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想去当兵。"我站在缝补衣服的母亲身后,轻声说道。
她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
屋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是1970年的春天,我刚满18岁。
如今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在我们这个小山村里,姑娘们要么在生产队干活,要么就是外嫁。
可我李秀芳从小就有个不一样的梦想,我想去当兵。每天早上看着太阳从东山头升起,我就在想,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这孩子,是不是被书念糊涂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眉头紧锁,"村里哪个女孩子当过兵?你让街坊们咋说?"
家里穷得叮当响。那间土坯房总是漏风,下雨天还得搬着木盆接漏水。
母亲常年在生产队干活,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有时候我偷偷摸她的手,心里一阵酸楚。
父亲是村里的老木匠,整日里忙着给人修桌椅板凳,挣些零碎钱贴补家用。他的工具箱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木屑香。
我们姐弟五个,就住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揭不开锅的日子没少过。大妹妹刚满十岁,小弟才四岁,都还在上学。
"闺女,你要想清楚啊。"父亲坐在门槛上,手里的旱烟袋点了又点,浓浓的烟雾中,我看见他眼里的担忧。
村里人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说我不安分,有人说我不懂事,还有人说我是被城里那些知青给带坏了。
每天早上去大队部看征兵告示的路上,我都能听见背后的窃窃私语。可我心意已决,就像春天的小草,怎么都压不住。
让我没想到的是,父母最后竟然同意了。那天晚上,月光透过窗户的裂缝照进来,我听见母亲在隔壁房间低声啜泣。
第二天,母亲摸黑翻出了压箱底的两件旧棉袄,一边叠一边抹眼泪:"秀芳啊,你要争气。"棉袄上还留着去年补的补丁。
临走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母亲准备了两个煮鸡蛋,塞在我的衣兜里,温热的感觉一直暖到心里。
大伙儿送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我回头看时,母亲的身影在晨雾中显得那么单薄。她举着手,一直朝我挥。
到了铁道兵部队报到那天,我才知道什么叫世面大得吓人。火车站上人来人往,我拽着那个破旧的蓝布包,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站台上全是穿军装的人,我就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生怕自己找错了地方,更怕被人看出我是个乡下姑娘。
"喂,你也是新来的吧?"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身一看,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她叫王巧云,是城里人,爱说爱笑,一口标准普通话。看我局促的样子,主动拉着我去报到处。
新兵连里的生活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早上5点起床,叠被子、整理内务、跑操、站军姿,一天下来腰酸背痛。
晚上睡觉前,我总是偷偷摸摸地揉自己的双腿,生怕被人看见。有时候累得实在受不了,就躲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
老班长张德福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军人,浓眉大眼,说话做事都透着股干脆劲。知道我是农村来的,特意照顾我。
他教我怎么叠"豆腐块",怎么擦枪,连补鞋的活儿都手把手教。得知我被分配当卫生兵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啊,咱们部队正缺医护人员。不过这活儿可不轻松,你得有心理准备。"
学医真不是件容易事。白天要跟着大伙儿一起操练,晚上还得啃医书。有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我就用凉水洗脸。
王巧云总说我傻,大晚上打着手电筒看书,不怕把眼睛看坏了。我就笑着说:"等我学好了,保准让你当我第一个病人。"
记得第一次独立处理病号,是个新兵发高烧。我的手抖得厉害,光是量体温就折腾了好几次。
老班长在旁边看着,突然说:"别怕,把他当成你弟弟。"这句话不知怎的,一下子让我心里踏实了。
每月的卫生兵培训课上,我总是记笔记记得最认真的那个。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都是用小指甲盖大的字写的,为的就是省纸。
那年夏天,我们部队负责修建一条山区铁路。工地上尘土飞扬,汗水和着泥土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每天背着医药箱,跟着施工队伍转来转去。有时候一站就是大半天,脚都麻木了。
有一次,一个战士被钢轨划伤了腿,血流如注。我二话不说,撕开自己的衣襟做止血带,又背着他走了两里山路到医务室。
从那以后,大家都叫我"小大夫"。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心里都美滋滋的,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生活渐渐有了规律,每月最盼望的就是收到家里的信。母亲的信写得歪歪扭扭,可字里行间都是对我的牵挂。
有一次她在信里说:"村里的广播站表扬你了,说你是我们村第一个女兵,全村人都为你骄傲。"我把这封信看了又看,直到纸都快泡烂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王巧云突发高烧。我守在她床前整整三天三夜,用湿毛巾一次次给她擦额头。
她烧得迷迷糊糊的,一直在喊妈妈。我轻声安慰她:"别怕,有我在呢。"等她退烧后,抱着我哭了好久。
从那以后,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她教我说普通话,我教她织毛衣。休息的时候,我们总是坐在一起说悄悄话。
在部队的日子,也不是一帆风顺。有次去山里采药,不小心摔断了腿。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我哭过、也怨过。
可每次看到战友们轮流来看我,送来家乡特产,我就觉得再大的苦都能挺过去。王巧云还专门请假照顾我,每天给我讲外面的新鲜事。
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怯生生的农村姑娘,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卫生兵。
1973年夏天,我获得了"优秀卫生兵"的称号。记得老班长说:"秀芳啊,你没给咱们农村姑娘丢脸。"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了入伍时的种种困难,想起了父母的担心,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
临退伍那天,王巧云拉着我的手说:"李秀芳,你还记得咱们刚来时的样子吗?"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班长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布包:"这是连队给你的礼物,别忘了,你永远都是咱们铁道兵的一员。"包里是一件崭新的白大褂。
昨天收拾旧物,我又翻出了那个发黄的"优秀卫生兵"证书和那件沾满油污的白大褂。岁月早已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褶皱,可那些记忆却越发清晰。
如今,每当我路过铁路,看着呼啸而过的列车,总会想起那段峥嵘岁月。想起母亲的泪水,父亲的烟袋,王巧云的笑脸,还有老班长的教诲。
青春的列车早已远去,可那些故事,就像铁轨上深深的道道印记,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人生就像铁路,看似笔直,却总有它的转弯和坡度,重要的是,我们在这条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我时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份勇气,没有父母的支持,没有战友们的帮助,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但我知道,那个选择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