥崇平在侯爷的沉默中,犹豫着上前问了一句。
“爷,还找吗?”
*
天未亮就启了程,这一路顺风走得很快。只是顺风的路只走了一小段,就到了头。
不巧得很,他们下晌路过一小镇,竟然遇上了此地的集会,堵得水泄不通,马车走走停停,杜泠静刚把秋霖叫下车,秋霖就扑到了路边的树根上,一阵翻江倒海。
杜泠静自己也不舒坦,往另一边风大的地方走了几步,夹在人群中独自前行,
她这两日走的不快,更多时候在思量如何藏匿行踪,未出京畿就还在那人眼皮底下。只要能顺利潜出北直隶,进到山东地界,便是不回青州老家,她也自有隐秘的去处,可以暂时做停留。但要想离开北直隶,至少还得三日。
杜泠静暗自计算着,不想前面的路口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那风裹着沙石飞走,吹得街上拥挤的行人一时都迷了眼睛。
本就挤挤挨挨的街道,立时乱成一团。
有人惊叫起来,也有人抬手推搡,混乱之间杜泠静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可她刚往后踉跄了一步,就被人稳稳地扶住了手臂。
她不由道了声,“多谢。”
她说完转头看去,只一眼,她眼睛瞬间睁大。
男人熟悉的面庞近到她脸前,远远近近的人群里,早已布满他的人手。
杜泠静知道自己走不脱了,但还是忍不住转身远离他,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风太大了,你身子受不住,别往那边去了。”
她未回身,“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风大,只要不与侯爷同行,这点风不算什么。”
她说到此处,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若侯爷肯让我独自离去,感激不尽。”
男人闻言,嗓音低哑地笑了一声,“那还回来吗?”
“既走了,自是不会回。”
“但若是,你已有我们的孩子了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顿了顿,才又重新返回到她脸上,看住她的眼睛。
像是他生了薄茧的手,于昏暗帐中摩挲在她肩头、腰间... ...杜泠静微怔,旋即别开了目光。
“无甚可能。”
冷言冷语,冷眉冷眼。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男人越发笑了,低哑的嗓音轻轻笑出了声。
“娘子对我这样不满,真是我之过。”
他摇着头,自嘲着自责。
拥挤的人群不知何时被疏散开来,风卷得他额前一缕碎发翻飞。
但他却在此时更上前一步,近到与她咫尺之间。
杜泠静下意识要退,他却扣紧了她的手腕。
“我有过,我知晓,可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让娘子离开。佛经有云,若人忏悔,罪即消灭。还请娘子给我机会,允我以此生来忏悔灭过,如此可好?”
每一个字,都随着他紧压的目光,抵至她身前。
杜泠静脱不开他掌心,更不知世上怎会这种人,将忏悔当借口,还说得如此顺口。
男人却只当没看到妻子眼中的鄙夷,向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从远处往回处走。
但她忽的笑了。
“陆侯会否欺人太甚?从一开始设局得圣旨赐婚,到后来处处哄骗欺瞒,再到如今特特追来,只为囚我于京。”
她哼笑一声,“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她叫他陆侯。
男人没立时回答她的话,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帕中包裹的东西,轻放进了她腰间的佩囊里。
是归林楼的钥匙。
“别再弄丢了。”
她抿唇不言,盯着他的眼眸,让他回答她的问题。
男人微顿,跟妻子缓缓笑了笑,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我所思,惟夫人尔。”
... ...
车窗外群山起起伏伏,远观仿若九天美景,但对上山下山的碌碌凡人而言,跌宕难捱,不知尽头。
杜泠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六个月前,她只是因为收书路过京城,这短暂的路过,竟将自己陷进了这个她最是不喜的,权势漩涡、是非之地。
六个月前。
连三日的暴雨,将京畿最后的暑热消解完毕,日子刚转进八月,山间的秋意便顺着沟渠,汩汩溢到了田间地头里。
田庄门外的老榆树下,金黄的榆钱子厚厚地盖了一地,顺着这阵疾风暴雨,老树将枝条抖了个干净,满身轻快地在秋风里摇曳沐浴,神清气爽。
杜泠静站在门前,她的境况,可比不得这颗父亲中状元那年手植的老榆树——
她被这场大雨留在京畿五日,眼下雨虽然不下了,但算算日子,赶在中秋之前返回山东老家,却来不及。
阮管事跟她提议,“姑娘收书一路北上,既然风雨要留姑娘,何不就在此过中秋。恰二老爷一家都在京城老宅,姑娘过去倒是阖家团圆。”
杜泠静认真思量了一下。
母亲在她五岁那年过世后,父亲没再续弦,她一直跟着父亲到处做官,后来到了京城,住进祖父留下的老宅里,父亲官途步步走高。先帝爱重父亲,晚年重病时,时时招他至身侧,后来更是将他提为文渊阁大学士。
三十六岁的阁臣,即便是状元也是首例。
只是先帝过世、今上继位之后,祖父也过世了。她随着父亲离京回乡守孝,回了山东青州老家。
原本父亲守孝三年便可回京官复原职,谁料就在回京的路上,突遇山洪... ...
父亲意外过世时,她十七岁。
父亲生前,给她与蒋家三郎定了亲。她与三郎一起长大,当然无意嫁给旁人。可三郎身子不好,终是与她尚未成婚便病逝了。
那年,她才刚二十。
婶娘顾氏从前便在意过她无父无母,后连未婚夫婿都没了,说她实在算不上吉祥之人。
杜泠静并不在意。不过此番若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偏偏是中秋佳节,她突然上门叨扰,在旁人眼里,未必是团圆喜事。
杜泠静说罢了,只让阮管事去准备中秋节礼,届时给叔父婶娘送过去,自也给二妹和小弟都备一份。
“... ...只是多年没见弟弟妹妹,不晓得他们喜好些什么。还有婶娘,近来不知如何了。”
杜泠静的婶娘顾夫人,去岁出门时出了意外。她堪堪捡回一条命,却受了重伤,多半时候神志模糊,连人都识不清,只能卧床休养,再无昔日风姿。
管事阮恭这就遣人,先往顾夫人京郊的陪嫁小庄子上打听。小厮一个时辰便跑了个来回,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古怪。
“是有什么事?”杜泠静让阮恭把人叫进了厅里来。
小厮名唤菖蒲,支吾了两声不知从什么地方说。
阮恭上前踢了他一脚,“就把你听的见的,从头到尾说。”
菖蒲捂了屁股,这才道。
“小的过去,二夫人陪房见是小的来了,都吓了一跳,我就把咱们被雨困在这儿的事说了,又照着姑娘吩咐问了话。”
“他们说京城澄清坊府邸那边,二老爷居家候缺,一时没有合宜的,多等了几个月。二夫人还是旧样子,只是月余前生了场小病,更虚弱了,每日贵重药材养着。二姑娘接手了家中中馈,平日还要往顾家进学,甚是忙碌。小爷年初去了保定的书院读书,等闲不还家。”
秋霖挑眉,“这不都挺好?你怎么一副被枣核卡了嗓子的样子?咽不下也吐不出的。”
秋霖这么问,菖蒲又露出一副卡嗓子的表情来。阮恭照他屁股又踢了一脚,“还有什么,快说。”
这一脚踢得重了,菖蒲一踉跄,秃噜着把话都说了。
“小的问了话原是想走的,却瞧见院子里摆了不少箱笼,都是雀登枝、并蒂莲的纹样,怎么看怎么像嫁妆箱子。有一只敞着的,里面放了四匹大红绸,像是立时就要拿出来用。我问了一句,‘二姑娘要成亲了吗?’,谁想这一问,他们竟都支吾起来。”
阮恭和秋霖相互对了个古怪的眼神,二姑娘还未及笄。
杜泠静微顿,“继续说。”
菖蒲赶忙道,“接着庄子里主事的来了,我瞧着面生,再一问才知道是顾家派来的人。”
他道这人唤作顾九,此人先说了几句漂亮话,接着又说雨大路难走。
“说姑娘不便进京,由他们代为送过去也是一样的。又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他们可以派人护送姑娘... ...顾九说了一堆,我问了一句家里是不是要办喜事,他却说不是,只道二姑娘快及笄了,备办些及笄礼的器具罢了。”
菖蒲终于把话一股脑全说了,似卡在喉咙间的枣核吐了出来。
“姑娘,恭爷,秋霖姐姐,你们说怪不怪?要是二姑娘办及笄礼,缘何其他人不直说?再者我看着就是像嫁妆箱,二姑娘莫不是及笄礼行完就要嫁人?那这样的大喜事怎么还不让咱们知道?咱们还能折了他们喜气不成... ...”
话没说完,阮恭第三脚差点把人踢出厅去,“胡说八道什么呢?”
菖蒲捂着屁股,一脸委屈憋闷。
“好了。”杜泠静及时开口,止了阮恭的第四脚。
她跟菖蒲颔首,“没什么事,你跑一趟也累了,去歇了吧。”
她嗓音似檐下残余的雨珠,滴答坠入盛满水的门海大缸里,波开圈圈涟漪。
菖蒲却越觉不忿,想说什么都被阮恭瞪了回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姑娘别忘心里去,不值当的!”
说完捂着屁股跑了。
秋霖“哎”了一声,阮恭差点追出去踹他,杜泠静则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
秋霖道,“姑娘还笑呢?”她不满嘀咕,“被人防贼一样防着。”
阮恭则琢磨了一下,“姑娘,咱们真就避这嫌?要不要进京仔细打听一下?”
他不确定,姑娘这几年独自在家打理书楼,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恭瞧过去,却听见姑娘稳坐上首,缓声开了口。
“先晓事再避事,是宁人息事;只避事不晓事,怕是要生出咄咄怪事了。”
阮恭眼睛一亮。
姑娘所言这正是他顾虑的,不管二房是什么情形,先打听清楚再说。
姑娘叫了他,“你亲自往京城去一趟吧。”
“是!”
*
阮恭动身去了,杜泠静坐在檐下看了一阵书,天色没大亮,反而阴沉起来,不时又飘起了小雨。
秋霖赶紧叫人把刚晒上的书收走。
“姑娘的书总是晒不上,这要是在南方,早就霉了。”
她一边发愁一边嘱咐人动作仔细些,“这些书比人都金贵,本本都斥重金才买到;还比人年纪大,各个都是上百岁的老祖!可别磕着碰着。”
丫鬟们动作都轻得似捏头发丝。
杜泠静在旁轻笑。
杜氏自她高祖起开始读书,到了祖父出了第一位进士。
祖父是正儿八经爱书的读书人,做官不久便不耐官场繁琐辞官还乡,尽心治学讲学,桃李天下,成了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儒。
他修建的书楼唤作勉楼,不同于别的藏书楼为私家之用,勉楼最开始便有祖父供天下人共读之愿。
待父亲回乡守制,更是着力扩充藏书,广邀书客,为前来读书之人大开方便之门。
父亲身后,叔父在外做官,她接手了勉楼,则着力于搜寻古籍善本,每寻到一部,便如发掘得落满尘灰的珍宝一件,悉心整理印刻发行。
她最初的意思,不过是怕古书束之高阁,没成想勉楼却因此声名远扬,这几年已渐渐能与江南大藏书家的书楼作比,杜泠静自己也莫名在士林里得了些名声。
但勉楼藏书有此名声,不光是他们祖孙三代之功。她未婚夫婿蒋家三郎,也为勉楼尽心尽力。
蒋家本是当地耕读大族,前朝时不乏子弟高居庙堂,但本朝开国后才俊寥落,唯独三郎一枝独秀,十六岁就中了一省解元。
可惜三郎自幼病弱,举业耗费心力,解元之后他身子越发不济,只能中断科举。
三郎将不多的精力投到了她的勉楼上,还用蒋家的钱,重金收得宋本存置勉楼里,又以杜氏的名义刻印发行。
她说这样不好,“你我尚未成亲,旁人难免非议,再者,勉楼可不是我的嫁妆,我也不准备带走。”
三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着,轻声叫她。
他叫她“泉泉”,是他给她偷偷取的字,某次父亲听到之后直道,“静水泠泠便是泉,谦筠这字取得妙”,一度弄得他们二人脸红了半个月。
彼时,蒋竹修蒋谦筠笑着道,“泉泉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重金购置宋本,与我们的亲事并不相干。”
她一愣,脸上热了热,“那你是想做什么?”
三郎笑看了她一眼,“只不过是想蹭你家勉楼,成我佞宋之心。”
近年世人多爱宋传古本,有些追捧宋书近乎于佞,她不晓得三郎何时也佞上了宋。
她听三郎道,“我曾发下宏愿,道是要集百部宋书,做佞宋第一人。只是我这身子你也知道,万一,我说万一我命数不够,还请泉泉一定替我收宋书百部,集于勉楼,供人读之。”
一语成谶。
殷佑七年,她刚出父孝,离着她与谦筠的大婚只剩三月。
他于雪夜中撒手决然而去,独将她遗弃在冰天雪地的人世之间... ...
那年的雪很重,勉楼在暴雪中摇摇欲坠。秋霖跪在书房门前求她,“姑娘不能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了,勉楼快塌了!三爷的书也要塌在雪地里了!”
祖父、父亲、谦筠,他们为什么还给她留下这么多事?
可祖父起高楼,父亲宴宾客,不能在她手里塌了楼。
而某人发下的宏愿,还远没完成,他天真地要集宋书百部,又留给她半副身家,或许是要她用一辈子替他做事。
但她只能打起精神,强撑着去打理勉楼,在这孤零零的世间去为三郎寻觅珍稀的宋本... ...
世上佞宋的藏书家太多,宋本有市无价,杜泠静这三年也才收了七八部。
谁料前些日济南传来宋书流出的消息,她立时出了青州追寻稀世古书的踪迹,不想一部接着一部地,一直走一直收,一口气收了八部之多,也一路北上到了京城门外。
眼看又要下雨,杜泠静倒不担心书来不及收回,她看着阴沉沉的天。
“西面那条河,先前险些决堤,昨日雨停后可有人去修?”
秋霖赶紧找了庄里的人打听,但众人见雨停了,便一时没再管河道的事。就这说话的工夫,檐下的雨珠穿成了串儿地砸落下来。
秋霖“呀”了一声,“姑娘是不是担心,若再下暴雨决了堤,咱们田庄可能不保?!”
然而眼下雨已经又下了起来,附近庄子拢共没几个人手,冒雨护堤太冒险了。
杜泠静沉吟不语。
秋霖看着檐外的大雨愁得皱巴了脸,“看这雨没停的意思,要不然,奴婢护着姑娘和书,先离了庄子往高处去?”
可外面道路泥泞,附近的山头离这儿颇有些距离。就在这时,菖蒲欢天喜地地冒雨跑了过来,“姑娘,有官兵过来修堤!好多人呐!”
菖蒲说是附近大营的人,“不知为何而来,反正保得咱们不被水淹也就是了!”
杜泠静微怔,转身让秋霖吩咐灶上做了些吃食。待吃食做好,她吩咐菖蒲驾车,亲自去了一趟堤边。
大雨滂沱,河中水势汹涌,狠厉冲击着堤岸。一旦这里溃决,下面的庄子田地就都遭殃了。附近庄里来了许多老人,一直在同官兵商量疏浚河道之事。
好在杜泠静来的时候,众人已经商议好了对策,但非一时之功。杜泠静趁着众人暂歇,将吃食和茶水送了过去。
她未提及家中名号,只说是附近庄上人,送了东西便要走。但车轱辘陷入泥水里,只能暂时下了车。
可杜泠静刚下了车,便觉有目光隔着河道远远地落过来。
她微微侧头。
雨幕似打湿的纱帐,模糊着遥看的视线。
河对岸高高的大堤上,立着个通身墨色锦衣的男子,锦衣绸光于雨中暗淡了些许,却衬得他收束在窄腰间的那墨玉带格外耀眼。
他在阔伞之下,目光越过雨幕遥遥落了过来,落在她身上,好似定住了一般。
可杜泠静没能从他隐约的面庞里,看到任何熟悉之感。
她不认识此人,转身问了一句,“此间除了附近大营的将领官兵,还有旁的... ...”
隔岸那男子,通身气派不似常人,他负手立在前,旁人皆跟在后,杜泠静顿了顿,“还有旁的贵人?”
秋霖方才送去吃食的时候,恰打听了一句。
“姑娘,那位恐怕是,”她嗓音略压两分,“永定侯。”
“西北永定军的主帅?”杜泠静挑了眉,“永定侯陆慎如?”
秋霖低声说是,“听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带着慧王去了行宫斋戒礼佛,但中秋佳节在即,贵妃娘娘同慧王要赶在中秋前回宫。若是决了堤、毁了桥,娘娘一行就回不来了。”
“所以,是陆侯拨了附近官兵前来?”
秋霖点头。
陆贵妃出身永定侯府陆氏,正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侯,一母同胞的长姐。
事涉贵胄宫闱,杜泠静不再多问。
而这位陆侯爷,边军主帅、御前近臣,二十有五的年岁,已是武将中独揽大权的人物。
杜泠静与他素不相识,这般权势滔天的人臣,她也无意交结。
雨幕哗哗地阻隔着远处的视线,恰马车从泥水里转了出来,她登回车上,在暴雨里离了去。
马车渐行渐远,马蹄声亦被逐渐掩盖,只剩下一个虚影在林间变成了落叶,摇摇晃晃飘进了风雨之中。
护堤的工程完成了大半,有将领前来禀报了一声,“侯爷不必担心,此堤坝无虞了。”又道,“雨停后属下会再检查堤上大桥,娘娘同慧王殿下必能安稳过桥。”
那将领不确定能不能让侯爷满意,偷偷瞧了一眼。
他见这位侯爷,一直负手看向对岸的林间,不知看向什么,他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问问,男人的目光缓缓收了回来。
侯爷来时神色平平,此刻将领却一眼瞧出,他眸色温软中浸着几分和悦。
他开口道了句“劳烦”,“众将士辛劳,此番护驾有功,亦为百姓解燃眉之急,陆某会在皇上面前为诸位邀功,今冬的炭火粮米亦会翻上一倍。”
他嗓音比常人低哑许多,一旁的兵将原以为这位侯爷高不可攀,必权势凌人,没想到开口低缓周全,既为将领邀功,又为士兵讨赏。
众人皆又惊又喜,“多谢侯爷费心!但凭侯爷差遣!”
男人道客气,示意近身侍从留下帮衬,“陆某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他越是客气,众人越是不敢怠慢分毫。
方才的将领赶忙要去相送,却见侯爷抬手止了他步。
他见那位永定侯爷,没再多留,转身离去的时候,目光不知怎么,似是还往方才那对岸林中看了一眼。
*
京城。
暴雨砰砰地砸在窗棂上,阮恭没听清楚对面人的话。
“你方才说的杜家要有大喜事,是什么时候?”
对面人见他脸色不太对,赶紧又提了嗓子说了一遍。
“十日之内。我说十日之内,杜家就要凭借这桩大喜事,飞黄腾达了!”
喜事,是该让所有人都高兴的事。
但阮恭听完脸色发青,心口砰砰难掩,后背冒出了冷热难辨的急汗。
没完的推啥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