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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科幻作品已来到文学的舞台中央,朱岳的这部轻巧的短篇小说集却以一种非常别致的手法处理了科幻题材:他也描画外太空与未来景观,但他的奇特想象与传统科幻小说的进路几乎毫无瓜葛,他构建出一个让人感到稍许古怪、让人微微不安又使人无限怅惘的宇宙。
把朱岳的短篇小说集《想象海》归入“科幻小说”这个类别,其实是有点唐突的。虽然他也描画外太空与未来景观,但他的奇特想象与传统科幻小说的进路几乎毫无瓜葛,或者我们可以说他“志不在此”。朱岳只是借用“科幻小说”的外壳,来驰骋他的想象;他甚至不怎么关心“科幻”两个字里面的那个“科”——假如科学技术不是人的基本处境的一部分的话,他会对它掉头不顾。在我看来,朱岳关心的问题始终是,人类怎么活着才算合适,怎么才算真正作为人而活着。他想象的种种情景,正是我们在某一个方向偏枯了的处境中如何表现、如何试图理解和挣脱。
《想象海》开篇的《家庭述异》是极有趣的文本,它一步步描写了主人公的父母相互趋近、相互融入、相互替换的过程。小说中一处写到主人公的母亲领他到一座阴森的礼堂,看了一场恐怖的科幻电影,让他记忆深刻。多年后,父亲跟他一起路过这个地方。“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我带你到这儿看过电影。”父亲忽然说。“对,是部科幻电影。”主人公尽量不动声色。“不对,是恐怖片,可把你吓坏了。”“你还记得讲的是什么吗?”主人公问。父亲可能听出了试探的口气,没有答话。
后面还有一个场景:“我很少见父母读书,但有一年,不知是谁拿回一套《战争与和平》,共分为四部。我看到父亲在读第一部,一段时间后,又看到母亲在读第二部,等到母亲不再读第二部时,父亲开始读第三部,最后母亲读完了第四部。”
在这里,存在一种让人感到微微不安的东西,它并没有造成实际的伤害,作者也没有提供任何危险的暗示。但读者却感觉如此不寻常,不禁暗吸一口凉气。
试图从主题的角度去深度解析《家庭述异》,可能未必能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但我们比较清楚地看到,朱岳对“分身”这一主题是有一定迷恋的,而“分身”正事关人的身份的解体与融合。
在小说《众身》中,他写了一位有9个身体的主人公,他在9个身体的陪伴下却仍有摆脱不掉的孤寂之感。当他意识到其中一个身体意欲背叛他,追求另一种存在方式,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将这个身体囚禁起来。在小说的最后,朱岳写道:
“它想去过生来只有一个身体的人所过的生活,这不可能实现。它死去时,我并非感到剧烈的痛苦,只是被无以言表的忧郁缠绕住,直到此刻,仍无法从中挣脱。我返回房子,今天去工作的三号身体到家了,已换好干燥的衣裤坐在圆桌旁。其他身体忙碌起来,换衣服、烧水、准备晚餐。天完全黑了,雨仍未停。”
如果说《家庭述异》处理的是他人的身份问题,那么《众身》处理的就是我们自己的身份问题。有时,固着在一种身份上令我们痛苦,于是,我们希冀有多重身份。然而,一旦我们有了更多身份的可能,我们却又有了面对分崩离析的恐慌。朱岳以非常温柔的笔调从这样一个非常重大的主题上轻轻拂过,他不想用思想小说那种严正的、说理的方式去触碰这一主题,而是采取暗示的、隐喻的手法。他也不提供任何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而满足于让读者停留在悚然而惊的心理状态中。当读者的感官被惊醒,就不那么容易再堕入当世的种种迷梦中了。
第二部分的三篇小说,从形式上来说是最接近“科幻小说”定义的作品。《永驻物》和《石球》的外星球叙事,意味深长。而《连通器》则接近一个写作者对写作这一行为的沉思。故事的设定是主人公只能靠在“连通器”的电脑上写作才能获得他所需要的一切:水、食物、器皿、书籍。在小说的最后,朱岳写道:
这三部陌生的书散发着纯净的光辉,滋润了我日渐干涸的内心。我想,只要写下去,我的藏书便会丰富起来,那时将可从阅读中获得更多养分,形成良性循环。
在一个阴雨蒙蒙的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窗外有音乐传来。我以为有人来了,但从窗洞放眼看去,依然只有那些堆在地上的器物。我走下楼,冒雨来到器物间,侧耳辨认声源,再靠近去看,原来是一架留声机上有张唱片在缓缓转动,传出一支沉静的曲子。
这样看来,我的书写也会影响楼外的器物,楼内外的缆线是相通的,在炮台下面还有缆线接出去,而外面的缆线在地下彼此衔接。那么书写的影响力将能由远及近扩散开去。有朝一日,我能在远处某个柜子里拿到书写的“果实”,能启动这个地方的各式装置。我想到那几个集装箱,其中没准会出现可以助我离开此地的小型飞船。
我又想,如果我继续写,写得足够多,质量也还行,那么这整个世界都将发生改变。但若想实现如此改变,我先要汲取千万倍于自身的力量。
这恐怕是这本显得稍许古怪的小书中最接近直抒胸臆的时刻了。朱岳的想象是奔逸的,而他对这个世界无论怀有多少失望和不满,他的笔触总是如此温柔。 (刘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