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
潘建华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于是连夜分派各项执事（负责办事）人役（仆役），并预备一切应用幡杠（这里泛指出殡时需要使用的东西。幡：长条形旗子。杠：旗杆）等物。择于初四日卯时（指早晨5点到7点）请灵柩进城，一面使人知会（通知）诸位亲友。
是日，丧仪（丧事的仪式）焜耀（光辉明亮的意思。这里形容丧仪阔气排场），宾客如云（比喻众多），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站在道路两旁）看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感慨）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一种，一类）半瓶醋（比喻学而未成、半通不通的读书人）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语出《论语·八佾》，意谓丧礼与其奢侈而缺乏真情实意，不如简朴而衷心悲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未时：指下午1点至3点。申时：指下午3点至5点）方到，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祭祀）举哀（指高声号哭）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处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血缘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
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限制），不免在灵旁藉草枕块（旧时孝子居父母丧，睡干草，枕土块，以示孝心），恨苦（犹痛苦）居丧（守孝）。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指设立坛场，念诵佛教道教等经文）亲友上祭（拜祭）之日，亦扎挣（挣扎，支撑）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不脱衣小睡，打盹儿）。宝玉见无客至，遂欲回家看视黛玉，因先回至怡红院中。进入门来，只见院中寂静无人，有几个老婆子与小丫头们在回廊（指曲折环绕的走廊）下取便乘凉，也有睡卧的，也有坐着打盹的。宝玉也不去惊动。只有四儿看见，连忙上前来打（掀）帘子。将掀起时，只见芳官自内带笑跑出，几乎与宝玉撞个满怀。一见宝玉，方含笑站住，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快与我拦住晴雯，他（她）要打我呢。”
一语未了，只听得屋内嘻（口留）哗喇（象声词）的（地）乱响，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随后晴雯赶来骂道：“我看你这小蹄子往那（哪）里去，输了不叫（让）打。宝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谁来救你。”宝玉连忙带笑拦住，说道：“你妹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面子），饶他（她）罢。”晴雯也不想宝玉此时回来，乍一见，不觉好笑，遂笑说道：“芳官竟是个狐狸精（指传说中由狐狸修炼成的精灵，常变化为美女迷惑人）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形容神通广大，能指挥调遣天兵天将。拘：拘使）的符咒（“符箓”与“咒语”的合称。道教认为画符诵咒可以驱赶鬼神）也没有这样快。”又笑道：“就是你真请了神来，我也不怕。”遂夺手（从对方手中挣脱）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宝玉身后。
宝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携了芳官，进入屋内。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女孩玩的一种游戏。用石子、果核，或小布口袋内装沙子或碎米之类，常不止五个。玩时先铺撒开，捡起一颗，向空扔上，尽速抓起其余各颗，再把落下的接在同一手里）赢瓜子儿（一种罚约，输者要被赢家用手指弹脑门或打手心）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宝玉欢喜道：“如此长天（指夏天白昼长），我不在家，正恐你们寂寞，吃了饭睡觉睡出病来，大家寻件事顽（玩）笑消遣（打发时间）甚好。”因不见袭人，又问道：“你袭人姐姐呢？”晴雯道：“袭人么，越发（更加）道学（原指宋代儒家的哲学思想，这里用来形容过分拘执和迂腐的习气）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佛教用语。面对墙壁默坐静修。这里表示独自坐着，对事情不介意或无所用心）呢。这好一会我没进去，不知作什么呢，一些声气（声音）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参禅悟道）了，也未可定（说不定，有可能的意思）。”
宝玉听说，一面笑，一面走至里间。只见袭人坐在近窗床上，手中拿着一根灰色绦子（用丝线编织成的花边或扁平的带子），正在那里打结子（编成条状物的扣结）呢。见宝玉进来，连忙站起来，笑道：“晴雯这东西（特指人，多含厌恶或喜爱的感情）编派（捏造谎言，贬低别人）我什么呢。我因要赶着打完了这结子，没工夫和他（她）们瞎闹，因哄他（她）们道：‘你们顽（玩）去罢，趁着二爷不在家，我要在这里静坐一坐，养一养神。’他（她）就编派了我这些混话（胡说八道的话），什么‘面壁了’‘参禅（也指坐禅。指排除一切杂念，静坐修行）了’的，等一会我不撕他（她）那嘴。”
宝玉笑着挨近袭人坐下，瞧他（她）打结子，问道：“这么长天，你也该歇息歇息，或和他（她）们顽（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热的，打这个那（哪）里使（用）？”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套折扇的口袋，随身系着，也有装饰作用）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指秦可卿的丧事）上作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回，次），平常又不犯（犯不着，不值得）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偷懒），连你的穿带（穿戴）之物都不经心（尽心，用心）了。”宝玉笑道：“这真难为你想的（得）到。只是也不可过于赶（赶时间做），热着了倒是大事。”
说着，芳官早托了一杯凉水内新湃（用冰镇或冷水浸）的茶来。因宝玉素昔（一向）秉赋（这里指体质）柔脆，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jí，从井里打水）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宝玉就（凑近）芳官手内吃了半盏，遂向袭人道：“我来时已吩咐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的客来时，叫他即刻送信；若无要紧的事，我就不过去了。”说毕，遂出了房门，又回头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处来找我。”于是一径（径直）往潇湘馆来看黛玉。
将过了沁芳桥，只见雪雁领着两个老婆子，手中都拿着菱藕、瓜果之类。宝玉忙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从来不吃这些凉东西的，拿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请那（哪）位姑娘、奶奶么？”雪雁笑道：“我告诉你，可不许你对姑娘说去。”宝玉点头应允。雪雁便命两个婆子：“先将瓜果送去交与紫鹃姐姐。他（她）要问我，你就说我做什么呢，就（马上）来。”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雪雁方说道：“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约）着要瞧（探望）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了甚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是词。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指摆放的物品）搬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当中地上），又叫将那龙文鼒（有龙为纹饰的鼎。鼒：zī，小鼎）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听候使用）。若说是请人呢，不犯（犯不着，没必要）先忙着把个炉摆出来。若说点香呢，我们姑娘素日（平时）屋内除摆新鲜花果木瓜之类，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点香，亦当点在常坐卧之处。难道是老婆子们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连我也不知何故。”说毕，便连忙的（地）去了。
宝玉这里不由的（地）低头心内细想道：“据雪雁说来，必有原故。若是同那（哪）一位姊妹们闲坐（闲谈），亦不必如此先设馔具（陈设食物的器具）。或者是姑爹、姑妈的忌辰（指亲人去世的纪念日），但我记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准备）肴馔（形容丰盛的饭菜）送去与林妹妹私祭（私下祭祀），此时已过。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农历七月是瓜果收获季节，故称），家家都上秋祭的坟（农历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俗称“鬼节”。上坟祭祀者多，一如清明），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儒家经典之一，收录战国至汉初儒家有关的礼仪言论，相传为西汉戴圣编纂）‘春秋荐其时食’（意思是用春、秋所产的时鲜供祭。时食：时鲜食品）之意，也未可定。但我此刻走去，见他（她）伤感，必极力劝解，又怕他（她）烦恼郁结（积聚而不得发泄）于心；若不去，又恐他（她）过于伤感，无人劝止。两件皆足（足以）致疾（导致疾病）。莫若先到凤姐姐处一看，在彼（那里）稍坐即回。如若见林妹妹伤感，再设法开解（开导劝解），既不至使其过悲，哀痛稍申（表达），亦不至抑郁（形容心情压抑悲伤）致病。”想毕，遂出了园门，一径（径直）到凤姐处来。
正有许多执事（管理事务）婆子们回（禀报）事毕，纷纷散出。凤姐儿正倚着门和平儿说话呢。一见了宝玉，笑道：“你回来了么。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她）使人告诉跟你的小厮，若没什么事趁便请你回来歇息歇息。再者那里人多，你那（哪）里禁（承受，经受）得住那些气味。不想恰好你倒来了。”宝玉笑道：“多谢姐姐记挂。我也因今日没事，又见姐姐这两日没往那府里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来看视看视。”凤姐道：“左右（反正）也不过是这样，三日好两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这些大娘（对管家娘子的称呼）们，嗳，那（哪）一个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连赌博偷盗的事情，都闹出来了两三件了。虽说有三姑娘帮着办理，他（她）又是个没出阁（出嫁）的姑娘。也有叫他（她）知道得的，也有往他（她）说不得（不能说）的事，也只好强（努力，勉强）扎挣着罢了。总不得心静一会儿。别说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罢了（可以了）。”宝玉道：“虽如此说，姐姐还要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说毕，又说了些闲话（无关紧要的话），别了凤姐，一直往园中走来。
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缭绕）残烟，奠余玉醴（致祭后剩余的美酒。奠：致祭。醴：lǐ，甜酒）。紫鹃正看着人往里搬桌子，收陈设（摆放的物品）呢。宝玉便知已经祭完了，走入屋内，只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yān，精神不振的样子），大有不胜之态（承受不住的样子）。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地）起来，含笑让坐。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安详）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没得）说了，好好的（地）我多早晚（什么时候）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平时）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自己）宽解（使心情舒畅，消释忧愁），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糟蹋）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形容感情融洽，心意相通），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多心，猜疑心重），每每说话造次（鲁莽），得罪了他（她）。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心中一急，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地）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平时）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却说紫鹃端了茶来，打谅（以为，估计）二人又为何事角口（吵架），因说道：“姑娘才身上好些，宝二爷又来怄气（闹别扭）了，到底（究竟）是怎么样（为什么）？”宝玉一面拭泪笑道：“谁敢怄妹妹了。”一面搭讪（没话找话说）着起来闲步。只见砚台底下微露一纸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来夺，已被宝玉揣在怀内，笑央道：“好妹妹，赏我看看罢。”黛玉道：“不管什么，来了就混翻。”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道：“宝兄弟要看什么？”宝玉因未见上面是何言词，又不知黛玉心中如何，未敢造次（鲁莽）回答，却望着黛玉笑。黛玉一面让（请）宝钗坐，一面笑说道：“我曾见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终身（一生）遭际（遭遇）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今日饭后无事，因欲择出数人，胡乱凑几首诗以寄（寄寓）感慨（有所感触而慨叹），可巧探丫头来会我瞧凤姐姐去，我也身上懒懒的（形容没精打彩或有气无力的样子）没同他（她）去。才将做了五首，一时（突然）困倦起来，撂在那里，不想二爷来了就瞧见了，其实给他看也倒没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是不是（动不动，总是）的（地）写给人看去。”宝玉忙道：“我多早晚（什么时候）给人看来呢。昨日那把扇子，原是我爱那几首白海棠的诗，所以我自己用小楷（楷体小字）写了，不过为的是在手中看着便易（方便）。我岂不知闺阁中诗词字迹是轻易（随便，轻率）往外传诵不得的。自从你说了，我总没拿出园子去。”
宝钗道：“林妹妹这虑的也是。你既写在扇子上，偶然忘记了，拿在书房里去被相公（对幕宾、清客的尊称）们看见了，岂有不问是谁做的呢。倘或传扬开了，反为不美（不好）。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旧时认为女子不识字，安守本分就是美德），总以贞静（端庄娴静）为主，女工（也作“女红”。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本指女子所居之处，这里代指女孩）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来给我看看无妨，只不叫宝兄弟拿出去就是了。”黛玉笑道：“既如此说，连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着宝玉笑道：“他早已抢了去了。”宝玉听了，方自怀内取出，凑至宝钗身旁，一同细看。只见写道：
西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春秋越国人。原为浣纱女，后被越王勾践献与吴王夫差。传说夫差因为宠爱西施，沉湎女色，不理国政，导致吴国灭亡。勾践灭吴后，西施沉江而死。一说与范蠡泛舟江湖）
一代倾城（即“倾国倾城”，形容美貌）逐浪花（暗示西施的结局），吴宫（指吴王夫差的宫殿）空自忆儿家（你）。效颦（“东施效颦”的省略。颦：皱眉）莫笑东村女（指东施），头白溪边尚浣纱（化用西施在若耶溪洗纱的传说。浣：洗）。（点评：这首诗黛玉借吟咏西施，寄寓了红颜薄命的慨叹。）
虞姬（秦末人，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姬。项羽被困垓下时慷慨悲歌，虞姬和而歌之后自杀）
肠断（形容极度悲痛）乌骓（黑色的骏马，这里指项羽的坐骑。骓：zhuī）夜啸风（迎风长鸣。啸：马嘶鸣），虞兮（语气助词，相当于“啊”）幽恨（形容深沉的忧心憾意）对重瞳（原指眼中有两个瞳子，这里代指项羽。瞳：tóng，瞳孔，眼球中央的小孔）。黥彭（指黥布、彭越，二人原为项羽部将，后归顺刘邦成为汉开国功臣。后因谋反罪先后被杀。黥：qíng）甘受他年（将来）醢（hǎi，一种酷刑，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饮剑（用剑自刎）何如（不如）楚帐（指项羽的行辕）中。（点评：这首诗黛玉借吟咏虞姬，寄寓自己“质本洁来还洁去”以酬知己的心声。）
明妃（即王昭君。古代四大美女之一。本为汉元帝宫女，后和亲到匈奴）
绝艳惊人（形容王昭君美貌出众）出汉宫（离开汉宫，指出嫁匈奴），红颜命薄（指美女往往命运不济。红颜：比喻女子艳丽的容貌。命薄：指命运不好）古今同。君王纵使轻颜色（容貌，这里代美女），予夺权何畀画工（为什么要将决定取舍的权力交给画工呢？予夺：赐予和剥夺，取与舍。畀：bì，交给。传说汉元帝后宫人多，就让画工画像，然后看像选见。宫人多向画工行贿而昭君不肯，所以画像被丑化而不得召见。匈奴求亲，昭君自荐前去，临行召见，元帝才知昭君很美，但已无法挽回，于是杀毛延寿等画工）？（点评：这首诗黛玉借吟咏明妃，寄寓自己不愿任人摆布的独立人格。）
绿珠（晋代石崇的宠妾，美而艳，善吹笛。幸臣孙秀想要绿珠，石崇不给，孙秀便假借皇帝诏令逮捕并杀害石崇，绿珠跳楼自杀）
瓦砾（比喻石崇）明珠（比喻绿珠）一例（一概，同样）抛，何曾石尉（指石崇，曾官至卫尉）重娇娆（柔美妩媚的样子，这里代指美女）。都缘（因为）顽福（指凭借祖先阴德而享受的福气。这里义同“痴福”，有“痴人有痴福”之意）前生（前一辈子，相对“今生”而言）造，更有同归（同死，这里指绿珠与石崇同归于尽）慰寂寥（寂寞）。（点评：这首诗黛玉借吟咏绿珠，寄寓了以死相报的爱情观。）
红拂（唐代杜光庭《虬髯客传》中的女主人公，她初为隋朝大臣杨素侍女，后来私奔李靖。她在杨家时手执红拂，自称“红拂妓”）
长揖雄谈态自殊（形容李靖以布衣身份见杨素时长揖不拜，仪态洒脱，高谈雄辩，不同于一般卑躬屈膝的谒者。长揖：行礼时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态自殊：神态不凡，与众不同），美人（指红拂）巨眼（形容人有远见卓识）识穷途（指境遇困窘）。尸居余气（形容人即将死亡，这里用来说明杨素暮气沉沉，无所作为。尸居：居其位而无所事事。余气：剩下一点气息）杨公幕（指杨素的府第），岂得羁縻（jī mí，束缚）女丈夫（女中豪杰，指红拂）。（点评：这首诗黛玉借吟咏红拂，寄寓追求自由爱情的愿望。）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命名）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这里是不落俗套的意思。翻：翻新）。若要随人脚踪走去（比喻一味模仿前人的做法），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第二等，第二流），究竟（终究）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哀悼）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画像，把相貌画下来）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即宋代的王安石，曾被封为荆国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语出王安石《明妃曲》第一首。意态：神情姿态。枉杀：错杀，无辜杀害）；永叔（即宋代的欧阳修，字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语出欧阳修《再和明妃曲》。夷狄：泛指除华夏族以外的各少数民族）。二诗俱能各出己见（各自表达个人的见解），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主题，立意）新奇，别开生面（比喻另创一种新的风格或形式。生面：新的面目）了。”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刚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中庭）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景况（情况）。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晚上的情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搀扶）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老年）人，见此光景（情形），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竭力）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互相抱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形容因感冒鼻孔不通气，声音沙哑浊重的现象）。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把脉诊断）下药，足足的（地）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中医指用发汗的药来疏散体内的热）的（得）快，未曾传经（中医术语。指人体受了风寒没能发散出去，通过经络而传至全身），至三更天，些须（稍微）发了点汗，脉静（中医术语。脉搏和缓平静）身凉（指身体由发热而转为凉和），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送灵柩去埋葬或寄存）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守护灵柩），等过百日（旧时丧俗，人死后的第一百天，丧家多请僧尼诵经拜忏）后，方扶柩（护送灵柩）回籍（原籍，祖居的地方）。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平时）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流口水。比喻十分羡慕，极想得到）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向来）有聚麀（比喻父子共妻，有如禽兽。麀：yōu，母鹿）之诮（qiào，讥议，这里是绯闻的意思），因而乘机百般撩拨（挑逗，勾引），眉目传情（用眼色来传达情意）。那三姐却只是淡淡（冷冷）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没有机会动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比喻妒忌），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虽未明说，但心里明白）而已。
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指干粗活）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动手，这里是勾搭的意思）。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引诱或串通另一方做不正当的事）二姐。
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指丧仪中搭棚和抬棺的）孝布（指办丧事用的白布）并请杠人青衣（统指杠夫和打灵幡执事的人。杠人：抬棺材的人。青衣：黑色衣服，古代地位低下的人多穿青衣），共使银一千一百十两，除给（支付）银五百两外，仍欠六百零十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小的（奴仆对主人的自我卑称）特来讨（请求）爷的示下（指示，意见）。”贾珍道：“你且向库上（库房，管理钱财的地方）领去就是了，这又何必来回（禀报）我。”俞禄道：“昨日已曾上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原指帝王死去，后用来泛指尊长死去）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还要预备百日道场（指死者死后百天所做的法事）及庙中用度（花销，费用），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小的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这里指个人所掌管的银钱）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暂时借用）何项，吩咐了小的好办。”贾珍笑道：“你还当是（以为）先（先前，过去）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那（哪）里借了给他罢。”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小的还可以挪借；这五六百，小的一时那（哪）里办得来。”
贾珍想了一回（一会儿），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打祭银（送给丧者之家以代替祭品的银子）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库房，管理钱财的地方）去，你先要了来，给他去罢。”贾蓉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禀报）了尤氏，复转来回（禀报）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与老娘（指尤老娘）收了。”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来交给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一面遂说道：“这有多大（用于反问句，意谓不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儿，一并令他取去。”贾琏忙道：“这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奴才）们有无生事（惹事，制造麻烦），再也给亲家太太（这里指尤老娘）请请安。”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烦劳，劳驾）你，我心里倒不安。”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这有何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
在路（途中）叔侄闲话（闲聊）。贾琏有心（故意），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漂亮），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哪）里及（赶上）你二姨一零儿（零头，尾数。这里比喻差得太多）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她），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妾），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顽（玩）话还是正经话（当真的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敢情，当然）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指外祖母）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指女子已受聘定婚）了。”
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指掌管皇室田产的人）张家，指腹为婚（指怀孕时就为子女定下婚约）。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报怨，要与他家退婚，我父亲也要将二姨转聘（解除原有婚约再与别人定婚）。只等有了好人家（这里指有门第的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这里是娶的意思）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贾琏听到这里，心花（形容心情愉快，像花朵开放）都开了，那（哪）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
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无妨，不过多花上几个钱。”贾琏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说来，我没有不依的。”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指靠近不远的地方）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使用）家伙（家具，用器），再拨（分派）两窝子（量词，批，组）家人（奴仆）过去伏（服）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形容事情做得很秘密）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消息）。婶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哪）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两边，两个地方）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这里指生儿子），原是为子嗣（指传宗接代）起见（着想，考虑），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比喻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改变），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欲令智昏”（贪色贪利使人头脑发昏，丧失理智），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形容计划周密，万无一失），将现今身上有服（穿着丧服，指居丧期间），并停妻再娶（有妻并未离异，又与人正式结婚），严父妒妻（指严厉的父亲，吃醋的妻子）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放在考虑之外。度：考虑）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好心），素日（平时）因同他姨娘有情（有私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形容尽兴）。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少不了）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之意。贾琏那（哪）里思想（考虑）及此，遂向贾蓉致谢（表示感谢）道：“好侄儿，你果然（如果）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绝顶美貌）的丫头谢你。”说着，已至宁府门首（门前）。
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道：“知道。”又附耳（贴着耳朵低语）向贾琏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的（地）问了些话，不过塞责（敷衍，搪塞）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日（平时）亲密，又是弟兄，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从来）是不等通报（这里指下人通知禀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掀）起帘子，让贾琏进去。
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即排插，一种用于室内局部分隔的设施，常用于室内前后檐炕的两头）坐下。贾琏仍将上首（指上座，尊位）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指初次见面的情面话），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那（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地）拿眼瞟（斜着眼睛看）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
贾琏又不敢造次（鲁莽）动手动脚（指挑逗异性的动作），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手绢儿）摆弄，便搭讪（闲扯，攀谈）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热带的一种植物果实，椭圆形，橙红色，可食用）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不光彩），便连忙一笑，撂（liào，扔，抛）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藏）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亲自）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
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汉代的玉饰物，泛指年代久远的玉饰）九龙珮（雕刻九条龙为图饰的玉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用眼睛示意）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指置身局外的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哪）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于是大家归坐（坐到与身分合适的坐位上，就坐）后，叙了些闲话（无关紧要的话）。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日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日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脸色）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哪）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亡夫）去世，家计（家庭生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岳家称女婿）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只是）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已取了银子来，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贾琏叫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她）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片刻，不一会儿）进来，给他老娘（外祖母）、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刚（刚才）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我回（回复）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指尤老娘）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父，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身高）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地）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向人撅嘴示意）。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地）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骂人的粗话）说了！多早晚（什么时候）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奴仆）们不可耍钱（赌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地）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补齐），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给贾母去请安。不提（不再说起）。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调笑戏谑）一回（一番），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置办，安排）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这里指没有儿子。艰难：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指原是亲戚，又再结姻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显得。的：同“得”）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就是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
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清楚，确定）了你二姨，再作定夺（决定）。”于是又教（教训）了贾蓉一篇（一番）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不宜，不合适），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平时）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她）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多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外祖母），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处世，待人接物）如何好，目今（如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正房，正妻）。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指送彩礼定亲），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赡养，侍奉），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帮助找婆家，代为聘嫁），说得天花乱坠（原指佛家讲经讲得感动上天，使天花纷纷坠落。后多形容能说会道，言语动听而不切实际），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平时）全亏贾珍周济（给予物质上的帮助），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指陪嫁的嫁妆）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比喻举止轻浮，用情不专）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又常怨恨当时错许（许配）张华，致使后来终身（一生，一辈子）失所（失去安身立命的处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她）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当即）回复了贾蓉，贾蓉回（禀报）了他父亲。
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遇到意料之外的喜事而特别高兴。望：意料），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街巷名）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奴仆），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伏（服）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机会难得的好事），如何不来呢？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勒（强迫）着与尤老娘写退婚（解除婚约）书。
却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担任）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关系友好），所以将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不周全），那（哪）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权势气焰），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起凭信作用的文书和契约）。尤老娘与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退婚，解除婚约）不提。
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迷信星命之说，谓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等六辰都是吉神。六辰值日的日子，诸事皆宜，不避凶忌，称为“黄道吉日”。泛指宜于办事的好日子），以便迎娶二姐过门（指女子出嫁到夫家）。下回分解（交代，说明）。正是：
只为同枝（比喻同一家族的，这里指兄弟、叔侄）贪色欲，致叫连理（即连理枝，比喻夫妻）起戈矛（古代两种兵器，这里比喻纠纷，冲突）。（点评：这副回末联起承上启下的作用，上联讽刺贾琏和贾珍父子色胆包天，沆瀣一气；下联暗示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矛盾冲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