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瑟瑟回国一周,有大学同学攒局,算是对本班学历最高的女学霸归来表示欢迎。
她没想到,会在饭桌上听到陈浪的消息。
话起得太突然,江瑟瑟刚盛了一勺鸡汤,一个没留神,手里的勺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
“不好意思,我手滑了。”她拿起纸巾随意擦擦,“你们继续,刚聊到哪儿了?”
几个同学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人转了话题,说起谁谁新买了房子,谁谁又生了二胎。
江瑟瑟笑了,“不是在说陈浪吗?他怎么好好的离婚了?”
刚才说话的男生脸色尴尬,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哦,我明白了。”江瑟瑟语气随意,“顾忌我在是吧?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过去了。行了,你们说你们的,我也听个热闹。”
谁也没注意,她掩藏在桌面下的一双手紧握着,指尖都泛出青白。
“那个……”男生只好又捡起话头,“我也是听他们学院一个同学说的。”
“说他要辞职,他老婆反对,俩人吵了一架,第二天就把婚离了。”
“辞什么职啊?”另一个男同学接口,“要我说,小县城的公务员最舒服,不像咱们这些赤手空拳在大城市打拼的,半辈子就为了套房子活着。”
有几个女生也随声附和,其中一个说搞音乐的男人最不适合过日子,还扭头过来问江瑟瑟,“瑟瑟你说是不是?”
江瑟瑟弯起唇角,“我不知道啊。”
是啊,她怎么知道?
他们的日子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在了那个夏天。
说起来,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有时候,江瑟瑟想起初见,还恍惚觉得就在昨天。
那时,江瑟瑟还不是航天研究院从德国聘请回来的女博士,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二女生。
恰逢平安夜,在实验室里泡了一整个学期的江瑟瑟被同寝室的几个小姑娘硬拖到学校后面的酒吧去参加圣诞狂欢。
她们到的时候,酒吧里已经挤满了人,音乐声混杂着人声,震得人耳朵疼。
江瑟瑟环顾左右,正想找机会溜走,周围突然就静了下来。
有一束光打在舞台上。她抬头,目光隔着攒动的人群,隔着闪烁的彩灯霓虹,与舞台中央抱着吉他的男孩撞了个正着。
和其他玩乐队的男生喜欢染五颜六色的头发不同,这个人一头黑发,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来的下巴线条偏硬,泛着青黑色的胡茬,给人一种莫名落拓沧桑的感觉。
只一瞬,江瑟瑟就移开了视线。
而男生已经开口,是低哑的嗓音,性感中带了点漫不经心,“下一首歌,我想请那位穿白色毛衣的女同学一起唱,不知道可不可以?”
“白毛衣?”江瑟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有些茫然。
“啊,是你是你。”同寝室的姑娘兴奋的叫了起来,用力推了她一把,“瑟瑟快去呀,人家陈浪点名要和你合唱呢。”
“陈浪?”她转向舞台的方向,“他?”
那姑娘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江瑟瑟,你生活在外星球吗?咱学校颜值担当你竟然不认识?”
那晚两人唱的是什么歌,江瑟瑟后来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唱到高潮部分时,陈浪转头看过来。有风吹起他的刘海,他一双黑眸在灯光下雾气蒙蒙,谜一样的吸引。
那晚,理工女江瑟瑟第一次失眠了。眼前的黑夜,和窗外的月光,都像极了他的眉眼。
再次见到陈浪,是两个星期以后。
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江瑟瑟是走得比较晚的那一拨。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艰难地走到校门口时,一个背着双肩背包的男生背对着她,正蹲在地上喂学校里的流浪猫。
“放假了,你又要挨饿了知道吗?”他摸着猫的小脑袋,声音有几分耳熟,“还好你本来也该减肥了,胖得都没脖子了。”
那猫被嫌胖想来很愤怒,呲着牙去挠他,被男生灵活地躲开了。
江瑟瑟“噗嗤”一声笑了。
那男生回过头,竟然是陈浪。
见到她,他勾起唇角,“去车站?”
江瑟瑟点头。
陈浪于是走过来,接过她的行李箱,“那一起吧。”
当时正值冬季,风很冷。陈浪站在她前面,背影松松垮垮,却正好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
江瑟瑟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陈浪。”
“嗯。”他应了一声。
“我叫江瑟瑟。”
男孩子声音带了笑,“知道。”
江瑟瑟的脸立刻红了。
所有故事都从这一刻开始,半个月以后,陈浪牵着江瑟瑟的手走进他乐队训练的旧教室。
“江瑟瑟,你们嫂子。”他说。
如果江瑟瑟没有参加那个国际飞行器设计大赛,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会不同。
可她参加了,还获了奖。
“陈浪,”两个人在学校门口吃烤肉的时候,江瑟瑟开口,“要是我出国读研究生,你觉得怎么样?”
“去哪儿?”陈浪正拿着夹子翻烤几片五花,听见她的话,手微微一顿,“申请了?”
江瑟瑟摇头,“我没申请,是德国一所学校主动找到我的。据说因为看中了我的参赛作品,认为可以培养。”
陈浪点头,指尖掐着烟用力吸了一口,“他们眼光不错。”
后来,江瑟瑟才想起,那天晚上,陈浪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她自己想当然地认为,她和陈浪说过她的梦想,他是最懂她的人,所以他肯定会支持她的。
第二周,江瑟瑟开始学德语。
上课的地方有点远,陈浪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辆大二八自行车接送她。
每天晚上,江瑟瑟坐在前座,整个人包裹在陈浪的大衣里,耳边是男孩子有力的心跳声。有时候陈浪故意用冒着胡茬的下巴去蹭她的脸,她笑着扭头去掐他,他就晃动车把,把车骑得里倒歪斜,常常吓得她尖叫着往他怀里钻。
日子过得太开心,以至于江瑟瑟一直没有发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陈浪开始背着她打电话,人也越来越沉默。
不管愿不愿意,分离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
学生已经放假,足球场上空无一人,江瑟瑟和陈浪手拉手坐在球门边。
“你明天别去送我了,”她压着声音,怕一放开,便能听出不舍。
“嗯,”他应了,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江瑟瑟摇头,“不知道呀。”
陈浪沉默半晌,“那还回来吗?”
“应该会吧。”江瑟瑟凑过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你会怪我吗?”
“怪啊,撩完就跑。”他话说得半真半假,又伸开长臂把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一些,“那能怎么办?你会放弃自己的梦想吗?”
“梦想这东西搁现在多稀罕啊,赶巧了你有,那就留着吧。”
江瑟瑟眼圈发红,“对不起啊,陈浪。”
“你……”她想问,会等我吗?可出口的却变成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也许回老家考公务员吧。”他说得漫不经心。
“公务员?你吗?”饶是心里难过,江瑟瑟也忍不住笑了,“不像。”
他扭过头用刚冒出头的胡茬扎她,“我怎么就不像了?我就不能正经严肃地坐一回办公室?”
“哎,你别,好痒。”江瑟瑟胡乱躲着,“真不像。”
“你以前不是说要开个酒吧,过整天喝酒唱歌的日子吗?怎么想起来考公务员?”
陈浪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妈觉得,只有把我托付给国家,她才能放心。”
“这样啊。”江瑟瑟总觉得这话哪里有点不对,可到底没有深想。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单亲家庭长大的陈浪,那时正经历着人生中最痛苦和绝望的时刻——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妈妈,被诊断为肝癌晚期。
而自己,却在这个时间出国留学去了。
“我给你唱首歌吧。”临分开时陈浪说。
不等江瑟瑟开口,他就抱起自己放在一边的吉他,转了个方向,坐在她对面轻拨琴弦。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看着她,温柔藏在最深处,“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四下安静,只有男孩微垂着头,用他低哑的嗓音轻轻吟唱,一遍又一遍,像单曲循环。
足球场暖黄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落拓的线条,又在地上投出孤单的剪影。
江瑟瑟偏过头去,紧抿着唇,咽下了那句,“陈浪,我不走好吗?”
她是要做女科学家的啊!
那是十几年的梦想和努力!
她做了选择,却也知道,这画面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江瑟瑟的人生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可就爱情而言,她再爱不了别的人了,除了眼前这个。
那天,他最后对她说的话是,“去飞吧,小笨鸟。飞得高一点,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
然后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落在一个吻,转身离去,背影萧瑟。
江瑟瑟如期出了国。
她德语只是突击学习的,过去以后还要理解那么多生僻的专业词汇,要适应德国人的口音,要想不被落下,只有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所以一入学,江瑟瑟就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陈浪这个人,也被她挤到心里一个小小的角落,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拿出来想一想。
再次听到陈浪的消息,是来自于大宇,陈浪最好的哥们。
那时她到德国已经一年多,课业渐渐适应,并且开始在各种比赛中崭露头角,每天都过得充实而富有挑战。
“江瑟瑟,”大宇说,“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明天浪哥结婚了。”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接电话时正是清晨,江瑟瑟从公寓出来,抱着厚厚的一摞书走在去教室的路上。
后来很久,一些曾在那时经过那条街的人都还记得,曾有一个短发的东方女孩,书本掉落了一地,而她不管不顾,疯了一样往出租车停靠站跑。
陈浪的家住在县城,江瑟瑟赶到的时候,天边刚刚露出一点光亮。
那个地址她熟悉,以前两个人一起在三维地图上看过彼此的家。她当时还开玩笑,说等下一个圣诞节,她就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去给陈浪小朋友送礼物,让他一定在床头放一只大一点的袜子。
可下一个圣诞节,她在万里之遥。
很多事,不去想没事,想起来就锥心刺骨。尤其是当你想去挽回,对方却已经人去屋空、连电话都成了空号的时候。
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正放着老歌,好巧不巧,是奶茶那首代表作《后来》。
奶茶的声音很好,可将将唱到那句,“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就被另一个声音盖过了。
司机从后视镜看过去,坐在后座的年轻姑娘缩成一团,哭得全身颤抖。
自那以后,江瑟瑟再没回过国。
尤其是父母早就跟着哥哥去了澳洲,她就更没有什么回来的理由了。
直到这次收到航空研究院的聘书,江瑟瑟想,既然当初为了这个梦想,牺牲了那么多,跪着也要走下去吧。
也许,某一天那个人抬起头,真的会看到自己呢。
却没想到他离婚了。
“瑟瑟,你哭了?”从同学聚会回去的路上,打电话给大洋彼岸的好友小乔,她头一句话就问。
“没啊,喝了点酒。”她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抬手抹了一把脸。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问,“见到他了?”
江瑟瑟终于忍不住,“见他干嘛?才一年多就把我扔个干净的人,我见他干嘛?”
“那你哭什么?”
“都说了没有,”她嘴硬,眼泪却不争气,怎么也擦不干净。
“瑟瑟,你也公平点,是你选择离开的,也是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的,总不能让人等你一辈子吧?”小乔这人就这点不好,实诚。
江瑟瑟捂住眼睛,“陈浪他离婚了,小乔。”
“怎么办啊,我心里,又活泛了。”
旁边的代驾是个年轻的姑娘,听到这,抽了一张纸巾递过来,“活泛就上啊,只要干不死,你就往死里干吧,小姐姐。”
她说着还挥了挥手臂,像要去和人打架。
小乔在那边听见,笑了,“我觉得,这事儿行。”
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让你哭成狗的男人,瑟瑟,这辈子,你还能遇见第二个吗?”
“去找他吧。”
找到陈浪,并没费太大力气。
这么多年,大宇的手机号都没换过,一听是江瑟瑟,就加了微信,发了地址给她。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别看咱们以前关系也不错,那是看在浪哥面子上。江瑟瑟,这次你要再伤浪哥,我这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
这家伙倒是一如过去的耿直。
江瑟瑟觉得委屈,前头谁伤了谁这事都还没掰扯清楚,什么叫“再伤浪哥”。可她还是感激涕零地道了谢,好歹他俩之间有这么一根线没断,不容易。
出乎江瑟瑟意料的是,陈浪并没有在老家,他和自己一样,就在B市。
一个钟头后,她站在旧车库改建的小酒吧门口,许久,都没有勇气去推开那扇门。
直到里面,有吉他声响起。
一个男人伴随着吉他低声唱着歌。
江瑟瑟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了那个在她心里几乎回响了一辈子的声音。
她伸出手,握住了铁质的门把手。
酒吧不大,只寥寥坐着几桌客人。陈浪怀抱着吉他,坐在舞台正中的高脚椅上,低垂着眼,刘海遮住了半张脸。
一曲结束,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眼前却出现了一双纤细的女人的腿。
那双腿包裹在黑色小脚裤里面,笔直圆润,很漂亮。陈浪抬眼,顺着看上去,落在了女人脸上。
然后他一直挂在唇边的那点隐约的漫不经心的笑容,突然就凝固了。
对面的女人,一身宽大的白衬衫,栗色长卷发,腮边两颗钻石耳钉熠熠生辉。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除了那双红着的眼睛,和看向自己的目光。
陈浪别过脸,喉结滚动了好一会儿,才勾出一个笑,“回来度假?”
江瑟瑟却没有笑,“我回国工作了,在航天研究院。”
“是吗?”他左右看看,指着一张空桌子,“那坐吧,喝点什么?”
“合唱吗?陈浪。”她突然说,眼睛更红,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陈浪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低声说,“算了,这儿的东西不适合你,回去吧。”
江瑟瑟面前立着三个空酒瓶的时候,陈浪到底看不下去了。刚刚他让她走,她抬起下巴说,“你这开的是酒吧,我来喝酒的。陈老板不会把客人往外面赶吧?”
然后她就坐在那里,死盯着吧台后的他,一瓶啤酒仰头就见底。
“来这干什么?”他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居高临下看她。
“当然是找你。”江瑟瑟说得理所当然。
陈浪挑眉,似笑非笑,“找我干嘛?”
“当年我没提分手吧,你也没提。那你就还是我男朋友,陈浪,我不找你找谁?”
“我要问问你,你凭什么就娶了别人?”
要不是借着酒劲,这话江瑟瑟还真未必说得出口。可现在她只觉得委屈,委屈得她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顿。
陈浪避开她的目光,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回来过,就你结婚那天早上!可你电话打不通了,陈浪,你真是做得够绝了!”
江瑟瑟说完,又去开第四瓶酒。
陈浪伸手,按住了瓶口。却不曾想,面前的女孩放开了酒瓶,双臂一伸,就搂住了他的脖子。
“陈浪,我想你了。”她带着哭腔说。
男人全身都僵住,过了几秒,抬手去拉她的手。
“从你家回学校,我就生病了,高烧昏迷了三天,差一点就死在德国了。”江瑟瑟小声说,把自己偎进他怀里,“你抱抱我吧,抱抱我我就原谅你。”
陈浪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狠下心,把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他拿起她的包塞进她怀里,拉住她的胳膊往外走。
“你到底为什么结婚?陈浪,别说你转眼就爱上了别人,我不信!”江瑟瑟扭住他不放。
“为什么?”男人转头看她,突然笑了,那笑容有几分苍凉,“因为我妈妈离开的时候是她在身边帮助我啊,因为我除了自己以外无以为报啊,江瑟瑟,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江瑟瑟怔怔看着他半晌,神色逐渐仓惶无措,“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
说完,她转身跑了出去。
连续三天,陈浪总是不自觉地往门口看。有时候正在唱着歌,有人开门进来,下一句的歌词就忘了。
“浪哥,”酒吧里来打工的大学生凑上来问,“你咋老看门口啊?等人。”
陈浪挑眉,“来干活的还是来盯着我的?闲的。”
“也不是我头一个说的,大宇哥说你等人的,还是个女的。”小男生委屈。
大宇正好从后厨出来,见陈浪转头看自己,抬手搭上他肩膀,“哥,这么多年,把一个人放心里不累吗?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咋还往外推呢?”
陈浪转过头去,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你觉得,我俩现在站一起合适吗?”
“将来她要是出了科研成果,上了新闻,别人问她男人干嘛的,她咋回答?酒吧小老板,还离过婚?”
“呵~”他低笑一声,“算了,别给她丢人了。”
大宇抽了抽鼻子,“我觉得江瑟瑟不是在乎这些的人,而且开酒吧咋了,开酒吧不是凭劳动赚钱?”
陈浪看了一眼门口,低头抽出一支烟在手里敲了敲,语气听不出情绪,“再说吧。”
那人说不定还是撩完就跑呢。回头谁难受谁知道。
江瑟瑟这次倒是没跑,她是觉得自己对不起陈浪,没勇气来。
那天回去,她一晚上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打了电话给大宇。在她再三保证她江瑟瑟绝对是一心一意想和陈浪好好过日子以后,大宇将这些年的事和盘托出。
那年江瑟瑟走了没多久,陈浪他妈就病重卧床。陈浪一个人,又不怎么会照顾人,常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生活变得糟糕而混乱。
他的前妻李琴就是在这个时候对他伸出了援手。
李琴是他们家邻居,和陈浪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只是高中毕业以后,陈浪去了B市读大学,李琴在老家开了一个美发店,两人渐渐就很少来往。
在李琴的帮助下,陈浪的妈妈又熬了大半年,撑到陈浪的国考成绩出来才撒手离开了。
办完丧事,李琴说,“陈浪,我这么帮你家,为的什么,你心里有数吧?”
陈浪掐着一支烟抽完,点了头。
李琴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她知道自己论家庭、长相、学历、工作,没有一样出彩的,她需要一个能给她荣光的男人。而陈浪的公务员身份,在县城,那也是很有面子的,况且这人长得好,到哪都拿得出手。
可陈浪的心思不在循规蹈矩的工作上。他上班,像戴着一副面具,多的话不说,多的事不做。反而是下班后,喜欢呼朋唤友喝酒唱歌,或者干脆一个人躲进书房,对着窗户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琴渐渐对他失望,两人争吵多了起来,本来就没有过甜蜜的婚姻生活,越来越疲惫不堪。
前年,当年乐队那些人放假去陈浪老家玩。几个人喝着酒,说起当初陈浪想开酒吧的事,有人无意中提到,江瑟瑟那时说,你的酒吧记得要搭一个有灯光的舞台哦,等我下了班,就去和你一起唱歌。
这话之后陈浪就沉默了,一言不发。
过了一个多月,李琴又逼陈浪去给别人送礼,争取一个副股级的机会,陈浪那种性格怎么会愿意。于是李琴自己跑去给人家送了一堆东西。
只不过,她那层次,送礼送不到点子上,反而让陈浪遭人白眼奚落。因为这件事,他干脆辞了职。李琴得知后一怒之下扑上去,抓得陈浪满身指甲印,然后提出了离婚。
“浪哥这些年过的,憋屈。”大宇最后说,“现在挺好,好歹不用一回家不是冷锅冷灶,就是有人等着吵架了。”
难受了三天,第四天,江瑟瑟还是走进了陈浪的小酒吧。
陈浪穿着机车夹克,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正在唱着一首老歌。江瑟瑟利落地跳上台,拿起了旁边的麦克风,“一起吧。”
她一头短发,穿着宽大的毛衣站在那里,恍如当年。
男人微怔。
底下有熟客起哄,“这谁啊,浪哥?”
江瑟瑟一笑,走近陈浪身边,“我是他女人,怎么样,搭吗?”
她长得显小,于是就有人说陈浪老牛吃嫩草,这怕是个学生妹吧?
陈浪沉默很久,起身抓起她的手腕,拖着江瑟瑟进了酒吧里间。里间空间狭小,他把她按在墙上,“怎么还来?”
“你在这啊,我不来我能去哪儿?”江瑟瑟回答得坦然。
陈浪放开她的手,背过身去,“我和你,不合适。”
江瑟瑟静了静,从背后抱住他的腰,“陈浪,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读研在哪里不能读,我要是那块料在哪里不能发光?我该留在你身边的,我错了。”
“你说那些合适不合适,对我有什么意义?人生很短的,我们已经错过这么多年了,我好怕和你错过一辈子。”
男人的呼吸粗重起来,几息以后才平静,嗓子却哑了,“瑟瑟,你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你能想象你跟你留学科研圈子的朋友聚会,中间有一个我吗?”
“然后你们会说起你们都懂的梗,或者用你们的方式开个玩笑,我呢?只能像个傻逼一样杵在那里。”
陈浪自嘲地笑笑,“瑟瑟,这样,也不嫌丢人吗?”
一个不肯放手,一个不肯接受,于是只有拖进加时赛。
江瑟瑟除了加班和出差之外的时间,几乎都泡在陈浪的酒吧。
她有时候也带同事来,以和她同一批进研究所的为主,不过大多数都是硕士刚毕业的小萌新。
对于陈浪,江瑟瑟的介绍是,“我正在闹别扭的男朋友”。所以萌新们会称呼他为,“江博士家的那位”,或者和别人一样叫他“浪哥”。
江瑟瑟还是会在他唱歌的时候跑上去合唱,她的同事们也会给打拍子。一群人喝酒的时候,她也常常拖着陈浪加入,有时候大家的玩笑确实是有过海外生活的人才能get到那个点,江瑟瑟就贴着陈浪耳朵给他解释,然后说,“其实说穿了还不就是个糗事,洋的土的都一样。”
陈浪知道江瑟瑟在努力地展示自己的生活给他看,也在让他进入她的圈子。
不是没有人议论过,陈浪就曾经在自己酒吧的洗手间门外,听见两个女孩子在说,关于江博士的男朋友竟然是个本科毕业,没留过学,而且竟然还离过婚,也不知道江博士喜欢他什么。从她们说话时候的语气,陈浪都可以想象到其他人也会有类似的看法。
于是他原本有些动摇的心,又坚定了起来。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酒吧也需要做些圣诞主题的装饰。江瑟瑟周末跑来帮忙,挂一挂圣诞树,贴几个圣诞老人之类的。
陈浪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一个人坐在吧台后面,江瑟瑟几次凑过去,他都找了借口躲开。
正忙着,她的电话响起。江瑟瑟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名字,索性走到陈浪旁边,直接开了免提。
“在做什么?”那边是一个男声,温润动听。
江瑟瑟瞥了陈浪一眼,男人擦酒杯的手一顿。
“在我男朋友开的酒吧。”江瑟瑟如实回答。
男人轻声笑了笑,“哦,这样?”
然后他说,“江瑟瑟,我决定回国了。”
“是吗?回来玩多久?”
“回国工作。”
江瑟瑟的神情微微变了变,“你不是说那边科研环境更好吗,怎么舍得回来了?”
他沉默几秒,似乎又笑了,“你知道原因。”
“明天下午,来接机。”
说完,对方挂断了电话。
陈浪手里握着一只玻璃杯,微垂着头,刘海遮住了他的全部表情,只看见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
“有人为你回来?”过了半晌,他突然说,“是什么样的人?”
“他叫易祖维,读博士时候的同学。”江瑟瑟解释,“国内现在机会很好,未必是什么为我回来。”
“听起来教养不错,”陈浪语气自嘲,“没有我们这种市井气。”
江瑟瑟看着他,“据说家里是江浙一带的,民国之前,好像是个大族。”
“陈浪,这和我们有关系?”
“有啊,”他垂着眼,继续擦他的杯子,“这种没准就是,看起来会和你比较般配的男人。”
“你真的觉得,我应该找一个大家都觉得和我般配的男人在一起?”
他这个态度,她心里有些燥,声音也提高了些。
那边正在挂圣诞老人的大学生看过来。
“小齐,你那天说什么来着,什么杯子配什么盖儿,对不对?”陈浪扬声,把他拖入战局。
“我那是说给我姐家的美短配种……”男孩神情无辜。
陈浪漫不经心地打断,“都一个道理。”
“我是美短?”江瑟瑟气结。
“要不,德牧?”他不看她,也不正经说话。
江瑟瑟猛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那你呢?中华田园犬?”
陈浪吸气,没吭声。
“行,什么杯子配什么盖儿,那我就如你所愿。”说完这句话,江瑟瑟掉头就走,把酒吧的门摔得砰砰响。
陈浪手里的酒杯掉在红砖地面上,碎成了一堆玻璃渣子。
第二天晚上,江瑟瑟再次出现,身边跟着一个男人。
“哎,浪哥,”大学生小齐把头藏在吧台下面,和陈浪小声嘀咕,“你别虚,那人虽然长得挺好,可不如浪哥你有味道,真的,我最清楚女的喜欢啥样的男的。”
“那你还单着?”陈浪一句话给他顶了回去。
“那还不是因为我脸嫩,怪我?”他撇嘴,然后又凑上去,“真的,你看瑟瑟姐,和他隔着一尺远,那能是喜欢?”
陈浪抬眼,两人已经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了。
他打量了一下那男人,应该就是江瑟瑟说的易祖维。他肤色白皙,脸上线条柔和,穿了件米咖色的欧式大衣,身材看起来也不错。
再去看江瑟瑟,和她的目光对上。
陈浪移开,背过身去调自己的吉他。
“小齐,”江瑟瑟喊,“来一打啤酒,我今天有朋友来。”
易祖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边还有一个男人,微低着头,看起来很高大。
“那个,就是你说的男朋友?”他笑笑,“跟你不合适。”
“我问你合不合适了?”江瑟瑟挑眉,“你什么意思?”
易祖维耸耸肩,“直白点说,看着不像能谈到结婚的那种。对不起,话不好听,我不想和你还要绕弯子。”
“你觉得他不适合结婚?那谁适合,你吗?”
男人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子,“我不行么?”
“算了,有段时间没见了,不说这些,叙旧吧。”
“哎,浪哥,”小齐去送完酒,一回来就捅陈浪胳膊,“那男的和瑟瑟姐聊得可欢了,你快看看啊。”
“与我有关系?”陈浪低头,仔细调好吉他,“你唱不唱?不唱我先去唱了。”
江瑟瑟坐的那个位置,是对着舞台的角落里,他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两个人,这让陈浪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的。
他第一次抬眼的时候,江瑟瑟手里的啤酒还有半瓶,似乎对方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她笑起来,然后一仰头,把这半瓶也干了。
陈浪皱起了眉头。要不是怀里抱着吉他,他真想来一支烟。
后面歌词唱错了,不过没关系,这里的人也不是来听歌的,也就是图个热闹。
陈浪再抬眼看过去时,易祖维正倾身过去,凑在江瑟瑟耳边,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拨错了弦,吉他发出刺耳的声音。
江瑟瑟扭头看过来,神色意味不明。易祖维退回去,目光在他俩之间打了个转,突然略显轻蔑地笑了笑。
陈浪起身,把吉他放在脚边,走了过去。
“第几瓶了?”他下巴点了点桌子,“自己那点酒量自己没数?”
江瑟瑟不说话,就看着他。
倒是易祖维开口了,“没关系,等会我顺便送她回家。反正我也准备在她家借住几天。”
陈浪嗤笑,“B市酒店都关门了?你一个男人借住在个单身女人家?”
“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关系?如果她愿意,明天我们就去领证也是可以的。”男人说得随意,回头又问江瑟瑟,“瑟瑟你愿意吗?”
江瑟瑟还是看着陈浪。
陈浪低头,扯了扯自己的衣摆,又把领口的衬衫扣子扣整齐,这才勾起唇与易祖维对视。
“不好意思,”他说,“我排在你前面。”
“七年前,我很想对一个小姑娘说,能不能领了证再走啊?可我没底气,生活一团乱麻。”陈浪转向江瑟瑟,“你知道我这人,在你面前有点自卑,尤其现在,更不好意思把自己当盘儿菜望你眼前端。”
“那怎么又端上来了?”江瑟瑟哽着声音,目光片刻不离男人的眼睛。
陈浪别过头,“再不端,这辈子怕是不成了。”
易祖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起自己的衣服走了。
这会儿,他又回来,凑近陈浪说,“我一直知道她有个喜欢得要命的人。可有一回她说过,再没机会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你,真是个克星。算了,我就帮她这次了,便宜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
陈浪看着那个背影直到消失,扭头问,“你俩给我下套?”
江瑟瑟已经扑了过来,扯着陈浪往酒吧里间钻。
等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她离开他的唇,“我和他谈过了,陈浪,这辈子,我不可能有别人。”
“这一点,我七年前就知道了。”
“可我……”他想说,他算有过别人了,怎么办。
江瑟瑟恶狠狠的咬住他的唇,“那我要你以后,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陈浪和她对视许久,突然笑了,“你也不像。”
“什么?”
“不像一个搞科学研究的人。”他把她往怀里按了按,“你唯心了,江瑟瑟。”
“那就唯心吧。”她咕哝着。
也许我此生都是个唯物主义者,可如果是你,我愿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