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文学首届长宁杯全国征文大赛——四十年,我的小康梦/林悦文

潮汕人家 2023-05-05 20:10:43

普宁文学首届长宁杯全国征文大赛——

四十年,我的小康梦!

林悦文

小年过后,我把妈妈从乡下接到城里来过大年。

九十二高龄的妈妈接过我给的压岁钱,笑逐颜开:“细呀,这样多!”

我在家族中排行最末,长期以来,妈妈都用“细呀”这样的呢称来表达对小儿子的疼爱,尽管我已年近退休。

“一万三千八百,祝妈妈您‘一生发’。在全面小康的今天,这真不多。”我笑道。

“全面小康!”原以为妈妈会开心大笑,可是没有,老人家沉默片刻,语气深沉地说:

“细呀,不管现在的生活有多小康,你都不要忘记以前的‘细糠’,知道吗?”

“妈,我知道。”

春晚的节目很精彩,可妈妈刚才那“细糠”二字波动了我的情绪,让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干脆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将大年夜的喧闹挡之门外。

斜靠在床上,“小康”“细糠”,“细糠”“小康”这四个字眼,不停地在我眼前交替闪现,思绪,一下了飘到了四十多年前——

“阿姆,汉城伯从暹罗返来,你何不去问问你家鹤涛的消息。”说话的是我家的邻居梅老婶,这一天是1974的早春。

梅老婶说的“汉城伯”,是我村一位从小就在泰国谋生的成功人士,而“鹤涛”是我的大伯,自从16岁“过番”之后,再无消息,汉城伯的归来,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探讯渠道。

奶奶坐在椅上,沉默着,一脸落寞。

“妈,梅老婶的话是对的,你成天想念大伯,正好去问一问。”妈妈对奶奶说道。

“我哪能不知道这个,可是总不能空手去问话,至少得拿上四个鸡蛋,可家里……”奶奶没有把话说完,但显然是说我家连四枚鸡蛋都拿不出。

可以用“一穷二白”来形容当时我家的贫穷,这是因为我的家人懒惰吗?不是的,我家也养了鸡,可人都经常挨饿,自然没有米谷来喂养这生灵,鸡也就长得特别慢,也总不下蛋。好不容易下的蛋,还不够完成社员必须完成的“上交任务”。一年间,小孩子能够吃上鸡蛋的只有大年夜。每年的这晚,妈妈都会煮上两枚红鸡蛋来供奉“公婆母”。供完以后,家中最小的两个孩子一人可分一枚。可我们舍不得吃掉,当玩具玩。剥开吃时,蛋黄是稀罕物,得让给奶奶吃。那时的鸡蛋,对我家来说,是珍品中的珍品。

傍晚,我妈妈从邻居家借来四枚鸡蛋,让奶奶去汉城伯家问讯。奶奶去了一会儿,回来了,说是汉城伯明天要回泰国,送行的人太多,挤不进去,明天一早再过去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就起了床,收拾整齐,准备再去问讯。奶奶一脸潮红,可以看出老人家的心情是极端的不平静。是啊!养育了16年的骨肉,一别云山飘渺,几十年没有消息,为人母者,心何能安?

“妈,你现在就过去吗?可太早了也不好。”妈妈说。

奶奶向外看了看天空,应该是觉得时间太早了些,于是拿起扫把,扫起了地。

扫着扫着奶奶停住了,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她像秋风中的黄叶一样,摇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妈,你怎么了?”我的妈妈大惊失色,慌忙丢下手中的活儿,跑了过来,抱住了奶奶。

奶奶病倒了,她患了“脑充血”,此后卧床不起。屋漏偏遭连夜雨,就在此时,终年辛劳、全靠他支撑起这个家的我爸爸,患了在那时让人闻之色变的肺部疾病,贫穷的我家,塌了!

除夕到了,才四十多岁、过早地白了双鬓的我妈妈孤寂地站立着,为怎样度过这个年而忧愁。突然,她的眼光射向墙角那一袋12斤的“玉糠”,这是几天前在公社粮所工作的长顺叔送给我家的。

打开袋子,里面那泛着金黄色、飘着一股特殊香味、细软细软的米糠露了出来。妈妈找来了筛子,将“玉糠”筛出“细糠”,渗进了家里仅存的一点面粉和米粉,又倒进那包让我去供销社买回来的、两毛钱的糖精,加进水和自家制作的酵母,将这些东西和成团,蒸出了这世上少有的“细糠馒头”。

大年夜,奶奶和爸爸吃家里仅有的一碗白米饭,而妈妈和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就吃“细糠馒头”过年。

饭后,寒冷的我们爬上阁楼,钻进稻草堆里睡觉。听到远近那断断续续的鞭炮声,渐渐懂得艰辛为何物、已经十岁了的我,流下了黑暗中的眼泪。

1976年,历尽风霜、时年76岁的我奶奶去世了,可爸爸的身体依然不好,贫穷的我家依然贫穷……

八个年头过去了,1984年底,20岁的我应征入伍。感谢我的爸爸、妈妈,在那样艰辛的岁月中,坚持让我们兄弟姐妹读完了初中、高中。一入伍,我便因“文化高,文笔好”被委任为连队的文书兼军械员、通讯员。肩挑“连队八大员”中的 “三员”,可见领导对我的信任和任务的繁重。

1985年底,老兵退伍后的连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饲养员,我找到指导员,要求兼饲养员工作,这把指导员惊讶得瞪圆了双眼道:“小林,你可是个秀才啊!”“不,我首先是个战士,连队这时找不到饲养员,我应该上。”我坚定地说。

瘦弱的我把一百多斤重的泔水挑到猪圈,准备喂猪。忽然,我发现那泔水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这是花生油和猪油的混和物。天哪!好几年了,我家炒菜只放盐没有油放,而连队的猪,生活竟然比我的家人还要好。我呆住了,想着这泔水上面的油能不能利用?

我找到副连长,汇报了泔水浮油的事,建议回收利用。话未说完,副连长笑了:“你的建议是好的,但真要做了,你准得挨骂。”我强调了“浪费可耻”的道理,副连长答道:“饲养员的工作就是把猪喂好,其他的你不要多管。”我立正,回了声“是”,转身回到了猪圈。

将这样一层厚厚的油倒进喂食槽,我总是舍不得,想了想,找来一只小桶,把泔水油刮出来装上。喂好猪后,点燃猪圈里烧猪饲料用的灶,将这桶泔水油烧沸。

我和连队的卫生员住同一间宿舍,这时候卫生员探亲去了,连队的一些卫生工作由我完成,得益于这个方便,我翻出了医用棉纱,对泔水油进行过滤,一闻,味道怪怪的,于是丢进几片连队野营时用的“净水片”,几个小时后再将油煮沸、过滤。几遍之后,那油已经非常清澈,也无异味。

我上街买了一只30斤装的塑料桶,几个月下来,竟然让我装满了一桶这样的油。哥哥结婚时我请探亲假回去,贫穷的我,就以这30斤油为礼物。我没有说明这桶油的来历,当然也就没有挨骂。

三十年后的一天,渐渐过上小康生活的我正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忽然电视上报道了一则这样的消息:某地无良商家,在僻野无人处炼制地沟油出售,祸害人民健康,要严肃查处……消息未看完,我吓得差点瘫倒。天啊!在中国大地上还没有“地沟油”这个概念的时候,我就在干这个事了。要严肃查处,我可是他们的祖师爷啊!好在我干这事是因为贫穷,是出于“利废”,不曾谋利,也不曾去害别人。

1987年3月,正在旅部接受军考前培训的、立过军功的三班长突然给连队来信,说他越培训越觉得自己水平不够,怕浪费了全营唯一的一个军考指标,让连队转告营首长,另选一名战士应试。

这封信轰动了全营。营长给我连王连长打来电话,指示“让林悦文去考,告诉他一定要考上,别给咱六营丢脸。”

我一边继续着本职,一边温习着军考的课程,我承受的压力、吞咽的艰辛,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的。

经过几个月的冲刺、筛选、应试,1987年9月,身高170,体重仅剩95市斤的我考上了桂林陆军学院,读后勤专业。接到通知,我泪流满面。

毕业后的十多年,我管理着成千上万的军队粮油、被装。连泔水油都不放过的我,能否“廉守”岗位?感谢党卓有成效的政治思想教育,让我知道了清廉的可贵。面对无数的粮油,我不曾贪污一粒、一滴,因为工作上的出色,分别在1993年和1995年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1994年夏,连队的刘指导员借出差的机会,顺路探望了我家。我家的贫穷程度让他吃惊,归队后,特别批准用盈余的军粮指标,为我家买了两百斤大米、一百斤面粉、五十斤大豆、三十斤花生油。指标是部队的,钱,则是我自己掏的。

入伍后的前几年,我的津贴是月十多元钱,留下两元钱,其余的寄回家补贴家用;留下的两元钱,每个月也只用0.5元,最多不超过1元。日常生活,我是非常节俭的,但当别人有困难需要接济时,困难中我的我从不吝惜。部队每年都会号召官兵为困难地区捐款,一般人只捐几毛、一元,而我总是捐上三元、五元;小为富裕之后,对困难战友、朋友的接济更多,细细算来,从那时至今,竟然数近十万。这不是说我有多富裕、有多慷慨,而是经历过特殊困难、曾经四处借钱的我,知道借钱者的苦处。

1999年,我转业来到地方工作,任一个单位的物资总务,不用说这是份好工作。几年后,市里发出建设“文化大市”的号召。由于《汕头日报》《揭阳日报》等报刊刊载过我的文章,我创作的多部戏剧,也陆续被文艺团体采演且收到良好的社会反响,《南方日报》《战士报》先后报道过我的事迹,“久闻文名”的市领导点名让我商调进市文艺单位,培养我为专业作者。

留,跟钱物打交道,去,跟文字打交道,两者性质上的差异我哪能不知,但多年的党性教育,让我始终秉成“党叫干啥就干啥”的工作理念,就这样,2009年3月以后,我成了国家专业写手。好多朋友笑话我:“厚厚棉被不盖,偏去冰池翻跟斗,过不了多久,你就得又吃‘细糠’了”。

成为专业作者之后,我的工作得心应手,短短的几年,获得多个奖项,多家企业闻名请我利用双休日帮他们处理企业文化,给了我丰厚的报酬;两个儿子在大学毕业之后,成了国家高级人才;妻子老当益壮,在五十多岁时,还当上了一家大型企业的高级主管。就这样,和文字打交道的我,不仅不用吃“细糠”,而且很快就高质量的“全家小康”了。

往日的糠馒头,不会再有,寒冷时钻稻草,不会重演,现在的小康生活,香甜如蜜!

尾声

“细呀,快出来,你看那节目有多好笑。”正在大厅里看春晚的妈妈朝我喊话。我开门出来,问妈妈是什么节目。妈妈说有一个孩子,对母亲说他厌烦小康,原因是他觉得无滋无味,他想要过“大康”,让爸妈满足他。聪明的妈妈想了想,给孩子蒸了个米糠窝窝头,说这就是“大康”。孩子尝了一口,吡牙咧嘴,说还是小康好。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过惯了甜蜜的生活,就觉得这甜蜜无滋无味,这其实是好可怕的。”

“细你明白这个道理,阿妈就放心了。我还是那句话:不论现在有多小康,都不要忘了以前的‘细糠’!”妈妈说道。

“不论现在有多小康,都不要忘了以前的‘细糠’!”妈妈的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久久地、久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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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2020年荣获“普宁市文明自媒体”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