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个人都只想自己,这个社会只能越来越不好,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就仍然会面对一个不好的世界。
——吕途
三亿打工者,他们的孩子一亿人,再加上他们的父母,五亿多人。
这部分人没有出路,中国也没有出路。
我们都活生生地活着,也都不愿接受这样的状况。
那么出路在哪里?
2003年,她刚博士毕业不久,在国外生活,收到一份邀请:回到中国北京做调研。
这是一次改变人生的邀请。
在此之前,她过着梦一样的生活:
她随第二任丈夫住在印度尼西亚,先生是欧盟外交官,住着落地窗外有花园的豪宅。
生活上的一切事情:做饭、打扫、园艺、养孩子……统统不必她亲力亲为。
除了写博士论文,她无事可做。
吕途
家里的后花园有一方游泳池,走出落地门窗就到了。
但她每天最痛苦的就是一睁眼看到清澈见底的游泳池:“我拼命在想,我这一天该如何过。”
外交官太太不允许在先生所在国上班,所以都无事可做,常常一起相约下午茶。
叫上她几次,她想到那些聊购物聊健身的聚会就迈不开步子。
无所事事的生活让她痛苦无比。“当我的生命失去社会意义,一切美景和舒适还有什么意义?”
在面对回国工作邀请时,她还说洗手间那么脏,不能洗澡,大概是难以生活的,可能十年后,女儿长大了我会去。
但是第二天她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她叫吕途。
回国后,她找到了北京为工友服务的慈善机构,叫工友之家,跟着新工人艺术团去到建筑工地。
后来工友之家搬到了北京皮村,在那里创建了一所同心实验学校。
为流动儿童提供教育,至今为一万多名流动儿童提供了教育机会。
2005年冬天,吕途到同心实验学校找负责人之一王德志做访谈,王德志手里正拿着喷枪在烤暖气片。
太冷了,暖气冻住了,如果不及时把里边的冰块化开的话,暖气片就会冻裂,孩子们就会挨冻。
吕途拿着纸笔,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长长的问题单,抬头看着王德志手里拿的喷枪,自己觉得特别尴尬:
即使我的研究做好了,我的论文在国际会议上发表了,我不觉得我的研究对这个群体有什么帮助,我不觉得我可以帮到这些孩子。
那我的研究又有什么意义呢?
另一个负责人对吕途说了一段话:
你们这些研究人员来研究我们,就像是拿着照相机来给我们拍照,你们看到的我们只是相框里的这个片段,并不是真正的我们。
听君一席话,这一次,吕途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她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2008年1月,吕途成为北京工友之家的一名工作人员,也住到了皮村。
几平米的出租屋是他们生活的全部空间;屋里边没有做饭的地方,就在外面搭一个棚;睡觉的地方就是下面垫着砖头,上面搭一个床板。
吕途很疑惑,为什么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大家都可以忍受?
吕途
后来了解到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在皮村是暂住,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她在心里产生了一个追问:在这里真的只是暂住吗?如果离开,会去哪里呢?
吕途就发起了一个调研:打工者居住状况与未来发展的调查。
那是2009年,那时候打工者平均年龄38岁,9年过去了,他们47岁了,他们是打工的第一代。
调查的结果是:他们在北京平均居住了7年,在皮村也居住了4年以上,有不少人在皮村住了5年甚至10年。
在一个地方住4年、5年、10年,它其实不是暂住。
吕途又问了两个问题:
如果你以后在城市找不到工作怎么办?65%的工友都回答:我要回老家。
你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只有9%的工友回答:回老家。
由此可见,在城市生活和工作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而回老家是被动的选择。
可是打工者当初之所以从农村来到城市,就因为农业无法维持生计。
将来有一天,在城市待不下去回到老家,那时老家还回得去吗?
过去的几十年中,粮价只涨了三倍,但是房价涨了一千多倍。
农业生产很难维持生计,甚至经常会赔本:
吕途工大学员曾发了一些照片,他妈妈在地头哭,颗粒无收。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会在老家盖幢大房子,一个男孩子要想结婚的话必须有房。
虽然房子盖起来了,无人居住就成了老鼠窝。
吕途曾采访贵州遵义一位70岁老人,老人有四个儿子:
有一个已失联,两个在南方打工,最近的一个在贵州,回家也要三个多小时。
农村小学在消失,医疗所、设备在消失,村庄在消失,说回农村去养老,怎么养老呢?
中国打工第一代有5000多万,大多年龄已超过了50岁,为城市建设付出了青春和血汗。
他们有一个假想,有一天我会回到老家。
但他们没有回去,过去回不去,如果不好好建设农村,今天和以后也回不去。
这些年纪大的工友会被拒绝进工厂,他们可能就在建筑工地,拾荒或是任何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
还有数量非常庞大的工友,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工伤和职业病的受害者。
有一位工友的手指被立刨打断了。
当吕途他们赶快去找那截断指时,发现他的手指已经被立刨打得粉碎,跟锯末混在一起,连渣都找不到了,地上只有滴滴的血迹。
他只有20岁,不会拿到工伤赔偿。
在接近三亿的打工者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有工伤保险。
就算有,也需要走非常漫长的法律程序去争取工伤赔偿,要一年甚至更久。
有一位有保险的工友,他的一根断指仅仅赔偿了两万块钱,背后却是一辈子的残疾。
调查后吕途发现: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迷失在城乡之间。
处于这样一个状况中的人数却是非常庞大的。
根据国家统计局2018年4月份发表的统计报告,2017年农村户籍进城务工人员数量是2亿8千7百多万。
这3亿人的人生出路在哪里?
中国有8600多万的制造业工人;5400多万的建筑工人。
2011年,吕途采访了重庆富士康的一位女工,她不到20岁,辍学以后到富士康打工。
那时她已经在富士康工作9个月了,那个月一天休息日都没有,已经加班了一百多个小时。
你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呢?无论打算是什么,我肯定不会在富士康,因为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同年,吕途在河南的农村访谈了一位建筑工人的妻子,她在农村照顾孩子、种田。
她说我一年最多见丈夫一面,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5000多万不能团圆的夫妻和家庭真实地存在。
还有2500百多万的家政工,每天照顾着别人的孩子和老人,但却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和老人。
打工者中,若无法把孩子都带在身边的话,一般会把儿子带在身边,女儿就成为留守儿童。
中国现已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财富的创造者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这代价之一就是6877万留守儿童,3426万稍微幸运一点的跟着父母来到城市,成为流动儿童。
可他们真的稍微幸运一点吗?
在皮村同心实验学校,有一天六年级的老师发现一个学生两天没来上学,就和他的好朋友一起去找他。
最后在皮村街上的超市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在那里上班了。
“如果我在这里读完了小学,没有北京户籍,爸爸妈妈一定会把我送回老家去念书。”
为了不一个人回老家,为了不离开爸爸妈妈,他就主动选择辍学。
2012年,在苏州工友家园读书会中,工友的话又一次给了吕途极大的冲突:这个社会挺公平的呀。
啊?是吗?
即使不公平,也是合理的,即使不合理,也是正常的。因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这样的冲击促使吕途继续做研究。
吕途心想:为什么我们都被管得服服帖帖,工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工厂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所以她就进厂做了女工。
2012年5月份,吕途站在苏州一家台资厂的流水线上。
上夜班,12个小时,不允许坐着,也不给凳子。
四条流水线的第一个工位都是男工,他的工作台上会摆几个气味非常刺鼻的瓶子,大家都知道那个瓶子的药水非常有害。
四条产线某个工位也一定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的台子上也会摆着一瓶刺鼻的药水。
在吕途看来,每天发生那么多的工伤和职业病,其实都是一种故意伤害。
吕途的工作内容是贴标签,被车间主任训斥,没有说话的权利,更没有提问的权利。
所有的这些工位都太简单了,只要四肢健全都可以做,所以自己毫无价值,随时可以被替代,随便可以被训斥。
这一切都是要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是。
当这样长期地被贬低之后,最后自己也会贬低自己,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这就是工厂的可怕之处!
打工时候住在女工宿舍里面,吕途工作车间没有休息日,为了知道周末女工是怎么度过的,她就没有去上班。
她下铺的女工平时不到六点就要起床去上班,到了周日的早晨不到八点她还是起来了。
你不是今天休息吗?休息了反正也没事干,也没有地方可以去,还不如去上班,也就没那么无聊了。
对面上铺的女孩子周六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原来跳了一晚上炫舞。
在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女工在看韩剧。
吕途很困惑,如果一直维持这样的现状,毫无疑问,未来不会改变。
就在深入调查研究中,吕途终于找到了出路。
其实出路,一直都是铆着一股劲,盯着一个目标,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虽千万人吾往矣。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能量,但是没有方向的时候就会很无力。
吕途在苏州访谈了一位男工,他小学蹲级了两次,念了八年,都没学会怎么用拼音。
后来外出打工,为了玩游戏,需要打拼音,一周就学会了。
他发现在外边打工工资都特别低,但有一个工种的工资稍高,就是模具师傅。
可磨具师傅要会绘图,他虽然初中几何从未及格过,但为了找一份工资稍高的工作:
他把几何书拿出来自学,学完了就会绘图了。
在吕途访谈他的时候他已经是模具师傅了。
“所以说,一个人的改变是非常有可能的,只要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工友思想文化的改变一定也是这样的逻辑。”
女工佳俊,出生后不久爸爸妈妈就去广州打工了。
三年以后弟弟出生了,爸爸妈妈把弟弟带到了广州成为流动儿童,她继续做留守儿童。
初三时爸爸妈妈把她接到广州去团聚,春节过后她该回去念书了。
爸妈给她买好了火车票,交好了学费,但是她在床上两天也不起床,不吃饭、不说话。
佳俊就这样辍学了,那年她15岁。
只得弄了一个假身份证,就进厂了。
那是一家制衣厂,工作特别辛苦,每天加班到12点,五一、十一没有一天休息。
半年就干不下去了,辞职了。
辞职后却更难过了,半年以后终于在另外一家制衣厂找到了工作,她老老实实地上班。
可那家制衣厂更辛苦,有时候要加班到半夜两点多。
坚持了两年多以后,佳俊实在受不了了,还是辞职了。
这一次她找到一家皮具厂,是一家讲劳动法的厂子:
加班不会超过晚上9点,还有双休日,而且工资也不比原来的低。
佳俊特别开心,觉得自己上了天堂一样。
但是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佳俊心想,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是要这样两点一线地度过吗?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而且让佳俊困惑的是,有了周末,突然有了这大把的休息时间,却不知用这个时间来干什么。
有一次休息,佳俊在街上闲逛,一抬头看到了一个招牌:公益图书室。
她就走了进去。
原来这是一家为大家提供免费图书借阅的公益机构,也会组织各种文娱活动。
佳俊开始不以为然,后来就成了这家机构的骨干志愿者。
一年以后,她成为了这家机构的工作人员。
2012年,佳俊创办了一家女工社区活动中心;2015年,佳俊创办了一家为流动儿童提供服务的社区活动中心。
吕途把佳俊的故事收录到《中国新工人:女工传记》里,她要从工人本身去找到出路。
但工人总是会问她:我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写出我的故事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绝不是毫无意义的!
女工中年纪最大的是1951年出生,她当年是国企工人;年纪最小的是1994年出生的新工人,每个人的生命历程其实都折射了社会历史。
这些女工她们整个的生命历史,其实也就跨越了新中国近70年的国史。
“首先要认清现实,还要认清自己,同样重要的是也要回顾历史。”
1988年出生的广东潮汕女孩珠珠,是家里的老大。
潮汕地区家里的大女儿一般都会辍学,所以珠珠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
辍学以后照顾弟妹,14岁开始打工。
十多年她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
后来有一天她在地上捡到了一张宣传单,上面是一家公益机构组织的活动。
机构人告诉她,北京也有一家机构,那里还可以提供免费的培训。
于是珠珠就成为吕途工人大学的二期学员,毕业之后在同心实验学校工作。
珠珠在学校工作了三年:“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原来这就是我想要找的一个地方。”
“一个人一旦经历过痛苦和黑暗之后,如果他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和光明的话,他一定会向着阳光去生长。”
珠珠在吕途学校工作三年之后,2014年的春节回老家了。
因为春节之前,她爷爷选择了自行了断自己的生命,而从小是爷爷奶奶把她看大的,珠珠说不希望再失去陪伴奶奶的机会。
回到家乡后,珠珠把在北京学到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带回家乡,她希望家乡的女孩子不会像她一样早早地辍学。
就这样,珠珠回到家乡创办了一家小小的图书室。
四年多过去了,一家小小的图书室扩展成三家小小的图书室,后来她还创办了女子夜校。
吕途最近一次大哭,是女儿生病。
当她走上为打工者寻找出路的道路上,自然面临着对家庭的缺欠。
婚姻破裂,孩子难得一见,父亲也不理解。
朋友们都劝她好好照顾自己的家庭和生活。
但她说:“如果每个人都只想自己,这个社会只能越来越不好,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就仍然会面对一个不好的世界。”
她在飞机上情绪崩溃时给自己写了一首歌,《我的生命是一本书》:
“我的生命是一本书,写着疼痛与罪过,写着怨恨写着忏悔。”
情绪平复一些后,她把歌接着写下去:
“我的生命是一本书,写着沧海与桑田,写着无怨写着无悔。”
吕途
一个人、一个群体、甚至一个社会的出路都是自己给自己的,自己的问题需要靠自己解决。
恰如华为的强大,从来不是坐等靠,而是自己成就自己,盯准一个目标,死磕。
几十年的中国发展史,也是在一代代人的努力奋斗中成就。
没有每一位中华儿女的拼尽全力,就没有今天的中国。
无论是老一代工人,还是“新工人”的现状都很不乐观,而这个庞大群体的出路,是由每一个人的想法和状态所决定的。
吕途以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调查研究,为这三亿打工者点亮一盏前方的明灯。
可最重要的是自救者,人恒救之!
岂止是三亿打工者,十几亿中国人的出路都如此:君子以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