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回拉一点,不用太多,就到手机刚普及的时候,那种青绿色小屏幕、九宫格输入法按键的手机。
临近过年,家里理事(四川话,指主动掌管事务)的长辈普遍就有了一点心焦,一种夹杂了喜气、疲倦的心焦,像被熏着的腊肉和香肠,老屋头缭缭绕绕都是烟子。但好闻,是柏枝的焦香,年味儿因此有了端倪。要过个好年,尤其是大年三十的团年饭要吃好,需要心焦的事不少。大事嘛,其实还好,总有人一起商量着来,比如杀年猪,是动员全家,联动邻里的大型活动,乱上一点也大差不差。但有些事,得交给最把细的人来操心,精打细算地规划,沉入过年这片海的深处,在最后精准出手,从细节里捞出珍珠。
在我家,其中一件就是买菜,特指过年一定要吃的蔬菜。因为是冬天,也是过年,它们变得稀少昂贵,大人必须鼓足劲儿,用最划算的价格买到品质最好的那一批。
回到村里的孃孃们,脱下好衣服,翻出外婆胖大花哨的棉服,再找双袖套戴上,衣兜里随时可以抽出一条买味精或酱油送的化纤围裙 —— 这是过年的「斗战圣衣」,在家收拾鸡鸭鱼、腊肉香肠可以,去到集市上挤来挤去也可以。
随大年三十逼近,她们的雷达愈发灵敏。首先是精挑细选烟酒、糖果、瓜子、花生、水果:烟酒要找相熟的老板买,保真,还得精准匹配当年风潮;糖果则要兼顾性价比和面子,昂贵的巧克力一定要有,但不宜太多太少,堆在一起,要多得能看得见,又要少到让客人不好意思一直翻翻找找;瓜子、花生必然是尝过的,炒得恰到好处,颗颗饱满;脐橙、砂糖橘也挑圆润个大的,光是堆起来就觉得好看。
蒜苗是大蒜幼苗发育到一定时期的青苗。
在此期间,蔬菜价格及品质的数据库不断迭代,等时机成熟 —— 具体来说,得距离大年三十足够近,买来的菜放到当天乃至初五也还新鲜;但又不是那么近,免得被菜贩坐地起价或者干脆收了摊没得可买 —— 她们就要出手了:碧绿、饱满、水润的蒜薹,连切口都要水灵灵的,顶上的尖尖儿不能蔫儿,她们用手上下轻轻掐一遍,这样挑出来的蒜薹,炒肉丝比肉丝好吃,炒腊肉比腊肉香。
蒜苗自然也不能少,根子往上的部分要粗壮紧实,外皮剥掉,刀一拍,立刻就有辛香味迸出来,让为回锅肉准备的坐墩儿肉(猪尾巴后面的那一块)闻到了自己都要主动翻卷起来。蒜苗的绿叶子也务必要汁液丰盈,切出来的马耳朵片真能像马耳朵一样在菜板上支棱起来才好。
芹菜几乎就得是水做的,这样的芹菜,用来凉拌鸡、炒泡椒牛肉才对味,如同复合滋味里的一道道闪电,一口就能让人心智清明。
莴笋一般是买巨大的一捆,连着叶子一起。胖大的茎里藏着碧绿的翡翠,烧什锦的时候好用;炖好的鸡汤反复热上几遍,大家也就只挑里面当天新下的莴笋吃。叶子留着,麻将打到深夜,和面一起下锅里,吃起来正好,臊子反而可以将就,主要取决于厨房里有什么油水多、味道大的剩菜。
对了,小葱要多买点,买那种带泥的,放得久。菠菜、儿菜、油菜薹、豌豆尖等绿油油的菜也都挑着细嫩的买,货比三家的买。
等这些菜被妥善放在老屋院里阴凉干燥的地方,和屋檐下的腊肉、簸箕里毛褪光的鸡鸭、水槽里正吐泥巴的大鲤鱼遥遥相望时,过年的前期筹备工作就算做好了。这时候,三妹儿、四妹儿会舒舒服服地坐下,环顾这片「江山」,抓一把瓜子,边磕边聊,复盘一下年货市场行情,再有条不紊地把要做什么菜、怎么做交代给掌勺的老公们。
其实直到年夜饭上桌前,她们都还会不断查漏补缺,每从集市上补回什么,就要感叹一遍,价格又涨了多少,这个过程将持续到大年三十上午,其中一人必定会再去集市上走一圈,然后带回最新消息,把院子里、厨房里忙活的所有人都吓一跳:
「你们猜今天蒜薹好多钱一斤?二十八!」「那个葱子哦,都要十几块,还不好!」
如果自己不需要买,这里的语气无疑是得意洋洋的,如果不得不在一年里菜价最贵的一天买入,这里的语气就带上了一丝愤慨。听到的人则会给出相应反馈:
「天哪,幸好我们买得早,还好!」「算了,该他们赚钱,过年得嘛。」
于我,这漫长又紧凑的一幕就是春节的序曲了。
打了霜的菜薹最鲜甜,因此这种鲜甜,既挑剔时间又挑剔地域。
这些蔬菜,其实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细菜。虽然四川冬天湿冷得有如气态冰块,却也滋养了多种香甜肥嫩的蔬菜。在我小时候,家里经济早已经不紧张了,过年想买点什么问题不大,但记忆中,年前所有人一定要把所有东西搬回家的场景还鲜活如昨日。
这股子劲头,是对生活交出的投名状 —— 过年都没点精神,那还有什么意思嘛?同时,这劲头,也是在叩响春天,仿佛吃下这些蔬菜,转眼就能看到油菜花开遍大地,完全崭新的一年真的会在「过完年再说」的咒语里生效。
大年三十当天,一大早,大人就自发汇集到老屋院里,这是我家的新年音乐会。你听,「啪」大鲤鱼被重重摔到地上,因为太顽强,没能顺利昏过去,于是捡起来,用厚刀背与鱼头碰撞数下;「砰砰砰」,同一把刀,亮出刀刃,「嚯」地一声,鱼腹划开了;滴哩哩掏出内脏扔进垃圾桶,但鱼泡要留下,然后是「唰唰唰,唰唰唰」,刮鳞呢。
这边,新的声音又加进来。腊肉在明火上炙烤,烧掉猪皮上的毛茬,油脂滴进火焰里滋滋作响;用硬刷子将腊肉在水里来回刮擦,把焦黑的部分洗掉,扔进大锅里,「咕嘟咕嘟」。旁边的蜂窝煤炉子上,正煮着两只整鸡。公鸡煮到断生就捞出来,先祭祖,然后肢解、凉拌;母鸡要一直炖着,因为汤宽,所以是闷闷的响声,等着最后再把泡发的墨鱼放进去,「噗嗤」。
新鲜的肉可以切片、切丝了,老菜刀和多年的搭档 —— 直接用树干做的圆菜板开始合唱「阿卡贝拉」,连带着老姜、蒜瓣、泡椒,也在这曲合唱里变了样子,被分门别类地堆到小碗里。
儿菜一般分两种售卖,整个卖叫「妈带儿」,掰下来的腋芽单独卖叫「儿离开妈」,这种口感更脆嫩,价格更高。
那些精挑细选来的蔬菜,便差不多在这时候加入演奏。蒜薹一根根地被拿起来,拇指往上一撅,食指往下一掰,细微的断裂声连带着辛香味道传来。「嘶」,蒜苗外层的老皮被轻松剥脱,内里莹白如玉。莴笋更加争气,刮掉皮,里面是水色出众的一段翡翠,滑溜溜地几乎握不住。优秀的芹菜甚至不需要择,洗干净就能用来拌菜炒肉。菠菜因为生得矮小,离地近,泥多,要细细地洗,洗过的叶片深绿肥厚,根部连着一小段殷红。
准备溜出门放鞭炮的我被大人抓住了。一大袋子豌豆尖被递过来,我大手笔地掐掉老茎和老叶子,惹得每个路过的长辈都要批评两句。说归说,却没有人真正出手阻止 —— 大过年的,孩子还小,随他去吧。
等好不容易收拾完豌豆尖,硕大的「妈带儿」儿菜又被塞了过来。但这比择豌豆尖好玩!「啵儿」一声,拇指大小的「儿」被从母体上掰下来,再「啵儿」一声,就掉进了不锈钢钵子里。油菜薹同理,也得掰掉老茎,等着被「本是同根生」的菜籽油来相煎。
处理蔬菜的声音大概要细微一点,比起鸡鸭鱼肉的合唱含蓄不少,但正如被从市场上寻获带回的过程,它们是年夜饭上的珍珠,远比作为主料的肉类更受欢迎。伴随这些细微声响的,是更喧闹的年味,负责拾掇蔬菜的女人们,显然更有聊天的闲暇,她们从表扬手里的蔬菜开始,一直说到买菜的精彩瞬间,以及前后所见的一切。于是,整个老家在老屋院子里被重新构建出来。
「那天看到了阿发,他也回来了,边上的人认不到,说哪个啊?」「我给你说过的嘛,之前那个没在一起了。」—— 这是八卦。「李三嬢老得好凶哦,去年还精精神神的一个人,今年子就有点弓起了。」—— 这是唏嘘。「杀猪的王家生意好得很,儿子也听话,天天在摊子上帮忙,人家还是大学生呢。」—— 这是羡慕。
我竖起耳朵听这些不太熟悉的人名和事情,因为我清楚,在这些大小事件各色人物的缝隙里,会有我想听的东西。比如她们总会在某一刻聊到,「今年你准备一个红包包好多?」哈!等到了,我随即开始迅速计算,数字在脑子里蹦,蔬菜的茎干、叶片、芽包在手指尖断裂、坠落,新年就要开始。
老家的年夜饭其实是从中午开始吃的,所以一大早就得开始做,到中午刚刚好。此时先点燃一挂万响的鞭炮,四下里都是同样的巨响,等这阵响声淡去,硝烟散尽,堂屋的两张圆桌上已经摆满了一上午乃至之前一周、一月,甚至一年里努力的成果。
喂了一年的猪,养了半年的鸡,此刻要喂养全家胃口,外婆携着几个女儿从市集上精挑细选回来的蔬菜,被打理得巴巴适适,或主或配地在碗盘里各安其位,姑爷们的手艺也到了接受检验的时刻,要看看他们是如何把所有精心喂养和挑选的食材排列组合,把过去一年、未来一年,以及迄今所有的生活经验,供奉给当下。
豌豆尖,即豌豆的嫩茎叶,以细嫩取胜。
酒过三巡,甜烧白、咸烧白还剩下不少,腊肉香肠也不见底,炖的整鸡几乎还是整的,做成豆瓣鱼的大鲤鱼翻过面肉又满了,但所有青色、绿色的蔬菜,都从碗盘里消失了。这时候,有位好孃孃将一大盆用鸡汤汆了几秒的豌豆尖端上来,于是所有人都眼冒金光,哇出了声,说今天的豌豆尖掐得嫩。话术不太一样,有正面表扬的:「幺儿的豌豆尖掐得好!」有欲扬先抑的:「这豌豆尖掐出肉价钱了。」话音刚落,一大盆豌豆尖也见了底。
至此,年夜饭吃得差不多了,而新年才刚刚开始。在孩童的眼睛里,过年,就像一场海啸,所有人都气势汹汹、喜气洋洋、扑来踏去,带来糖果、零食、饮料、红包,以及一碗碗、一盘盘用尽全力的佳肴。等这春浪从碗盘里一顿接一顿褪去,完全彻底的春天即将抵达。