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约2500字。

以诗写人生沧桑，写时代沧桑，历来不缺乏名篇。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越中览古》：“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胡曾以《咏史诗·江夏》：“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当然，最有名的莫出苏轼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和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

但是，有这么一首诗，短短二十八个字，写尽整个大唐的兴衰，写尽在那个时代巨变之下，人生的沧桑和命运的多舛。

甚至，《唐宋诗醇》评价这首诗是“千秋绝调”，并说：“言情在笔墨之外，悄然数语，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矣。”

短短二十八个字，可以抵得上一部《琵琶行》长诗，那么这究竟是如何高妙的一首诗，是如何浓缩了时代精华的一首诗？

那就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这首诗写于杜甫人生的最后一年。

公元768年（大历三年）正月，已经五十七岁高龄的杜甫思乡心切，带着全家人离开夔州，坐船出峡，准备返回洛阳。

公元769年（大历四年），杜甫坐船往返于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郴州和衡州（今湖南省衡阳市）。

公元770年（大历五年）暮春，也就是杜甫人生的最后一年。杜甫在潭州遇上了年轻时候的老友李龟年，看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老友，杜甫感慨万千，写下来这首千古绝唱《江南逢李龟年》。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图1 岐王宅里寻常见

如果说杜甫的七律代表作是《登高》，号称“古今七律第一”。

那么，杜甫的绝句代表作一定是这一首《江南逢李龟年》，而且也是古今绝句前十之神品。

杜甫出身京兆杜氏，祖父是杜审言，唐中宗时官拜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是与沈佺期、宋之问齐名的诗人。

父亲杜闲，为杜审言的长子，官至兖州司马。杜甫的母亲崔家也是有名望的世家大族。

所以，杜甫青少年时因家庭环境优越，因此过着较为安定富足的生活。

因为家庭的优越，杜甫少年时期有机会受到各种文化艺术的熏陶，这对他日后的诗歌创作有很大的影响。

他五六岁时在河南郾城看过舞蹈家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在洛阳尚善坊的岐王李范宅里，遵化里玄宗宠臣崔涤堂前，在大型宴会上听过李龟年的乐曲。

李龟年是当时最著名的歌唱家、音乐家。他精通音律，通晓多种演奏技巧，尤善吹奏笛子和筚篥。

李龟年等三人创作的《渭川曲》特别受到唐玄宗的赏识，深得唐玄宗赞赏。当时王公大臣、富商大贾经常请他们去演唱，每次得到的赏赐都成千上万。他们在东都洛阳建造宅第，其规模甚至超过了公侯府第。

公元755年（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

那个无限繁华，无限美好的“开元盛世”瞬间就消失了，紧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战乱之苦。

当时无限风光的李龟年流落江南，以卖唱为生，极为凄楚。

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第十八篇中记载：

“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

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则杜甫尝赠诗所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人逢君。”崔九堂，殿中监涤，中书令湜之弟也。”

“安史之乱”后的杜甫，更是一路颠沛流离，数次在生死边缘。

当生命最后一年的杜甫，遇上了同样白发苍苍，饱受风霜的李龟年。杜甫胸中原本就郁积着的无限沧桑，在这一刻被完全触发。

在杜甫心目中，李龟年正是和鼎盛的开元时代、也和他自己充满浪漫情调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紧紧联结在一起的。

那个赖以自豪的盛唐时代已经不复存在，那个曾经繁华荣耀的生活时期已经不复存在，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暮春时节，两人白发苍苍的老人，只能在各自无言中，深深的叹息，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这样的重逢，这样的凄凉，当然不仅仅是杜甫和李龟年两人。

一个王朝的衰败，一个饱受战乱的时代，必然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都在日夜受着煎熬。

杜甫和李龟年的江南重逢，只是这个时代的缩影。这两位形容憔悴的老人，代表着整个国家，整个时代的沧桑。

图2 落花时节又逢君

本诗是杜甫绝句中最有情韵、最富含蕴的一篇，短短二十八字，包含着整个大唐时代的沧桑。

前两句“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诗人轻描淡写的两句，就包含了巨大的信息。

“开元盛世”时期，岐王和崔九的府上是最负盛名的名人集会所在。诗人能够在这两个地方，和李龟年能够有交集，正说明诗人自己和李龟年当时也是社会名流，在那个鼎盛的时代，社会名流们的交往和接触，是那么无比怀念的记忆，诗人流露出的对“开元全盛日”的深情怀念。

后两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风景秀丽的江南，在和平时代，在“开元盛世”，那是诗人们所向往的所在。

但是，这样的背景下，偏偏是两个饱经沧桑的，行将就木的老人相逢。

“落花时节”四个字大有深意，一方面说明了相逢的季节，另一方面又暗喻了世运的衰颓、社会的动乱和诗人的衰病漂泊。

妙就妙在诗人如同是即景书事，又如同是别有寓托，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浑成无迹。

最后两句中的“正”和“又”两个字运用如神。美好的江南风景，恰恰成了乱离时世和沉沦身世的有力反衬。当年的“开元全盛日”已经不复存在，使杜甫和李龟年这些经历过盛世的人，饱经沧桑。

最后两句“刚开头却又煞了尾”，连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四十年的沧桑巨变，四十年的世境离乱，四十年的年华盛衰，人情聚散，都浓缩在这短短的二十八字中。

这首诗的二十八字，就是用一部大唐的兴衰史换来的。

图3 杜甫

元代范梈在《木天禁语》评价道：“绝句篇法：藏咏。“

清代何焯在《义门读书记》评价道：“四句浑浑说去，而世运之盛衰，年华之迟暮，两人之流落，俱在言表。”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评价道：“言情在笔墨之外，悄然数语，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矣。”

清代沈德潜在《唐诗别裁》评价道：“含意未伸，有案无断。”

清代杨伦在《杜诗镜铨》评价道：“邵云：‘子美七绝，此为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