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語録類編:師友篇
談熊先生所論四科云:孔子教人非是原有四科,但門人記述,就相從陳蔡者各有所長而分之耳。離却德行,豈有言語、政事、文學耶?義理以當德行,自是允當。但以擬之西洋哲學,彼雖亦言真理,終是心外有理,不知自性本具,非從性分中流出者。言語屬之外交詞令,殊不盡然,外交詞令類縱横家言,如今世所謂雄辯之學,古人無是也。經濟自可當於政事。文學比以詞章,其義殊小。《論語》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者六藝之文,行者六藝之道,忠、信者六藝之本也。游、夏以文學稱,亦以誦習六藝之文爲最熟耳。
民初識月霞法師。月霞初受哈同供養,辦華嚴大學於哈同花園,僧徒從之者百數十人。既而羅迦陵生日,欲使僧衆拜寿。月霞以沙門不禮王者,拂袖而去之杭州,生徒悉從焉。因假海潮寺爲校址,聘教授,程演生、陳攖寧皆與焉。其後應袁氏召,入都弘法,不果而還,養疴於清漣寺,未幾圓寂。封龕時,吾往吊,因識楚泉法師,聽其說法脱口而出,自饒理致。誦偈有云:“水流常在海,月落不離天。”自後頗與往還,時相談論。是時吾看教而疑禪,尚未知棒喝下事。
一日,楚泉爲吾言:居士所言無不是者,但說天台教是智者的,說華嚴教是賢首、清涼的,說慈恩教是玄奘、窺基的,說孔孟是孔孟的,说程、朱、陸、王是程、朱、陸、王的,都不是居士自己的。其言切中余當時病痛,聞而爽然,至今未嘗忘之。因取《五燈會元》重看,始漸留意宗門。楚泉爲吾言:居士看他書儘多,不妨權且擱置,姑看此書,須是向上一着轉過身來,大事便了。又云:棒喝乃是無量慈悲。當時看《五燈會元》有不解處,問之不答。更問,則曰:此須自悟,方爲親切。他人口中討來,終是見聞邊事耳。吾嘗致彼小簡,略云:昨聞說法,第一義天薩般若海一時顯現。楚泉答云:心生法生,心滅法滅。心既不起,何法可宣?既無言宣,耳從何聞?義天若海,何從顯現?居士自答。其引而不發每如此。楚泉而後,又有肇庵,見地端的。吾常覺儒門寥落,不及佛氏有人。
以前所見,求如此二人者,殊不可得。太炎無論矣,靈峯闢陸、王,然當時並無陸、王,近於無的放矢,門户之見猶存。熊先生確有悟處,然其得力乃亦自佛學中來。自餘雖不乏勤學稽古之士,大抵滯言語、泥文字,口耳之學,終不親切。吾今日所爲講稿(編者注:指《泰和宜山會語》),雖不敢自必毫無滲漏,然樸實説去,更無文字習氣,言之不苟,庶幾胸襟流出,語語親切。如是方可讀書,方可立說。昔人所謂“六經皆我注脚”,亦此意也。
——摘自《馬一浮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