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土默热

所谓“吃年酒”，就是指为庆贺旧历新年，节日期间邀请亲朋好友聚集吃酒席的活动。我国“吃年酒”的习俗由来已久，全国各地旧时都有此风俗。清代乾隆年间的小说《儒林外史》，在第二回中就曾写到“吃年酒”一事。夏总甲说：“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去哩。”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

《红楼梦》描写宁荣二府过年时，也用很大篇幅写到了“吃年酒”一事。书中第五十三回至五十四回，详细描写了“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具体场景，其中多处涉及了“吃年酒”的具体事宜。《红楼梦》书中描写的“吃年酒”过程，既有与各地“吃年酒”方式的相同之处，也有许多与各地“吃年酒”习俗迥然不同之处。

具体分析书中这些关于“吃年酒”的描写，不难发现其中有以下几个与众不同的特点：

一是互相请吃年酒的现象非常普遍，以至于经常遇到“重犯”的尴尬事，因此每家要列出请吃年酒的日期单子，并在年前互相沟通好避免碰车。书中第五十三回写道：腊月里，宁国府刚领回皇家的赏银，贾珍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象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了过去。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

二是吃年酒的主客双方多为妇女儿童，张罗请吃年酒的是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家庭主妇，赴别人家宴席吃年酒的也主要是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书中第五十三回写道：过了大年初一，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书中没有写到贾赦、贾政、贾琏等成年男人去亲友家赴宴吃年酒的描写。

三是互相请吃年酒的时间很长，前后要持续一个月左右，一直拖到正月底。如前所述，正月初十前的七八天里，是王夫人与凤姐天天请别人吃年酒，正月十一后元宵节前又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元宵节后的正月十七到二十二还要继续吃年酒。书中第五十四回明确写道：此日（正月十七）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二十二日以后还有没有吃年酒，书中没明说，只暗暗交代“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络绎不绝，王子腾家也在其中。

四是许多人对吃年酒过多过滥，造成身心疲惫已感到厌烦，贾母、宝玉多寻个借口不去参加。书中第五十四回交代：赖大、林之孝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凡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余者皆不会，只说贾母留下解闷。所以倒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逛逛……凤姐儿因年内年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流产）了，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

这种劳时费力车轮战、整整吃了一个正月的年酒，究竟是何时何地的年俗呢？如前所述，旧时我国各地均有吃年酒的习俗，但这种按照日期单子轮流转，全家老小齐赴宴，一吃就是一正月，一闹就是一整天，几乎搞得家家人仰马翻的“吃年酒”，却是各地不常见的。就说《儒林外史》中描写的请吃“年酒”场面吧，也就是在黄老爹家大厅上摆几桌，请衙门里的几个弟兄来吃，并不带老婆孩子。夏总甲应邀吃年酒，也就是“从新年这七八日不得闲”。

一般说来，各地的“吃年酒”活动，顶多闹到元宵节就都停止了，哪有一直吃到正月底的？可是，确有一个地方，几百年来“吃年酒”就是这个风俗，这个地方就是号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三生石畔的人间天堂杭州。不仅是杭州，浙江的杭嘉湖地区、绍兴温州等地，传统上也都有这个习俗。不过浙江人一般不说“吃年酒”，而说吃“正月酒”。

不知朋友们注意到没有，《红楼梦》书中贾珍命贾蓉协调宁荣二府请吃年酒的日期单子，说的就是：“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显然，《红楼梦》里的“吃年酒”是在“正月里”，就是浙江人的吃“正月酒”习俗。

浙江人这种“正月里请吃年酒”的习俗是怎样形成的呢？固然与历史上多名门望族的大家族有关，与浙江人传统上重视人情往来的“温柔富贵”性情有关，与六朝、吴越国、南宋传下来的“西湖歌舞”习惯有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与杭州人的元宵节时间长直接相关。

唐代时，杭州的元宵灯会连续三天；“钱王纳土，献钱买添二夜”，宋代的元宵灯会连续五天；明代元宵灯会又延长至十天；清代恢复宋制。这样，杭州人的年与元宵节连起来过，正月十五过后依旧灯红酒绿。明末清初时，形成《红楼梦》那样“吃年酒”习俗毫不奇怪。浙江人吃“正月酒”的习俗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据说有一个南部非洲浙江商会会长胡李明，春节期间邀400名温州人齐聚南非吃“正月酒”，也算老传统的新发展吧。

不过这些年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进步，浙江人吃“正月酒”的习俗也逐步淡化了。大城市逐渐减少，基本是在农村零零散散延续着，吃“正月酒”的方式也有很大变化，有的人家怕累请厨师来家做酒席，更多的是亲朋好友到酒店聚一聚。请您打开百度搜索看一下，年前做“正月酒”广告的，基本是浙江的酒店，其中以温州为多，但订单也不似以往那么旺盛了。老土撰写本文的目的，是为了证明《红楼梦》写的“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堂客们车轮大战吃年酒，是发生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杭州的故事；而不是倡导现代人再仿照《红楼梦》中的贾府，转圈儿吃劳民伤财的“正月酒”。这种习俗既让人感到疲惫不堪，又造成很大的浪费，还容易吃坏肚子，不符合文明节俭过春节的当代观念；连三百年前的贾母、宝玉都烦得慌，凤姐儿还为此闹“小月”了，实为该破除的陋俗。就让藏在《红楼梦》小说里的“吃年酒”仅供人做文化品味吧，现实生活中不需要再传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