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等我好了,你带我去瑞士滑雪吧。」
「我想吃那家新开的法餐,听说甜品一绝。」
「还有,我们去马里亚纳海沟,潜到最深的地方看看。」

她躺在病床上,眼睛亮亮的,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些画面。
可我再也带她去不了了。
我刚从她的葬礼回来。
推开门,家里空荡荡的,冷得像个冰窖。
没有她咋咋呼呼的声音,没有她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包,没有加湿器里她喜欢的薰衣草精油味。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墙上那张我们订婚时拍的合照,她笑得像个傻子,依偎在我身边。
照片上的她有多鲜活,这个家现在就有多死寂。
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重重砸进沙发里。
冰凉的皮革触感,透过衬衫布料,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这沙发,是她选的。
她说这个灰色耐脏,适合我这种懒人。
现在,偌大的沙发,只剩我一个人。
空旷得让人心慌。
我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在客厅里逡巡。
最后,落在了茶几那个银边相框上。
相框里,是我们的婚纱照摆台。
婉婷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咧到了耳根。
这张照片,其实是个意外。
我们当时在海边拍外景。
摄影师正指导我们摆出深情对望的姿势。
海风很配合,轻轻吹拂着她的头纱,画面唯美。
就在这时,一阵怪风毫无预兆地刮过。
风不大,却精准地卷起了旁边助理手上刚打开的草莓冰淇淋。
下一秒,那粉红色的甜蜜,结结实实地糊了摄影师一脸。
婉婷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随即,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出来了。
摄影师顶着满脸的奶油和尴尬,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快门。
于是,就定格了这一幕。
她笑得毫无形象,像个傻呵呵的孩子。
而我站在她身侧,看着她,满脸的无奈,眼底却全是挥之不去的纵容和笑意。
照片上的她笑得多开心。
现在,那笑声好像还回荡在这个冰冷的屋子里。
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就这样窝在沙发里。
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
一天。
两天。
三天。
胃里空得发疼,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但我感觉不到。
或者说,我拒绝去感觉。
身体的渴求,比起心里的空洞,根本微不足道。
这三天,我像个活死人,困在这个我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移动,又消失。
月光接替,清冷地洒进来,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轮廓。
世界在外面运转,而我的世界,停摆了。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她的声音,她的笑,她躺在病床上,亮着眼睛说那些愿望的样子。
「云帆,等我好了,你带我去瑞士滑雪吧。」
「我想吃那家新开的法餐,听说甜品一绝。」
「还有,我们去马里亚纳海沟,潜到最深的地方看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我什么都做不了。
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直到第四天。
晨光熹微。
我从沙发上撑起身。
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挣扎出的微光,慢慢清晰起来。
她说要去瑞士滑雪。
她说要吃那家法餐。
她说要潜入马里亚纳海沟。
这些,是她没来得及实现的梦。
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鲜活的念想。
我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
我要去。
替她去。
替她看那些风景,尝那些味道,感受那片深海。
这成了我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
我站起身,走向卧室。
动作僵硬,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打开衣柜,拿出几件换洗衣物,塞进行李箱。
带上她最美的照片,代表我和她依然在一起。
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
我停住了。
忍不住,又回过头。
目光扫过这个空荡荡的客厅。
墙上的合照,她笑得灿烂。
茶几上的婚纱照摆台,她笑得像个孩子。
灰色的沙发,空了一半。
空气里,再也没有她喜欢的薰衣草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刻满了她的印记。
现在,这些印记,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拉开了门。
门外的光线有些刺眼。
我没有回头。
“咔哒。”
身后的门,轻轻合拢。
发出沉闷的一声。
像是某种界限。
也像是一种宣告。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
随着这扇门的关闭。
我的心门,也彻底关上了。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去机场的高速上。
窗外的城市风景,像失焦的默片,飞速倒退。
我的身体陷在后座,像一袋沉重的货物。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银色的行李箱拉杆。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
这个箱子,和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连细微的划痕,都像是命运的复刻。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很多年前。
也是一个机场。
也是这样行色匆匆的人潮。
那时,我刚结束一个冗长的海外项目,归心似箭。
拖着和我现在手上这个几乎别无二致的银色行李箱,走向到达出口。
然后,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恼火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先生,麻烦你等一下。”
我转过身。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踩着高跟鞋,气场十足的女人,正快步向我走来。
是婉婷。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走到我面前,眉头微蹙,指了指我的行李箱。
“你是不是拿错箱子了?”
我低头看了看。
银色,24寸,品牌logo清晰可见。
没错啊。
我有些莫名其妙:“没有吧,这就是我的。”
她不信,又指了指箱子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的,被什么东西刮出来的“W”字母印记。
“你看这里。”
“这是我自己做的记号。”
我凑近一看,果然有。
心里咯噔一下。
再看她脚边那个,除了没有那个“W”,简直是双胞胎。
工作人员的失误,显而易见。
我顿时有些尴尬:“抱歉,还真是拿错了。”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紧绷的表情忽然松弛下来,嘴角甚至有了一丝笑意。
“没关系。”
“不过,你这人眼神儿可不怎么样。”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直接逗笑了:“是是是,眼神不好。”
她也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
“我叫孟婉婷。”
“邵云帆。”
就这样,因为一个乌龙的行李箱,我们交换了姓名。
后来,它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笑谈。
婉婷总说,我们的缘分,是行李箱先替我们认准了对方。
现在,我再次拉着这个箱子,走向机场。
只是这一次,目的地不再是归途。
而她,也不再会出现在出口,笑着对我说“眼神儿不好”了。
飞机开始加速滑行。
强烈的推背感,随之而来。
我感觉身体被紧紧压在座椅上,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透过舷窗,地面景物飞速后退,越来越小,直至变成模糊的光点。
飞机冲上云霄。
厚厚的云层,触手可及。
阳光穿透云层,在机舱内洒下银色的光晕。
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我从口袋里,慢慢摸出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婉婷,笑靥如花,明媚灿烂。
那是我们去海边旅行时拍的。
阳光、沙滩、海浪,都成了她笑容的背景板。
她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星,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看着照片上她的笑脸,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隐隐作痛。
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她的脸庞,冰冷的触感,像此刻我的心情。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很多年前。
我和婉婷相识后,很自然地成为了朋友。
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
朋友们都说,我们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像隔着一层窗户纸,谁都没有捅破。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
只是谁也不肯先说出口。
也许是害怕被拒绝,也许是享受这种若即若离的试探。
直到那次,我要回国。
订的是傍晚的航班。
那天,临时有个紧急工作要处理,耽搁了去机场的时间。
等我匆匆赶到机场时,已经错过了原定的航班。
只能改签到第二天一早的机票。
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航班延误。
谁也没想到,命运会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原定的那趟航班,起飞后不久,就发生了意外。
飞机失事,无人生还。
第二天早上,当我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到达出口时,看到的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到处都是焦急的人群,哭喊声,嘈杂声,混成一团。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遇难者名单。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是婉婷。
她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像是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紧紧抱住我,放声痛哭。
“云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她以为我乘坐了那架失事的飞机。
在铺天盖地的噩耗中,她焦急地赶到机场,在冰冷刺骨的遇难者名单上,疯狂地寻找我的名字。
那种绝望和恐惧, मैं 无法想象。
直到看到我,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她紧绷的神经,才终于彻底崩溃。
那一次,我们紧紧相拥,在机场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
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后怕,所有的爱意,都融入到这个拥抱里。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婉婷对我的爱,有多么深沉。
而我,对她的爱,也早已深入骨髓,不可自拔。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
我们再也不想错过彼此。
就这样,一场乌龙的意外,成全了我们迟来的爱情。
命运的捉弄,有时,也是命运的馈赠。
只是,这一次,命运又跟我们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而这一次,我却再也没有机会,紧紧拥抱她了。
飞机降落在白雪皑皑的山区。
走出机舱,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了我。
不同于城市里的湿冷,这里的空气干燥而锐利,吸入肺腑,带着冰碴般的刺痛。
租车,开往预定好的雪场酒店。
一路寂静,只有轮胎碾过雪地的沙沙声。
窗外是连绵起伏的雪山,阳光照射下,反射出耀眼而冰冷的光芒。
像极了婉婷离开后,我的世界。
空旷,苍白,美丽,却毫无温度。
酒店房间的暖气很足,但我依然觉得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我打开行李箱。
还是那个乌龙的箱子。
它陪我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证了我和婉婷的开始。
现在,它里面装着几件厚重的衣物,和那张被我摩挲了无数次的照片。
我换上滑雪服,笨重,束缚。
戴上头盔和护目镜,视野变得狭窄。
镜片上,映出我模糊而陌生的脸。
雪场的装备大厅人声鼎沸,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欢笑声,嬉闹声,滑雪板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这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
我径直走向缆车,选择了通往山顶最高处的线路。
那里,是高手赛道的起点。
我知道自己的水平。
这条赛道,对我而言,意味着极高的风险。
失控,摔倒,甚至更糟。
缆车缓缓上升,脚下的景物越来越小。
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
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某种肃杀的意味。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照片。
婉婷。
如果我就这样,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冲下去。
会不会,就能更快地见到你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冰冷的种子,在心底悄然滋生。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缆车到达终点。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紧。
站在雪道的顶端,向下望去。
陡峭的坡度,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偶尔露出狰狞的冰面。
像一条通往未知的白色深渊。
旁边的工作人员看了看我,似乎想提醒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我将滑雪杖用力插进雪地,身体前倾。
出发。
雪板切割着雪面,发出流畅的声响。
风声在耳边变得尖锐,像是在嘶吼。
速度越来越快。
快到几乎要失去控制。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
就是这样。
再快一点。
也许下一个转弯,就是终点。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身体的反应,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每一个转弯,每一次重心切换,都流畅得不可思议。
那些对我来说极具挑战性的陡坡和冰面,此刻却像温顺的伙伴。
雪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我,轻盈地,准确地,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线。
我甚至能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掌控感。
就好像,有另一双手,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我。
像婉婷还在时,她坐在副驾,偶尔提醒我路况那样。
风雪模糊了视线,但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清晰。
速度带来的眩晕感,逐渐变成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不再去想失控,不再去想终点。
只是滑行,感受着雪板与雪地的每一次接触,感受着风的流动。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苏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坡度变得平缓。
终点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稳稳地停了下来。
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围响起稀疏的掌声,有人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暖融融的。
我活下来了。
而且,是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征服了这条赛道。
我缓缓摘下手套,手指有些僵硬。
伸进口袋,再次摸出那张照片。
指腹轻轻抚过照片上婉婷的笑脸。
冰冷的触感,依旧。
但这一次,我的心,却没有那么痛了。
看来,老天爷,或者说,是你,并不想让我用这种方式去找你。
对吗,婉婷?
我对着照片,轻轻笑了笑。
眼眶有些湿润。
“好吧。”
我低声说,像是在对她承诺。
“既然这样,那我就带你去吃你最想吃的那家法餐吧。”
“还有你念叨了很久的那个甜点。”
“我替你去尝尝,好不好?”
收起照片,我脱下头盔,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阳光味道的冷空气。
这一次,不再觉得刺骨。
餐厅里流淌着柔和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法式香料特有的气息。
精致的餐具在桌布上闪烁着低调的光芒。
我面前摆放着精心烹制的美食。
鹅肝细腻,入口即化。
焗蜗牛鲜美多汁。
马赛鱼汤浓郁醇厚。
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像艺术品。
这些都是婉婷生前最爱的法餐。
也是我们曾经无数次要一起来品尝的美味。
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上,摆放着那张照片。
摩挲过无数次的照片。
照片里的婉婷笑靥如花,明媚动人。
看着她的笑容,心头还是会泛起一丝隐痛。
但相比在雪山之巅时的绝望,此刻,这痛楚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
我举起刀叉,想要品尝这桌美食。
为了婉婷,也为了自己。
但就在刀叉即将触碰到食物的瞬间,一个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份宁静。
“哇!是高手!”
一个身影,带着一阵风,窜了出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桌上那份精致的法式甜点,已经被人眼疾手快地端到了面前。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
穿着休闲的运动装,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脸上还带着一丝运动后的红晕,眼神明亮而充满活力。
她毫不客气地拿起甜点旁边的叉子,叉起一块,送入口中。
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起分享美食,再正常不过。
“嗯!好吃!”
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腮帮鼓鼓的,像一只偷到坚果的小松鼠。
然后,她才像是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抬起头,看向我。
“你就是那个从高手赛道下来的滑雪者吧?”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
“太厉害了!真的!我刚才在缆车上看到你了,简直帅呆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叉起一块甜点,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女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自然熟稔的姿态,仿佛打破了我周围凝固的悲伤空气。
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带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婉婷的影子。
但又截然不同。
婉婷是精明干练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成熟女人的优雅。
而眼前的女孩,则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充满了未经雕琢的率真和活力。
“你……认识我?” 我有些迟疑地问道。
“当然认识啊!你可是今天雪场最靓的仔!” 她夸张地眨了眨眼睛,语气活泼俏皮。
“我叫林晓晴,刚才看到你滑雪,简直太棒了!能教教我吗?我也想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林晓晴?
一个陌生的名字。
却带着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你是……一个人来旅行的吗?” 她咽下最后一口甜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然后好奇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了照片上婉婷的笑脸上。
“我也是一个人。” 林晓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道,“难得遇到这么厉害的滑雪高手,不如我们一起搭个伴吧!接下来的行程,一起玩呗!”
她的提议,大胆而直接。
带着年轻人才有的冲动和热情。
我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照片上婉婷温柔的笑容。
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
“好啊。” 鬼使神差般,我竟然答应了。
说完这两个字,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惊讶于自己的冲动,也惊讶于,面对这样一个陌生女孩的热情邀约,心中竟没有丝毫的反感。
甚至,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期待?
就这样,我的旅程,从一个人的悼亡,变成了两个人的同行。
林晓晴像一阵旋风,卷走了餐厅里残余的沉寂。
我们离开了那家承载着我和婉婷未竟约定的法餐厅。
走出门口,午后的阳光更加灿烂。
林晓晴伸了个懒腰,背包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下一站去哪儿?”她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充满了对未知旅程的期待。
我看着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原本的计划,是沿着我和婉婷曾经规划的路线,走完这最后一程。
巴黎的铁塔,塞纳河的游船,卢浮宫的画作。
这些都是婉婷生前无比向往的地方。
“巴黎吧。”我轻声说。
“好嘞!巴黎!”林晓晴立刻欢呼起来,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真的开始了结伴而行。
法国的浪漫,似乎并未因我的悲伤而褪色。
只是,当我站在埃菲尔铁塔下,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情侣,心中涌起的,依旧是与婉婷相携的幻影。
林晓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没有像其他游客那样兴奋地拍照留念。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仰望塔尖。
“她一定很喜欢这里吧?”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她喜欢一切浪漫而美好的事物。”
从那天起,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向林晓晴讲述我和婉婷的故事。
在塞纳河的游船上,晚风拂过,我讲起第一次遇见婉婷的情景,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的世界。
在卢浮宫蒙娜丽莎的微笑前,我讲起婉婷如何在职场上披荆斩棘,她那份不输男人的坚韧和智慧。
林晓晴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插话问一两句,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专注。
离开法国,我们去了英国。
伦敦的雾气,带着一丝阴郁的绅士风度。
我们走过泰晤士河畔,看过大本钟的庄严。
我跟她讲婉婷最爱的英剧,讲她模仿剧中人物说话的俏皮模样。
讲我们曾计划在伦敦定居,她笑着说要给我生一个像夏洛克一样聪明的宝宝。
林晓晴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她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的东西,像是担忧,又像是怜惜。
再后来,是德国。
科隆大教堂的肃穆,新天鹅堡的童话。
这里的严谨和秩序,曾是婉婷欣赏的另一种美。
我讲起婉婷生病后的日子。
讲她如何从一个精力充沛的女强人,变得日渐憔悴。讲她强撑着病体,还在为公司的事情操心。
讲她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讲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难以成言。
我们坐在莱茵河畔的长椅上,看着河水静静流淌。
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泛起金色的涟漪。
很美,却也带着一种落幕的凄凉。
林晓晴一直沉默着,没有打扰我。
直到我彻底停了下来,四周只剩下风声和水流声。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次旅行,是你跟她最后的告别,也是……跟你自己最后的告别,对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清澈的眼底,映出我狼狈而空洞的脸。
我没有否认。
也无法否认。
她看穿了。
看穿了我用旅行粉饰的绝望。
看穿了我平静外表下,早已崩塌的内心。
婉婷走了,带走了我所有的阳光和色彩。
这个世界于我而言,早已失去了意义。
这次重游,不过是按照她生前的愿望清单,走完最后一程,然后,去另一个世界找她。
林晓晴的眼圈,慢慢红了。
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傻瓜。”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严肃。
“邵云帆。”她叫我的名字,一字一顿。
“我知道,我无法替代婉婷在你心中的位置。”
“她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却依然坚定地说了下去。
“看着你这样,我很难过。”
“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你自己。”
“你还有很长的人生。”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爱上你了,邵云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
我震惊地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脸上带着泪痕,眼神却异常执着。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不合时宜。”
“但我控制不住。”
“从在雪山上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注定了。”
“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让我……试着替代她,陪在你身边。”
“让我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夕阳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决绝的美丽。
夕阳彻底沉入了莱茵河。
晚霞燃烧着最后的绚烂,将天空染成一片浓稠的紫红。
林晓晴的话,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早已麻木的心湖里,炸开了惊涛骇浪。
我看着她,看着她泪光闪烁却异常坚定的眼睛。
她很认真。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试图融化我冰封的世界。
爱?
这个字眼,对我来说,早已随着婉婷的离去而彻底埋葬。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拒绝的话,残忍而直接,可我说不出口。
看着她那张带着泪痕,却又倔强无比的脸,我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是对的。
我是个傻瓜。
一个沉溺在过去,企图用死亡去追寻虚无的傻瓜。
可是,让我接受她?
让我……让她替代婉婷?
不。
不可能。
婉婷是唯一的。
但那一刻,望着林晓晴被霞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我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不得不承认。
在某些角度,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
林晓晴和婉婷,有着惊人的相似。
一样的,略带倔强的下巴。
一样的,在认真时会微微蹙起的眉头。
甚至,连她偶尔歪头听我说话的神态,都带着婉婷的影子。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起初只是微不足道的痒。
后来,却渐渐弥漫开来,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依赖和错觉。
尤其是在我们旅途的后半段。
我们去了瑞士,雪山巍峨,湖泊澄澈。
我跟她讲婉婷是如何怕冷,却又固执地想在冬天去哈尔滨看冰雕。
她听着,会下意识地裹紧自己的外套,然后轻轻笑起来,说:“女孩子嘛,总有点可爱的小矛盾。”
那一瞬间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婉婷。
我去了意大利,罗马的斗兽场,佛罗伦萨的艺术气息。
我讲婉婷最爱吃提拉米苏,说那是“天堂的味道”。
林晓晴便拉着我去寻觅城中最有名的甜品店,她舀起一勺,闭上眼品尝,然后满足地叹息:“嗯,果然名不虚传。”
那满足的表情,和婉婷当年吃到心仪美食时的样子,几乎重叠。
我开始恍惚。
在某个清晨,看着她在酒店阳台上伸懒腰,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有一刹那的失神,几乎要脱口而出:“婉婷……”
她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猛地回神,狼狈地移开视线:“没什么,看错了。”
她没有追问,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这种错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着我。
我明知道她是林晓晴。
是那个在雪山偶遇,一路默默陪伴我的女孩。
她善良,勇敢,直接。
她有着和婉婷截然不同的灵魂。
可我,却控制不住地在她身上寻找婉婷的影子。
甚至,开始期待这种“重叠”的瞬间。
这是一种病态的心理,我知道。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明知这并非彼岸,却也舍不得放手。
林晓晴的温柔和陪伴,像温水,一点点渗透我冰冷的躯壳。
我没有再明确地拒绝她。
也没有接受。
我们维持着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她依然安静地听我讲过去,只是眼神里的悲伤越来越浓。
而我,在讲述婉婷的同时,目光却越来越多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最后一站,我们回到了巴黎。
仿佛一个轮回。
旅行即将结束。
那个我为自己预设的终点,也越来越近。
离别的气氛,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喝酒。
没有去塞纳河,也没有去铁塔。
就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一杯接着一杯。
我们聊了很多,天南地北。
聊她的大学生活,聊她对未来的憧憬。
聊我的工作,聊那些早已模糊的职场细节。
唯独没有再提起婉婷。
也没有提起未来。
仿佛我们都默契地回避着那个沉重的话题。
酒意上涌,意识渐渐模糊。
窗外的霓虹,在眼前晃动成一片迷离的光晕。
林晓晴的脸颊泛着红晕,眼神迷蒙,带着一种平日里少见的妩媚。
她靠得很近,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混合着酒气,令人沉醉。
“邵云帆……”她轻轻唤我的名字,声音低哑。
我看着她,恍惚间,眼前的面容开始变化、重叠。
灯光下,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唇……
渐渐变成了我 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是婉婷。
她回来了。
她正带着那种我熟悉的,带着一丝嗔怪和爱怜的眼神看着我。
“婉婷……”我喃喃低语,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巨大的悲伤和狂喜交织着,瞬间淹没了我。
她没有躲闪,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睫毛轻轻颤抖着。
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
空气中弥漫着暧昧而危险的气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我心底窜起,瞬间击穿了酒精带来的麻痹。
我触电般缩回了手。
眼前的人影,瞬间清晰。
是林晓晴。
不是婉婷。
那张带着期待和羞怯的脸,清晰地告诉我,她不是她。
永远都不可能是。
我做了什么?
我差一点……差一点就因为这可悲的错觉,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把她当成了替身。
这对她何其残忍!
对我自己,又何其讽刺!
酒醒了大半。
我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巨大的羞愧。
“对不起。”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林晓晴睁开眼,眼中的迷蒙褪去,只剩下受伤和茫然。
“我……”她似乎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再次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仓皇,“我……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那一晚,我没有再回去。
我在巴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冷风吹散了残余的酒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混乱和绝望。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到了酒店。
林晓晴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站在门外,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没有敲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纸笔。
对着空白的纸张,我迟迟无法落笔。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寥寥几行字。
“晓晴:”
“对不起。”
“谢谢你一路的陪伴。”
“你很好,真的很好。”
“但我走不出来。”
“你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活在过去阴影里的懦夫。”
“保重。”
没有署名。
我将字条悄悄从门缝塞进了她的房间。
然后,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酒店。
没有告别。
这一次,我是真的,独自一人了。
走向我最初,也是最终的目的地。
巴黎的清晨,薄雾弥漫,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冷寂。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昨夜酒精残留的苦涩,以及更深重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空洞。
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有些告别,一旦说出口,哪怕只是在心底,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飞机穿过云层,将巴黎的灯火远远抛在身后。
我闭上眼,脑海里却不是林晓晴受伤的眼神,也不是巴黎的街景。
而是另一张脸。
一张早已镌刻在我生命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脸。
婉婷。
我的终点,从来只有她。
回国后,我没有回我们曾经的家。
那里充满了她的气息,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她的影子,足以将我彻底吞噬。
我径直去了那个存放着我所有思念和痛苦的地方。
墓园。
天空阴沉,细雨霏霏,像是为这场迟来的重逢,铺垫着悲伤的底色。
墓碑冰冷,照片上的她,依然笑靥如花,眼神明亮,带着那种独有的,看透一切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来了,婉婷。
我把那束白色的郁金香,轻轻放在墓碑前。
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
她说,干净,纯粹,像初雪。
还带了她爱吃的几样零食,芒果干,海苔,还有那家老字号的话梅。
她总说工作太累,需要这些小东西来补充能量,然后更有力气“压榨”我。
我靠着墓碑坐下,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却远不及我心底的寒意。
我拧开酒瓶。
是她以前应酬时常备的威士忌,她说这酒烈,能壮胆,也能快速麻痹神经。
我学着她的样子,没有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滚烫到胃里。
熟悉的感觉。
却再也暖不了这颗早已冰封的心。
“婉婷……”
我对着冰冷的墓碑,轻声呼唤。
“我回来了。”
“你看,我还是这么没用。”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弄丢了你,现在……好像也弄丢了自己。”
雨丝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冰冷刺骨。
我毫不在意。
一杯接着一杯。
不,是一口接着一口。
酒液混着雨水,或许还有泪水,不断地涌入口中。
意识开始模糊。
周围的景物旋转、扭曲。
墓碑上的照片,似乎动了一下。
她的眼睛,好像看向了我。
我笑了。
是醉了吗?
大概是吧。
醉了,真好。
醉了,就可以不用那么清醒地感受痛苦。
我又喝了一大口。
猛烈的眩晕感袭来。
就在这时。
墓碑前方的空气,开始微微波动。
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紧接着,一道柔和的,带着暖意的白光,凭空出现。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像母亲的怀抱,温柔地驱散了周围的阴冷和黑暗。
光芒中心,渐渐凝聚成一道门扉的形状。
一道光门。
我愣住了,以为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
我用力眨了眨眼。
光门依旧矗立在那里,稳定而真实。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白色长裙,长发披肩,正静静地站在光门之中。
她的脸上,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带着一丝嗔怪和爱怜的眼神。
仿佛在说,你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是婉婷。
真的是婉婷。
她回来了。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她从光门中缓缓走出,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天地间,只剩下我和她。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
伸出手。
那只我曾无数次牵起的手,温暖,柔软,带着我眷恋的熟悉感。
“婉婷……”
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我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真实的触感。
温热的体温。
不是梦。
也不是幻觉。
她微微一笑,眼神温柔得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坚冰。
她没有说话。
但她的眼神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等待,都结束了。
她轻轻用力,拉着我站起身。
我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了我。
我看着她,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唇。
真好。
她还在。
她拉着我的手,转身,走向那道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门。
我毫不犹豫,紧紧跟随着她的脚步。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一起,走进了那道光门。
耀眼的白光将我们彻底包裹。
身后,墓碑冰冷,细雨无声。
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