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类在没有冰箱的时代,各个民族都发展出很多保存食物的方法,也形成很特殊的料理传统,值得重新认识。
在池上吃过一家客家人的菜脯鸡汤。用存放六十年的老菜脯炖出的鸡汤,除了黑如煤炭的老菜脯,加一点老姜,其他什么都没有放。入口韵味悠长,很久远很久远的身体记忆被呼唤醒来,不可思议。原来一片一片用盐腌过,置放在瓦罐里,存放在屋角床下阴凉处,六十年密封的岁月,一根萝卜,也像修行的生命,咸苦甘甜,从飞扬到内敛,从跋扈到沉着,可以历练出这样的滋味。
依赖冰箱,我们很难相信食物可以存放六十年。
我们还有六十年的耐心等候一根萝卜的变化吗?或者,还有六十年一甲子的时间等待一个生命的成熟富裕吗?
我也喝过四十年的老菜脯鸡汤,深琥珀色。差二十年,尾韵也不同。坊间比较容易买到的是二十年、十年的菜脯,颜色如深咖啡,和一般吃的萝卜干差不太多,韵味也浅薄很多。
现在也有人尝试把六十年、四十年老菜脯,加上新鲜白玉萝卜,炖汤,老中青三代,时间的新旧交错,迟暮与青春对话,又是一种滋味。
时间,也许是修行的关键。
02
人的修行关键在时间,物质也一样。最近看到拍卖市场一支老酒拍到一千一百零一万五千元,虽然觉得有点夸张,但是我对入喉的酒无法有这样深层次的品味,也就不敢随便评论。
尝过三十年意大利老醋,浓厚醇香,蘸一点在面包上,就知道岁月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一九九○年的Chambertin,市场上也是天价了,和老朋友喝,和懂的人喝,酒酣微醺,是巴黎风华过后沧桑又优雅的风韵。繁华都看过,可以静静在一个角落,微笑静观众生喧哗,连聒噪轻浮也可以包容。
味觉里常常有风雨晴寒,或者“也无风雨也无晴”,回首萧瑟,像文学里的诗,淬炼过,所以文字语言都少。
在东部纵谷寻常人家喝到四十年老橄榄炖的鸡汤,也是叹为观止。没有跟价格扯在一起,存放的主人,不是为价格存放。有时说:“阿嬷腌渍的,放在廊下,忘了。”
忘了,因此,有时是难得的好。
这样的东西,通常量不多,也只有跟亲近的朋友一同赏识,有钱也失之交臂。
03
没有冰箱的年代,在爱斯基摩一类终年生活在天寒地冻的地区,保存食物不难,丢在冰雪中,随时取用。
母亲说她青年时在北方,院中一个大缸。蒸熟的馒头、包子、卤肉,都丢在里面,冻得硬邦邦。吃的时候,拿出来,蒸笼里馏一下。
“馏”这个字,现在也少用了。利用大锅沸水的蒸气,处理冻硬的食物。不是“蒸”,是“馏”。
大缸的食物,过旧历年,从腊月一直吃到二月初二,整个正月是不开伙做新菜的。
母亲的老习惯,过年准备很多食物,一百个馒头,一百个包子,一百个卤蛋……她喜欢一百。没有冰箱,也没有大缸,天气热,最后都快速分享给左邻右舍。
民间保存食物,一用盐腌渍,一是风干。或者并用盐渍、风干、油封、烟熏,让食物不腐坏。
小时候,屋檐下总吊着母亲做的风鸡、风鸭、腊肉、香肠。用花椒盐抹过,加了烈酒,吊在檐下,晒太阳,风吹。腊肉肥油,最后如透明水晶,在阳光下晶莹透亮,滴着油,透着风和日丽的气味。
04
我在池上,住大埔村,是客家聚落,用日晒风干食物也是他们的擅长。
冬天芥菜收成,一棵棵芥菜,像树一样,肥大茂盛。这么多芥菜,吃不完,卖不完,剩的都晒在墙头屋瓦上,做成酸菜。酸菜做火锅配料,炒辣椒都好吃,可以保存比较久。
芥菜实在太多,做了酸菜,剩下的塞在瓮里瓶子里,做成“福菜”,这是客家菜肴里常常用到的。
福菜要塞得很紧实,不能受潮,几乎像真空,可以保存两年不坏。
福菜做完,还有剩余芥菜,就用盐渍风干,绑成一捆一捆,做成“梅干菜”。
客家族群的俭省惜物如此。
我在纵谷富里吃到极好的梅干扣肉,“边界花东”陈妈妈的“手路菜”,那梅干菜就是主人自己制作的,一捆一捆,够咸够干,放多久,都不坏。
所以,有冰箱,可以存芥菜;没有冰箱,芥菜就多出不同品类:酸菜、福菜、梅干菜,其实都是“芥菜”。
还是要感谢有冰箱,可以保存新鲜芥菜,但是,继续缺电,也不妨试试酸菜、福菜、梅干菜。
我很开心,住在大埔村,看家家户户日晒风干食物。她们会按门铃,借我的墙头晒芥菜。我是边间,院子的墙很长,一米半高,太适合晒菜了。画画累了,我就坐在院子,晒太阳,吹风,看墙头阳光下风里的芥菜,岁月清平,莫不静好。
在兰屿也到处看到部落里悬挂着一串一串的飞鱼,烈日炙晒,风吹,一日一日,就透出宝石的红光。海洋的渔获,用这样自然的方法长存,供养人的生存。
新冠疫情期间,朋友送来一大罐醋浸泡的云林莿桐蒜头,嘱咐每天早晚喝,去邪毒。醋渍也是传统保存食物的方法。
坐在院子,吹着风,晒着太阳,忽然想到在陕北穷乡,家徒四壁的人家,门口都挂着长串的大蒜、辣椒、玉米、高粱。金黄,艳红,在风里摇曳,在阳光下闪耀,他们的食物是这样“风光”的,原来“风风光光”是说大自然里的“好风”与“好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