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零决定下船,船上的人们都来送他。马克斯真的把驼毛大衣给了他,他准备好了行李箱,决心去过一种新的生活。
这是很平常的一天,海上蓝天白云,每个人心里都盛满了伤感,包括看起来冷酷无情的船长。
一九零零和每个人拥抱告别。当马克斯和一九零零说再见的时候,感觉到了澎湃的心痛,虽然人们都笑着,说很快还会再见,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都觉得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了。
花如雪
一九零零郑重其事地戴上帽子,提着他一点也不重的行李箱,步上舷梯。
整个船上的人都在跟他告别,跟他说着保重,让他下船好好玩,有人提醒他,冬天记得穿羊毛袜子,记得给他们写信,还有人让他帮忙向百老汇问好。
几乎每个人都相信一九零零到了岸上,一定会功成名就,成为一代传奇的钢琴家。
一九零零神情肃然,淡定地与大船挥手道别。
他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老老实实,一步一个台阶。
渐渐地,他走到了舷梯的中间。
他停了下来,好像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眼睛略有些慌乱地望着眼前这座巨大的城市。
眉毛会飞的乐队指挥问马克斯,他怎么了?踩到大粪了吗?
一圈人都笑了起来,马克斯紧张地说,或许他忘了什么东西。
另一个人说,或许他忘了为什么要下船。
很不幸,他好像说对了。
一九零零站在那里不再往下走。
他望着眼前这座繁华的都市,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烟囱里冒着这个季节特有的热气。
他听见了海鸥的鸣叫,这些海上的鸟儿朝着城市森林飞去。
他听见了海港里游轮的汽笛声,他身后是巨大的游轮,而这游轮与城市比起来,突然间变得那么渺小。
他站在舷梯中间,一时之间,确实弄不清自己走到陆地上能干什么。
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很大,因此船上才会有来来往往不同的人。他也曾在三十年间往返于大洋两端十数个港口城市,但眼前的万千路径,一望无际的高楼,以及数不清的窗户,让他突然间无所适从。
世界很大,他却看不到属于自己的路。
虽然马克斯给他描绘了一幅温馨美好的未来蓝图,但那是马克斯的世俗梦想,不是一九零零的。
他摘下头上的礼帽,眼神再次扫过纽约的上空,用力把帽子朝着右侧的海港飞去。
黑色的礼帽打着旋儿,一边飞远,一边降落,像一只黑色的鸟儿落在了水面上。
帽子浮在水上,随着海水慢慢飘远。
船上的人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都静静地望着他。
一九零零最后看了一眼纽约,似乎舒了一口气,转身提着行李箱,重新回到了船上。
这是一场只有一九零零才知道是什么的战役,他回去以后一言不发地回了船舱,没有跟任何人解释他为什么又不下船了。
路人绝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一九零零曾在夜深人静时,在三等舱的钢琴上奏出过一段重复的和弦。那是一段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一个人听到的心事。
那一晚,他一个人悄悄去了那个女孩住着的船舱,并且在一排一排的床铺中间找到了那个女孩住着的舱位。
一进门的地方,晾着女孩子们的内衣和袜子,他弯着腰慢慢地走进去,静静地一个床位一个床位地耐心寻找。
他的脚下没有一点声音,脑子里全都是刚才单手在钢琴上奏出的旋律,就像他的心跳,心里面则全都是即将见到那个女孩的满腔柔情。
半夜醒来的孩子在独自哭泣,他路过那孩子,继续一排一排地往里找着。
那旋律微弱却连绵不断,没有尽头。他几乎觉得自己的寻找是不会有结果的,这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不,他刚才已经看见她了。她睡着了,闭上了那双如海水一般会变幻颜色的眼睛。
他回过身来, 走回到她的床前。
她睡得很熟,对这个世界毫无戒备之心,呼吸绵长,天真烂漫。
一九零零心里的旋律越来越慢,渐渐停了下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睡颜,看着她卷翘的睫毛,看着她有着可爱雀斑的面颊,看着她像玫瑰一样娇艳的嘴唇……
他永远记得,当他想要亲她,却差点被她发现时,噗通噗通的心跳……
他在黑暗中又偷偷望了她几次,她没有看到他,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次打定主意离开弗吉尼亚号,却最终没有成行,回船以后,一九零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自己“锁”了起来。
他总是一个人待着,不跟任何人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连马克斯也不知道。
他常常坐在离舷窗很近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发着呆,或者是呆呆地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海水。
有一天,他来找马克斯,那时候马克斯正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酒。
他看起来又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说,谢谢你的大衣,马克斯,很合身。不过真遗憾。我现在好多了,不再想那些事了。
他看起来没有一点不开心,也许他决定从此以后都要过得快快活活的。
马克斯打算与大海清算那一天,一九零零老老实实地弹着常规的曲目,没有随意发挥,他甚至刻意与马克斯的调子相和,让马克斯觉得自己和自己的小号是那一晚的主角,尽管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一九零零在与马克斯的相伴中体会到了真正而深刻的友情,只是马克斯不知道,哪一首钢琴曲是他为他们两人而演奏。
一九零零在沉思的那段日子里决定了,他要留在这艘船上,一点一点穷尽自己的生命,也穷尽生命中所有的可能性。
有时他陪伴在老人身边,体会身为子女的幸福与牵绊;有时他陪伴在孩童身边,体会身为父母的快乐与痛苦;有时他是快乐的乐天派;有时他是绝望的悲观主义者;有时他回到出生的年岁,化身为不知道什么是伤心的小孩;有时他跨越一个世纪,成为不知年岁几何的长寿老人……
无论他成为谁,他都是一九零零,他始终都待在弗吉尼亚号上,没有离开。
香尘灭
马克斯带着留声机和唱片回到几乎已成废墟的弗吉尼亚号上,在每一处他能记起一九零零喜欢待着的地方播放那首没有名字的钢琴曲。废弃的船体不时有呜呜的风声响起,到处都在漏水,床铺之间结满了蛛网,曾经热闹喧嚣、珠光宝气的头等舱舞厅里早已没有了钢琴,只有满地的狼藉。
马克斯越找越心灰,他相信一九零零还活着,但他觉得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
坐在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台阶上再次播放完那首曲子,马克斯听着乐曲结束的嘶嘶声,还有呜咽的的风声,决定离开。
他背着留声机,往楼梯上面走,忽然心有灵犀一般,他向下面望了一眼。
在最下面的暗影里,一九零零像最初认识时候一样问,嗨,康恩,你怎么了,晕船了吗?
他的旁边就是成堆的炸药,见鬼,你从哪儿找到那张唱片的?
马克斯走到下面,两人相对坐在炸药堆上聊天,就好像当年坐在餐厅里一样。
马克斯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他知道,自从他离船以后,发生了许多事,人们经历了世界大战,许多人流离失所、颠沛流离,弗吉尼亚号也被征用为医用船,他是真心想知道,一九零零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一九零零的答案很简单,演奏音乐。
也许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马克斯认为他一定会这么说。
马克斯问,战争期间也是吗?
一九零零点了点头。
马克斯笑着舒了一口气,说实在的,他想象不出一九零零这双手如果不弹钢琴,还能做什么。
战争改变了马克斯,让他的宏图大志变成梦幻泡影,让他一贫如洗,让他狠心把视若珍宝的小号卖掉换成钱去买食物。
他听见一九零零低沉地说,即使再也没有人跳舞,即使炮弹不断落下,我一直都在演奏。然后,船到了这里……
他的声音变成了耳语,尽管这艘船上除了他们,已经不会再有别的人。
他们的乐队演奏时,能让船上所有的人化作欢乐的海洋,可战争让人们不再跳舞,甚至有些人再也不能跳舞。
也许,那段日子,只有一九零零还在关心人们是否跳舞。
马克斯突然特别想哭,他“嗯”了一声,你还管这叫船啊,它更像是一大堆即将爆炸的炸药,你不觉得有点儿危险吗?
这艘船现在被废弃了,人们把船上的钢琴拆下来送到了岸上的乐器店里,现在船上到处都装满了炸药……
一九零零却问,那你呢,马克斯?你的小号呢?
只有一九零零会这样问,一般人只会问,嘿,马克斯,你过得怎么样?
马克斯想了一下说道,我很久以前就不吹小号了。不过现在,我又想重新开始吹了,我们可以二重奏,你和我,我们组个乐队。丹尼·布德曼·T.D.柠檬·1900·大乐队。让人热血沸腾吧,我们肯定会火。来吧,一九零零,跟我一起走,我们下船去,在码头看爆炸的烟火。然后,我们从头开始。
听到大乐队的时候,一九零零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但这会儿望着马克斯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又沉下了脸。
马克斯想了想又说,你绝对还没有完蛋,只要你还有个好故事,和一个愿意听故事的人。记得吗?是你告诉我的。想想你有多少故事能讲吧,全世界都迫不及待地想听,人们依旧会为你的音乐而疯狂,相信我。
但他从一九零零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不打算离开这艘船,他要在这艘船上度完自己的一生,他不打算去陆地,自从那次他从舷梯返回以后,他已经决定了。
他不是不想,而是他不能离开这艘船,大不了他可以离开自己的生命——这么些年,他一直是这么做的。每一首曲子、每一个乐句、每一个音符,都是他送给这个世界的礼物,也是他在一点一点地与这人间告别。
他的声音在呜咽的风声中显得轻柔又清晰,归根结底,对别人来说,我是不存在的。你是个例外,马克斯。你是唯一知道我在这里的人,你是少数分子,你最好习惯这一点。原谅我,我的朋友。可我不会下船。
马克斯泪流满面。
他知道,没人能劝得动一九零零,他也不能。
他们拥抱、告别,没有说再见。
一九零零的西装依旧笔挺,衬衣依旧雪白,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海鸥静静地飞过海滩,锈迹斑斑的弗吉尼亚号停在近海水面上,等待着最后的爆破。
一九零零的手指在空气里弹奏起八岁那年,他在头等舱的舞厅里弹起的那首钢琴曲。
有人给这首曲子起名叫做《重生的莫扎特》。
万籁俱寂,烟花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