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小木屋》,[美]雷蒙德·卡佛著,孙仲旭译,收录于《火》,译林出版社,2012年9月)
卡佛是如何描写老境已至的人生阶段,读过他的小说《小木屋》,当可惊叹于,卡佛笔力的平稳与沉静,把一个已入老境之人展现的恰到好处,却又妙不可言的未着一“老”字,敛尽文字的锋芒可谓到了极致。
小说以哈罗德从小餐馆出来,发现雪停了开篇,用人物对周围景致的观赏赋予其一个饶有兴致的心情。在哈罗德接下来做深呼吸时,他几乎尝到空气的味道,给他良好的心情添上了一股兴奋。兴奋中,哈罗德把前往旅舍度假的计划又过了一遍。到了目的地,下午,他还可以去钓两个钟头的鱼,“然后是明天,明天一整天”。此刻,哈罗德还要开一个钟头的车才能到旅舍,可他脑子里的所有空间已被度假这件事塞得满满当当。他只想赶到旅舍,然后去钓鱼,享受轻松的度假时光让哈罗德还未感知到自己身上已经发生着来自人生阶段的某种变化。
哈罗德还能像过去那样欣赏冬日里的景致。那些雪景就像哈罗德在博物馆看到的中国风景画,“他喜欢那些画”。哈罗德把自己的喜好说与弗朗西斯,“不过她没出声”。来自人生阶段的变化在弗朗西斯身上出现的甚为明显,已入老境的人不再随意表露心绪与情感,而是以沉稳来做出同年龄相当的姿态。自身沉稳让弗朗西斯失去了前往旅舍度假的兴趣,同三年前相比,如今的弗朗西斯在享受轻松的时光面前已是判若两人。
哈罗德只好一人上路,却在路上于回忆里复刻最近一次他和弗朗西斯共享度假时的欢乐场景。最近一次是在三年前,他们来到小木屋,待了四天。哈罗德钓到了五条漂亮的鱼。回忆中的怅然若失皆比不上开车开久了,“背部和脖子那里感觉僵硬”来得强烈。哈罗德到了身体的疲累恢复起来较慢的年龄,这是无法在生理上欺骗感受力的年龄。对应于心理上的感受力,一对年轻男女下台阶的场面给哈罗德的视觉冲击更突显出特有之年龄段的独特心性。
在旅舍登记处,哈罗德停好车子。从这时开始,卡佛的叙述平缓、克制,巨细无遗的描摹出一个老年男性啰哩啰嗦的举止。啰嗦的文字絮叨出一份沉重,以之形容哈罗德举止上的慢可谓精到、准确。“他注意到那两人下台阶时,男的是怎样扶着女的胳膊”。哈罗德注意到一对年轻男女,他这个年龄的人没心思把兴趣放在年轻的面容上,男的如何扶着女的胳膊给了哈罗德自觉的触动。
这样的触动是人生进入老年阶段必然的心理反映。当它自哈罗德的内心产生,其独自一人去小木屋度假已在此刻成为一种干扰素影响到他享受快乐的心绪。
旅舍承载了哈罗德情感上的依附,他“为回到这里而高兴”。可哈罗德以往熟悉的梅太太不再打理旅舍,这让物是人非的嗟吁浸透在卡佛其后的叙述里。
梅太太的女儿、女婿接手了旅舍,孙女伊迪丝则负责招待客人。伊迪丝不知道哈罗德是梅太太的老主顾,对其皱着眉头的生硬态度明显摄录出时光流转的印记。旅舍一般冬天不开放小木屋,对老主顾却另当别论。前者是旅舍的规定,后者是梅太太对老主顾开的方便之门。哈罗德如愿以偿地住进了自己预订的小木屋,在女孩伊迪丝的冷眼相待下。
熟悉的梅太太向年轻一代交卸了旅舍的打理之责,更年轻的对老主顾丝毫不顾情面。在变化面前,梅太太那一代人都老了。故而,弗朗西斯没和哈罗德一起度假,作为度假地的旅舍,只有梅太太还能和哈罗德聊上两句家常话了。
梅太太还记得弗朗西斯,她向哈罗德关切地问起他的妻子。对弗朗西斯,哈罗德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步入老境之人的常态。哈罗德和弗朗西斯彼此没了新鲜感,他们的日常是一种熟悉到少了语言交流也会牵系对方的关系。这种关系表现在无话可说上面,并不是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而是对彼此的牵系不再会像年轻人那般热切地表露出来。
梅太太对弗朗西斯的关切,就像雪后的太阳,驱不走寒冷,却也亮得晃眼。结合卡佛对太阳出来了的景致描写,哈罗德此刻的心情是颇为愉快的。毕竟有人关心自己的妻子。在伊迪丝那里受到的冷遇给哈罗德的不快全然得到了排遣,哈罗德兴致勃勃地打量起了有三年没有来过的旅舍。
小木屋被梅太太收拾得很用心。“我尽量把这里收拾得住着舒服”。梅太太的话里透着对老主顾的眷顾。这份感情里同老友相见时克制的喜悦,是哈罗德这样的老主顾才会懂得的世事总结。历经沧桑之人不会将所有想说的话全盘倒出,却会在简单的闲叙里道尽万千珍重。彼此懂得这份珍重之人,肯定老了。这是“老”在小说里的一段暗示,哈罗德还没确切地感受到自己已步入老境,他需要随后的感受来进一步确定老境已至在认知层面上的无力感。
直到此刻,住进小木屋的哈罗德依然保持了一个较为年轻的心态。“他挺高兴自己到底还是来了”。因为执拗和冲劲,哈罗德身上还看得见一些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可它们最后输给了年龄带来的身体上的疲累。哈罗德原本只想在床上躺几分钟,稍做休息,就去河边钓鱼。不料一觉睡醒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年轻的心态也撑不住身体对休息的需要。何况,哈罗德还有来自心理上的需要在提醒他,对孤独感的难以忍受,是他独自出来度假所面临的新的问题。
“他希望弗朗西斯也在这儿,希望有人可以说说话”。对妻子的牵念以这种方式显现在哈罗德心里,给他此刻的孤独蒙上了难以排解的愁绪。年轻人不会产生这样的愁绪,它是已入老境之人的专属,说话的需要加强了哈罗德对妻子思念上的归属。
在旅舍用晚餐让哈罗德又一次品尝到世间的人情冷暖。哈罗德饭还没吃完,伊迪丝就忙着用湿抹布抹他坐的那张桌子。哈罗德付帐时,故意“比账单上的数目多了不少”。即使哈罗德多付账在年轻的伊迪丝面前维护了尊严,他也已经讨厌她了。试着用金钱填平隔代之人的代沟,不会让人感到自在。哈罗德只有置身在同代人的群体里,才不会刻意去觅得身心愉悦的自在,因为自在会融入同代人日常的起居里,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如今,独自在旅舍度假的哈罗德,显然已远离了他所熟悉的生活。第二天去河边钓鱼,哈罗德感觉心情愉快,可这份愉快怎么看也是有限的。朝河边行走的途中,哈罗德得闯过灌木丛或者在低垂的树枝下行走。为了避免鱼竿碰上树枝,哈罗德“把鱼竿拿着直直地对着前面”。这个姿势就像他举着一根长矛。哈罗德小时候去偏远地区钓鱼,也以同样的姿势举着鱼竿。那时,他穿过树林或者草地,想像对手策马从树林里出来。他还会扯着嗓子唱歌,对天上的老鹰喊叫。那是童年的时光,哈罗德能清楚地记起它们,童年在他的记忆里并未远去。现在的哈罗德却无法像小时候那样,驰骋自己的想象,喊出心中那股子兴奋。有东西在约束着他,那是人生的历程对他的告诫。可以回忆童年,举止行为则要符合年龄的要求。它要求哈罗德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性,罔顾年龄对他的警告。
警告说来就来。沉浸在对童年时光的回忆里,哈罗德不小心踏进了一个积雪堆。“雪深及膝,他惊慌失措,抓了几把雪,也抓到了几根藤,上来了”。已入老境之人需要保持精力的专注,一旦分心,因年龄带来的种种劣势立马显现。在小说情节的进展下,哈罗德没顾得上对途中的意外引起重视,他现在所感觉到的是“以前有过的兴奋感部分回来了”。
兴奋感勾出了哈罗德的执拗劲。钓鱼让他变得倔犟。“他什么都不用着急,今天不用!”他打算在钓鱼上耗尽一整天的时间,心态上的年轻让他不禁又回想起和弗朗西斯一起度假的过往经历。
哈罗德曾经在一个上午,钓到了三条硬头鳟。他把它们拎到小木屋,从袋子里把它们倒给弗朗西斯看的时候,“她吹了声口哨,弯下腰摸了摸鱼背从头到尾都有的黑点”。那声口哨是欢快的赞叹。随着一声赞叹,弗朗西斯对丈夫钓鱼的丰收表示出发自心底的感激。那个时候,弗朗西斯也有一个年轻的心态,无论赞叹,还是感激,皆由衷的喜形于色。因了妻子的鼓励,下午,哈罗德又去钓了两条硬头鳟。
时过境迁,弗朗西斯没和哈罗德一起度假,这并不有碍他在钓鱼上满满的自信。然而,自信没给哈罗德带来好运,寒冷给了哈罗德在河边不会再待很久的理由。他就是在这时看见了从树林里出来的几个男孩。
男孩们在猎杀一头鹿。在他们出现之前,哈罗德见过那头鹿。它伤了一条后腿,消失在河对岸的树林里。哈罗德认出那是一头母鹿,在回应男孩们的问话时不经意地掺入了他自己强烈的感情。
男孩们手上有枪,对陌生人并不友好。他们用挑衅的语气向哈罗德打听一头公鹿的去向,引起了哈罗德的反感。哈罗德毫不畏惧的纠正男孩们,他看见的是一头受伤的母鹿,并且,话里充满对这些男孩的指责。
步入老境的哈罗德在无谓的挥霍勇敢。指责男孩们的话甫一出口的瞬间,哈罗德没意识到,他已不再年轻。话一出口,他也未尝感到后悔。哈罗德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当有枪的男孩把枪口对准他时,哈罗德于迟疑中的一段想象是他意识上某种转变的开始。
面对枪口,站在河水里钓鱼的哈罗德打算这么做,他用靴子把水踢起来,然后倒下身子,在水中翻滚。哈罗德的想象里,这是躲子弹的有效方式,同时,也能为自己制造一个反击对手的机会。可哈罗德并没这么做。那一刻,感到害怕的他精神恍惚。哈罗德无法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对手身上,这让他的精神对应于身体难以达到过去那种良好的协调性。一句话,他老了。考虑如何保全自己比起想办法反击对手,是哈罗德此刻唯一的选择。
决定了保全自己这一选择后,男孩们处于强势地位下对哈罗德的嘲讽与戏弄后者都可以忍受。忍受相助哈罗德度过了这段剑拔弩张的危急时刻。直到男孩们离去,哈罗德缓过气来,才被一种他从未感受到的疲惫彻底俘获。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圈,哈罗德体验到什么是生的艰难。只因生命的价值实在太过渺小,活着才实属不易。因此,哈罗德感受到的疲惫有着两层含义。一是身体在恐惧的作用下紧张过度,突然放松时布满全身的脱力感。二是在发现自己已入老境的事实后,源自精神顿悟的无力感。
关于哈罗德疲惫的两层含义,它们都概括出一个“累”字。身体上的累可以通过休息让身体恢复到一个良好的状态,精神上的累则让哈罗德有了珍惜生命的意识。
哈罗德那根价值九十美元的鱼竿遗失在了河边,他不会再回去找了。明白了生命的宝贵,鱼竿或者它所代表的物质皆不再重要。无力改变人生步入老境的历程,哈罗德却能珍重自己的余生。懂得珍重自己,哈罗德于认知层面修正了“明天他得回家,上班”的决定。今晚,天黑之前赶回家提升了哈罗德心性的沉稳。这经过修正的沉稳,是哈罗德正视自己老境已至的标志,更是他对那个唤做家的地方新的渴念。
2023.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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