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橡胶林

郑映红

清晨，阳光比谁都更早走进大坪农场的橡胶林。东边的云朵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渐渐清晰，温婉的太阳一跑出山头，就把它们灰白的脸蛋涂抹上金灿灿的光晕。天地间一下子就明朗起来，独属于春夜的湿漉漉的清寒被罩了一层和煦的温暖，就像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回到家的人，打开门时，迎面而来的家人的笑脸和一屋的灯光。阳光走进每一个角落，也毫不吝啬地走进橡胶林。橡胶树种在龙潭水库中段东岸平缓低矮的山坡上，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延绵开去，约两千亩。此时，橡胶树还保持着冬天的模样，高高的树干上，光秃秃的枝丫优雅地往上伸展。有那么几棵树，枝头上还固执地挂着一些红色、黄色的叶子，两者难舍难分。各类早起的鸟儿在林间穿梭，上蹿下跳，使劲地赛歌喉，与寥落的虫鸣形成对比。北边的茶园人头攒动，谈笑声此起彼伏。春茶采摘运动已经风风火火地展开了。浓浓的雾气在鸟鸣中涌动，在透过枝丫的光线下舞蹈，为路边野草闲花告别露珠，举行最后的狂欢。橡胶树像是跳芭蕾舞的舞蹈家，身姿修长挺拔，稳稳当当地踮起脚尖，舒展身躯，举起柔韧有力的手臂，舞态优美，宁静高洁。它们的脚下，是满地厚厚的卷曲的落叶。

落叶的表面还停留着潮湿的露水，又轻又软，直到阳光收起所有的水分，它们才恢复清爽酥脆的质地。当渐行渐西的暖阳爱怜地抚摸这片林子，叶子的风干程度达到巅峰。面对眼前漫山遍野层层叠叠的落叶，谁也会忍不住迈开腿，跑进林间，踩在叶面上，用脚底与落叶弹奏出清脆的“沙沙啦啦”、“沙沙啦啦”的灵动曼妙的音符。跑啊，跳啊，从这一排，到另一排，从上一垄，到下一垄，绕过一棵棵粗壮的树干，看一眼树干上绑着的粗陶碗，肆无忌惮地放任属于孩童的惬意。水库的水位到了一年里最低的时候，瘦成了小溪。夕阳把橙红的胭脂揉进碧绿的水里，水也红了脸颊，春心荡漾。如梦似幻的夕照晚景投进了橡胶树的明晃晃的眼眸里，投进了在梅树下劳作了半天正准备回家的农妇脸上的充实里，投进了游玩的人儿尘封已久的喜悦里，更投进了许多人年少的记忆里。橡胶林是土生土长的七零、八零后大坪人的童年乐趣之一。那个时候，难得拥有一本好书，总要慢慢品读，小心收放。盛夏时节，摘下橡胶树叶，做成美丽的书签，夹进书本读过的最后一页，书香与木香有了完美的结合。调皮的孩子会用小刀在树干上划一道痕，新鲜的白色汁液顺着刀痕流了出来，挂在粗粝的树皮上。等汁液凝固，收取下来，卷成一个小球。那球弹力十足，扔地上、墙上，看它飞快地跳跃、欢蹿，玩弹球就承包了童年大半的快乐。等到果子成熟了，捡回家，小心掰开一瓣坚硬的外壳，在另两瓣外壳的内面画上几笔，活灵活现的猴头便横空出世了。一些小孩对壳里面有着奇特花纹的内核情有独钟，一颗又一颗，捧在手心，装进玻璃瓶里珍藏，时时对着发呆，插上天马行空的想象的翅膀。

橡胶树和水库，以及别的春天里的事物，都在等一场雨。“春雨贵如油”就是橡胶树的人生箴言。如果有一天天空换了脸色，灰沉沉地憋上几天，春雨就会如约而至。随着雨季的到来，万物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梅子几乎一夜就长大了，满树的芒果花突然变成串串小果粒，各类青蛙奇迹般地聚集在某个水洼里声声呼唤……在雨的催促下，橡胶树的旧叶很快掉光了，躺在脚边肥沃的土地上，松软贴实，直到与土地浑然一体。橡胶林披上一身轻纱，闭上眼睛，悠然自得地聆听淅淅沥沥的天籁之声，再伸出修长的手，倒一杯春雨之酒，浅斟低酌，风情万种地告别过往，心花怒放地迎接新生。叶芽像是突然记起了旧年的约定，要共赴这场春宴，匆匆忙忙，你追我赶，纷纷从枝丫间钻了出来。转眼间，无数的琥珀色嫩叶浸染开来，渐长渐变，有了昏黄、棕黄、柳黄、嫩绿，从扭扭捏捏的稚嫩到青春勃发的活力。橡胶树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是三片叶子一枝，悠然自得地垂下，数枝一簇，层次分明。鸟儿叫得更欢了。它们热烈地讨论将在这片繁茂的林子安营扎寨的细节，期待着邂逅一段美好的爱情，憧憬着在漂亮的新窝里养一群可爱娃娃的幸福生活。

周围的油茶树的果子裹件毛茸茸的绿外套，黧蒴撑开整树冠的花，竹子青翠，松树郁葱。所有自然生长的、人工种植的花木，与橡胶林相得益彰，其乐融融。放眼望去，浮岚暖翠，葱蔚洇润，精妙绝伦。雨飘落在水面上，鱼儿欢蹦雀跃，成群结队奔赴上游，闪闪的鳞光时隐时现。白鹭三三两两，立在绿草如茵的岸边，并不失时机地贴水而飞，捕获一条贪玩的鱼，享受鲜美的肥鱼大餐。和白鹭一样爱鱼的人儿坐在钓鱼伞下的小凳子上，静守一杆鱼线，正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搁浅的老木船虔诚地仰望天空，等待水位上升的时节到来，好再一次履行它“舟行碧波上，收得满网鱼”的义务。

雨中的橡胶林，雨中的山山水水，构成大坪独一无二的风景画。画里的橡胶树恬静淡然，看水木清华，听莺声燕语，乐山河壮丽。画里还有默默无闻、辛勤劳作的农场工人。他们用青春的热血浇灌这片土地，种植、管理、割胶……就连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那些月光轻吻大地的夜晚，都有忙碌的身影在橡胶林间闪现。每一棵橡胶树干上留下的流畅线条、深浅适中的光洁划痕，正是他们凭借熟练的割胶技术，以一名雕刻家那样独有的绝活，精准落刀，沉稳把控，轻匀运行，一气呵成的艺术品。他们身处画中，又恰恰是他们的双手，创造了这幅美丽的画卷。大坪农场的橡胶林走过春的萌发，还会走过夏的繁盛，秋的成熟，冬的沉寂，在一个个四季轮回里体验生命的美好意义。作为粤东地区少有的四季分明的树木，橡胶林为这一片山区增添了更加亮丽、动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